玉龍書正愁無錢補償家庭那筆債。聽著一枝花這句話,心里好像開了兩扇門。他暗地里跟劉克柱合計,叫劉克柱把雙陽這個地方的紳士、富戶、巨商、大賈開個名單,標明產業,得空好去收拾他們。
劉克柱原本不是雙陽人,對雙陽的詳細情況并不熟悉,可他猛然想起了顧八奶奶的老公顧八來,顧八來雙陽的年頭比他早,又開設賭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和他有交往,對雙陽情況了如指掌,就提議向顧八探聽。玉龍書聽了,想了想沒做正面可否,只是囑咐要慎重。
顧八自從來到雙陽之后發跡起來,開設了賭場,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加之有他老婆和喜春堂籠絡警察、馬巡隊和駐軍,各方面都有關照。所以,他開設的賭場,賭客盈門,繁榮興旺。
有一次,蔡星常的堂弟蔡三癩子到顧八的賭場賭錢,一下子把老婆輸給顧八了。顧八仗著他老婆與官府都有勾搭,真的就把蔡三癩子的老婆架過去了。三癩子也是個賴皮,輸了老婆就想耍賴,可他老婆也跟他過夠了,恨不得快點離開他,反倒說什么也不回去了。三癩子一看沒了招兒,只好托人央求顧八再多給他幾個身價錢,顧八一想真的一毛不拔地也說不下去,就做個人情給二百銀元身價錢。這以后顧八總也不回家了,整日住在賭場里。當然,顧八奶奶也更不去過問,兩個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劉克柱是單身光棍,下煙花、嫖野雞、住賭局是他的常事。劉克柱這次來雙陽當了警長,有了勢力,所以跟顧八奶奶、顧八來往的都很親密。這天他到顧八賭場去找顧八,正好顧八獨自一個人在喝酒,見到劉克柱來了,就熱情地同他打招呼,劉克柱常到顧八這里來,是顧八賭場的常客。又與顧八這個新老婆不太利索,見顧八熱情接待也就不客氣地上了桌。顧八又喊她老婆添菜,兩個人面對面喝起酒來。他倆喝了一陣子悶酒,劉克柱想起要問的事兒,就停下杯箸,瞇著眼瞅著顧八問道:
“唉,我說老顧,雙陽這個地方,有哪些人是大財主?”
“你問這個干嘛?難道你劉警長還要綁票不成!”顧八硬著舌頭反問道。
“不,老顧,咱們是借扯閑白添酒興,光喝悶酒有啥意思。”
“對,借扯閑白就算添點下酒菜。”
劉克柱還想往下問,富商大賈都有誰?還沒等開口,顧八喝了口酒,醉咧咧地接著說道:
“你劉克柱是個不拿事兒的人,你沒聽人說的那個順口溜兒嗎?”
“怎么個順口溜兒?”
“嘿,編的可貼乎啦”。
“彎弓射雁,葛扁子窮算,李朋完蛋,六寡婦事最難辦。”
劉克柱聽不懂是什么意思,顧八咽了一口菜,放下筷子,兩只醉眼盯著劉克柱問道:
“懂嗎,克柱!”
“不懂,不懂,你解釋解釋咱們聽聽是啥意思?”
“嘿,我知道你就是不懂嗎!”顧八又端起酒杯和劉克柱對了一杯酒,自作得意地解釋道:
“這第一句里‘彎弓’是二道彎子的西門老弓家。‘射雁’是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射到東海沿,老弓家的土地早先本來東邊在東海沿,后來嫌不好經管都送給別人了,在這雙陽東二道彎子安根立了業。這第二句“葛扁子‘窮算’,是說葛扁子能算計,他發家致富是由窮摳細算來的。第三句,這個李朋是雙陽南五花頂子一個土財主,他有五百多坰地,吃千多石租,燒鍋街還有個燒鍋。他為人膽小如鼠,樹葉掉下來怕碰破腦袋,是個不中用的家伙。說也可笑,他有個大姑爺,在黑道上混過,李朋就怕人說她大姑爺當過胡子。記得前年有個挺體面的過路人,到他家去著找宿,說在路上遇見了土匪,李朋以為是路上遇上了他大姑爺,就嚇得亡魂喪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個過路人看他那樣子,以為不愿意招待生人就走了,那人一走,把個李朋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惟恐人家去報官,就忙叫管帳先生追上那人給了兩塊銀元才放心了。”
顧八信口開河地瞎說。劉克柱一聽,顧八講的事兒也覺得很可笑。他想,一個人膽小到了那種程度,那就沒法再活下去了。顧八笑了一陣子,又呷了幾口酒,接著又想起六寡婦的事。他說:
“要講敢做敢當,還得數曲六寡婦,別看是個女流之輩,生死不怕。”
劉克柱聽到這兒,借著點兒酒勁兒不服氣地說道:
“八哥,你這話未免給男子漢丟臉,我想六寡婦不過是個女的,又沒有當家的給撐腰眼兒,有啥了不起的。把她說的那么神氣!”
“嗨,我的劉警長你哪里知道,這曲老六是這雙陽境內的一霸,有人說賽半仙還是他的徒弟呢?”
“賽半仙,是不是鼓吹蔡二老爺當皇帝那個賽半仙?”
“不是他,還有誰啊!”
“啊,他們還有瓜葛呀,她住在哪兒?”
“西城外曲家營。”
劉克柱聽到這里,著實犯了尋思。他想詳細打聽一下六寡婦的情況,又怕引起顧八懷疑。就自言自語地叨念道:
“諒一個臭娘們兒還能有啥了不起的本領,不是我劉克柱夸口,一個掃堂腿就叫她來個嘴啃泥!”
“老弟,別看不起六寡婦是個女的,她的根底可深了。據說她爹叫曲天星,是河北滄州人。會飛檐走壁、金鐘罩鐵布衫兒、油錘貫頂、十三道橫煉。論力氣,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顧八把從說書館聽來的話,一下子全用上了。他為了證實曲天星本領高,又接著編下去:“那曲天星來關東之前在關內是個江湖大盜,因作案太多,遭到官府通緝才逃來關東趴風的。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六寡婦。他把全身武藝都教給了他的女兒,所以說六寡婦了不得就在這兒。”
劉克柱聽了禁不住問道:
“她一個姑娘家,怎么能叫六寡婦呢?”
“忙啥,你往下聽啊。”顧八因為正說在勁頭上,劉克柱攔著他這話頭兒,有點兒不高興,不耐煩地接著說:“姓曲的來雙陽曲家營以后,就給他女兒娶個丈夫,過門兒不到一個月,那個女婿就歸了西了,女兒就守了寡。”
“啊,原來招的那個女婿是曲老六啊!”劉克柱自作聰明地說,“不然,為什么叫曲六寡婦呢?”
“哪里,那個女婿根本不姓曲。”
“那干嘛叫曲六寡婦呢?”
“你聽啊,還有下文呢。這小寡婦沒挨過三期,他爹又給她找個膀大腰圓的莊稼漢,說也奇怪,入贅沒過十天又無常了。就這樣死了找,找了死,不到一年死了六個,從那才叫的曲六寡婦。”
“怎么再不找了呢?”
“誰敢干呢?你要哇!”
劉克柱聽了,沉吟了半天,又抬頭瞅著顧八問道:
“你說的是會武藝的事兒,那與有錢沒錢有什么關系?”
“這事,說的話就長了。六寡婦那個爹也很不清楚。據說一年之內,那個爹常不在家,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干啥?可當他回來的時候呢,總是車拉馬馱地弄回來很多東西,就因為這個,鄰居們都說她有錢。”
“有錢,不一定難辦事兒,你說六寡婦事兒難辦干啥?”
“她家搬來曲家營不少年了,可一次也不與別人交往。東西鄰,南北院兒,誰也沒去過她家。她也不出來求人兒,所以說她難辦事兒。”
“不到一年,死了六個丈夫,也不求人來幫助發送出殯吶!”
“她招的都是單身漢,死了就自己用車拽出去埋了,人們只能看見墳堆兒連人都看不見。”
“這也怪了,埋的能是死人嗎?”
“不是死人是啥,六寡婦還天呀地呀地哭呢,若不怎么能知道是她當家的死了。”
他倆嘮到起勁兒的地方,酒也不喝了,干脆就對面兒嘮了起來。
“六寡婦多大歲數啦?”
“我就今年春上看見她一回,看容貌也不到四十,也就是三十多歲兒吧。”
“她爹多大歲數了?”
“聽說死了,詳細情況不太知道。”
“她家除了她爹還有誰?”
“她還有一個姑娘,是個夢生,想是先前那個男人留下的。”
“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王八了,能那么準當是誰的?純粹是扯他媽的的蛋!”
“反正是有個姑娘,另外她還有個老媽子。”
劉克柱對這六寡婦很感興趣,但他還是不太相信她有錢,所以又細追問一句:
“她到底有多少錢?”
“誰也說不準,反正都說她特別有錢,有干貨,是這雙陽的首富。”
“她能比蔡二老爺還有錢!”
“蔡二土地多,六寡婦有干貨,沒有土地啊。”
“啊,我明白了,這‘有錢’二字不過是人們瞎猜,不一定是真事兒!”
“瞎猜!”
“嘩,啪嚓,唿嗵!”夾雜著叫罵聲,賭場上打了起來,顧八再也不顧往下白話了,跳下炕,奔賭場跑去。劉克柱趁機喊來了顧八的小老婆耍了一陣子,夾著尾巴溜回了警察局。
他到局里打個照面兒,跑步到了局長公館,把顧八說的事全部報告給玉龍書。玉龍書聽了,對曲六寡婦很感興趣,特別使他感到有興趣的是與賽半仙有瓜葛和埋六座墳的事。他倆合計一通兒,決定以巡視鄉村為名。首先,去曲家營六寡婦家一趟,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曲家營是個挺利落的小屯子。村子內人家都姓曲,曲天星就是慕曲家營這個姓搬來的。這屯子后面,是一帶土崗,土崗西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兒,由南向北流到土崗后再折向東北,流進雙陽河。屯子的房屋都建筑在土崗的前坡,人家不多,單擺成一趟線,由東向西共二十一家。家家門前是菜園子,園子前面是鄉道,鄉道兩旁一色是高大的垂柳。鄉道南面是手掌也似的平川地,一眼望不到邊,過往行人一經過這個屯子都羨慕這曲家營,家家窗明幾凈,戶戶楊柳垂青。特別是陽春三、四月后,崗上的桃李花一開,門前的垂柳一吐綠葉兒,更使這個小屯子婀娜多姿。
屯子最西頭的一家與眾不同。磚院墻黑釉子大門,門兩旁安放著兩塊上馬石,那就是曲六寡婦家。她家的圍墻足有一丈高,兩扇大門,一年內開不上幾回,成了“雖設門,而常關著”的人家。
就是劉克柱去顧八家的第二天,玉龍書與劉克柱吃完早飯,騎馬奔曲家營走去。因為路程不遠,沒一袋煙工夫就到了。他們早就打聽明白了,知道是西頭的一家。所以,就直奔六寡婦家走去,他倆到曲家門前下了馬,劉克柱前去敲門,少頃,大門上的小門兒開了,由里面探出一個三十左右歲的女人頭臉兒,她向外張望一下問道:
“找誰?”
“找姓曲的。”劉克柱順口回答道。
“這屯子人家都姓曲,不知找的是哪家?”
那女人的反問,把劉克柱問難住了。本來只知道叫六寡婦,可當人家面怎么好叫六寡婦。他干巴著嘴回答不出來。玉龍書見他遞不上當票了,忙接口回答:
“我們是來拜訪六奶奶的。”
院內的婦女聽了,不禁好奇地又仔細打量了玉龍書一眼,才有禮貌地回答說:
“請二位老爺稍候,待小婦人就去通報。”
小門兒吱扭一聲關上了,不一會兒,院內有了腳步聲,大門開了,走出一位穿著非常闊綽,年齡在三十上下歲的一位雍容爾雅的女人。只見她容長臉兒,大眼睛,雙眼皮,鼻子嘴長得也比較端正。她沒施胭脂,兩頰和嘴唇兒紅潤有色,烏黑的一頭秀發下面配上兩道新月般的彎眉,顯得格外年輕。那女人走到玉龍書和劉克柱面前,對他倆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彬彬有禮地道了萬福。接著,她兩只眼睛盯著玉龍書似笑非笑地說道:
“不知老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玉龍書一看,這女人挺開通,知道她就是曲六寡婦。但沒問明白是不能貿然回話的。于是,向前邁了一步,溫和地反問道:
“六奶奶家是這里嗎?”
“是,小婦人就是曲老六。”
玉龍書一聽,確是六寡婦,忙寒暄道: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芳容,真乃三生有幸!”
六寡婦聽了,沒忙著回答,先用兩只眼睛死盯了玉龍書一眼,抿著嘴兒,笑了笑,從容地回答道:
“過獎,過獎!敢問老爺貴姓高名,在哪里治民?”
“小可姓吳,就在本縣警察局混事。”
“啊,原來是局長大人,快請,快請!”
六寡婦乍一聽出是吳局長,表現有點兒慌張,但立即又平靜下來,做著手勢向內讓客,玉龍書把馬韁繩遞給了劉克柱,邁步進了大門,劉克柱也隨后牽馬走進院里,把馬拴在柱子上。六寡婦進院后招呼劉媽關大門、喂馬。然后緊走幾步,趕上玉龍書他倆,一同走進上房。玉龍書走進屋里,用眼睛掃視一下屋內的一切,只見這間正房內擺設的整整齊齊,香案上擺著很多件珍貴的古玩、自鳴鐘、南泥壺,JDZ的細絲茶盅,沒有一件兒不是貴重的器皿。炕上鋪著大紅星星氈,窗臺上還放著盆花。進屋后,六寡婦的眼珠隨著玉龍書的眼睛轉。在她看出玉龍書已經對這間屋子初步有印象后,忙熱情地讓坐。玉龍書和劉克柱落了座,六寡婦親手由西洋暖瓶倒出熱水來,泡了兩壺蓋碗茗茶,送到二人的座前。然后她在一旁斜著身子坐下,滿臉堆笑地輕啟朱唇瞅著玉龍書問道:
“局長大人這次前來敝舍,不知有何見教?”
“沒啥大事兒,來雙陽很久了,也沒到四鄉八屯拜訪。今天是專程前來拜訪六奶奶來了。”
“豈敢,豈敢!”
她說著用眼角掃了一下箱蓋兒上的那座自鳴鐘,眼睛轉向玉龍書誠懇地說道:“天不早啦,請大人在寒舍用過午飯再走吧!”
“不敢打擾!”
“局長把話說遠了,都是你的子民,哪家都應該供奉,就請大人賞個臉吧!”
她說完這句話,也沒等玉龍書允許,仰起頭對著隔壁大聲命令道:“小華,去告訴劉媽,趕快收拾午飯!”她加重語氣:“要一定做的像樣!”
“媽,誰來了,要做上等酒菜?想是我半仙哥活過來了!”
“少廢話,快去!”六寡婦心有余悸地偷看了玉龍書和劉克柱一眼,然后把眼光又盯著玉龍書問道:“局長大人,敢問這位貴姓?”
“我叫劉克柱,是局里的外勤警長。”劉克柱加重了“外勤警長”四個字,顯然是在標榜自己的身份。
“啊,原來是劉警長,怠慢,怠慢!”
劉克柱又謙恭了幾句,坐著喝茶。六寡婦邊喝茶邊不錯眼珠地盯著玉龍書,瞅的玉龍書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為了排除這尷尬局面,玉龍書開口問道:
“六奶奶貴庚?”
“虛度四十一歲。”
“哪里,哪里!六奶奶真會開玩笑。”
“確實,確實。”
六寡婦仍是不錯眼珠地瞅著玉龍書,這時劉克柱正在集中精力看墻上貼著那張“斷橋殘雪”的年畫呢。聽了玉龍書他們倆的對話,又聽六寡婦說虛長四十一歲,禁不住回過頭來去看六寡婦一眼。只見她紅暈著兩頰,瞇著兩只俊眼,臉上帶著笑容,傻看著玉龍書。看那個樣子好像新嫁不久的一個小媳婦兒在注視著心愛的丈夫一樣,既憨又癡,十分招人喜愛。他又從年齡上來衡量一下六寡婦,只見她烏云漫卷,兩鬢刀裁,桃花粉面,唇紅齒白。論年紀頂多也不過三十歲,若說是四十一,把死人都說翻身了也沒人相信。他又扭臉去看玉龍書,正趕上玉龍書也扭臉去看他,兩人可能是想到一處去了,互相笑了笑,咂咂嘴,同聲說道:
“可能六奶奶會導氣法,能返老頑童,不然,就是地仙兒了。”
這句話引起六寡婦的高興,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因為她這個人就是喜歡別人說她長得年輕,聽不下去別人有損她半點尊嚴的話。說她是地仙,她簡直都樂到極點了。所以,她這笑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而不是做作。玉龍書出入官場多年,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玩弄女人的本事更是一般人所不及的。所以,他跟六寡婦越嘮越投機,越嘮越高興。他們正在互相吹捧、喜笑顏開的當兒,劉媽把飯做好了,來請示擺飯的事,才結束了他們的話頭。
劉媽把八仙桌挪在地當中,放桌上三只鎏金邊兒的細瓷小碟,三只古色古香的高腳杯,三副象牙鑲金邊兒的筷子。六寡婦請玉龍書做了首席,劉克柱打橫,她自己坐在下首相陪。劉媽用食盒送來了十個菜,一色是用名貴的瓷碟盛著。劉克柱細看一下桌上的菜肴,雖說沒有龍肝鳳膽,卻也都是山中走獸云中雁,陸地牛羊海底鮮。這桌佳肴就是在縣城里的醉仙居也未見能夠做到。可見六寡婦用心之盛了。這時,六寡婦用一只細瓷鑲金邊酒壺,給玉龍書和劉克柱各斟上一杯貴州茅臺酒,然后自己也滿上一杯。她斟完酒,瞇著眼睛,瞅著玉龍書說道:
“局長賞臉,請干這一杯!”
玉龍書本是海量,再加上六寡婦至誠,真所謂情酒紅人面,也沒謙讓,舉起酒杯就干了。六寡婦又去勸劉克柱,劉克柱也一揚脖吞下去了。六寡婦見客人都干著杯,抿嘴笑了笑,說了聲小婦人放肆,也一揚脖干了。就這樣,推杯換盞,他們一連干了三杯。劉克柱本來酒量不大,再加上喝的急了一點兒,第三杯酒下肚后就睜不開眼睛了。六寡婦一看,知道他是不勝酒力了,就忙命劉媽把他扶到東廂房北頭的書房休息去了,六寡婦又對劉媽說:
“你去好好照顧劉警長吧!不招呼你就不用過來了。”劉媽應聲退了出去。這時席上只剩下玉龍書與六寡婦兩個人,六寡婦的兩只俊眼滴溜溜地在玉龍書的臉上亂轉,那個經酒愈紅的小嘴和那緋紅的臉頰,總是留著笑意。此情此景真叫玉龍書銷魂,幾乎有點兒把持不住自己了。他倆又干了四杯,前后已經喝了七杯,玉龍書感到吃驚。他想:有這樣酒量的女人還真沒見過呢!同時也就更使他懷疑她的年齡了。因而停杯問道:
“六奶奶,你今年到底多大歲數了?”他怕她再不實說,就又補充一句,“你不要撒謊!”
“玉老爺,小婦人確實四十一歲,這是一點兒也不含糊的!”
玉龍書懷疑地搖了搖頭,但并未再追問。這時,六寡婦又拿起酒壺來,給玉龍書斟了一杯酒,同時自己也滿了一杯。玉龍書本打算不喝了,他想看看壺里還有多少酒,就順手拿起酒壺先用手掂了掂,然后又去細看壺上的花紋。他這一看不要緊,卻使六寡婦錯會了意,她呼地站了起來,把自己的一杯酒送到玉龍書面前,似嗔非嗔地說道:
“局長,請嘗嘗這杯是水還是酒?”
玉龍書一愣,知道她是錯會了意。忙陪笑說道:
“我是要欣賞一下那壺上的花紋,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他把自己的那只杯故意當作六寡婦的酒還了回去。六寡婦哪里肯依,假裝要同玉龍書換杯。玉龍書帶著請罪的語調說道:
“請六奶奶海涵。”
六寡婦其實早就想換杯喝,可她卻沒敢輕率調換,這下子玉龍書主動換了,正符合她的心意,因為她早已看見玉龍書還回的不是自己的那杯酒,而是他的那杯酒。所以,她也就不再謙讓了,舉杯就干了。然后又仔細看了一下酒杯,挑釁似的說道:
“錯了,這只杯不是小婦人那只杯,難怪這杯里是酒不是水。”
玉龍書聽出六寡婦這句話分明是挑戰,也就二話沒說干了那杯酒。然后,把杯送到六寡婦面前戲虐地說道:
“既是你的就還給你吧,我是享受不起的。”
六寡婦聽了,斜睨了玉龍書一眼道:
“那杯里原來是水不是酒。可能這壺是轉心壺吧?”說著她用手撳過那價值昂貴的酒壺,往桌角上一磕,磕個粉碎。她順手扔掉手里的半截破壺,自言自語,實際是在說給玉龍書聽,“原來這不是轉心壺?也是一把普通的酒壺。”
她這一來,把這玉龍書鬧得挺不得勁兒。忙表示抱歉地說道:
“六奶奶,千萬不要掛意,在下確實沒有別的意思,請不要想到一邊兒去!”
玉龍書在抱歉。六寡婦好像聽又好像沒聽,她悠地站起來,走到柜櫥跟前,開開柜門,由里邊拿出一把與磕碎的那只壺大小、式樣完全相同的壺,仍是照定桌角一磕。這一磕露出分曉,原來這把確實是八寶轉心壺。玉龍書見了,忙站了起來,滿臉陪笑地道歉:
“六奶奶千萬諒解,千萬諒解!小可酒后失德,請六奶奶見諒!”
這時六寡婦又由柜里拿出一把壺,樣式大小也與前兩把相同,眼睛盯著玉龍書說道:
“局長老爺,小婦人一向爽快,今天大人來到寒舍,使小婦人受寵若驚,有心巴結局長大人,想不到局長大人對小婦人存有戒心,那真是曲解了小婦人的好意。現在真相大白了,如果局長見愛的話,請再陪小婦人喝它三杯,不知局長能賞臉否?”
玉龍書聽了六寡婦的話,心里默默想到:再喝三杯,前后就是十一杯,那可怎么回去呢?六寡婦見玉龍書不說喝也沒拒絕,只是好像在想什么,就猜出了七大八。因而坦率地說道:
“局長,請勿顧慮喝醉的事,醉了,這屋不正是有可睡覺的地方嗎?這里雖趕不上公館設備好,還有太太陪著,可也能將就下塌,也許不能太寂寞了!”說著她又溜了玉龍書一眼。
六寡婦勾魂取命的這一眼,簡直使玉龍書神魂飄蕩,骨軟筋酥,使這位善于辭令的警察局長也不知說啥是好了。六寡婦抓住玉龍書語塞這個當兒,又由柜子里頭掏出一瓶“杏花村”,啟開瓶兒,先自己斟了一杯,又給玉龍書斟了一杯,放下酒瓶,雙手捧杯送到玉龍書的嘴邊上,半真半假的說道:
“是酒得喝,是毒藥也得喝!”
這種情況下,玉龍書就是明明知道酒杯里裝的是毒藥,那也得心甘情愿的去送死。他就想接六寡婦的手里的杯,想一口喝干那杯酒。可六寡婦沒有把酒杯交給他,直接給他灌進嘴去半杯就住了手,剩下的半杯她一揚脖倒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她放下酒杯,用筷子夾了塊溜肉段送進玉龍書的嘴里,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玉龍書見自己的酒杯里已經沒酒了,順手把六寡婦面前的那杯酒拿了過來,剛想先喝半杯再去敬六寡婦。說時遲那時快,六寡婦的小嘴卻隨著玉龍書端酒杯的手伸了過來去接酒杯里的酒,玉龍書見了,忙輕輕地把酒杯湊近六寡婦的嘴唇倒了半杯,剩下的自己喝了。喝完,他倆相視笑了笑,又各喝了一杯,才停酒用飯。飯后,劉媽收拾去杯盤,六寡婦又親手沏了兩碗西湖龍井,坐下來陪著玉龍書吃茶。茶罷,玉龍書掏出金表看了看,站起來裝作要回走的樣子,六寡婦瞧了瞧,柜臺上的自鳴鐘才四點一刻,轉過頭來打詐語地說:
“怎么,才一點十分,局長忙啥?”
玉龍書聽了,不相信地看著柜臺上的自鳴鐘,伸手把表遞給了六寡婦。六寡婦接過金殼懷表,眼皮也沒聊一下,順手啪的一聲摔碎在地上,順口說道:
“不走字的破家伙,要它干啥,多耽誤事兒!”
玉龍書見了她把自己心愛的懷表給摔了,不僅為之一驚,可他馬上又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說道:
“鐘和表都是四點一刻,表是壞的,難得鐘也是壞的?”
六寡婦聽了玉龍書的詰問,驀地站了起來,走到柜臺前,雙手捧起那口昂貴自鳴鐘,一下子摜在地上,只聽喀嚓一聲摔個粉碎。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玉龍書簡直嚇傻了,呆呵呵的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六寡婦摔完鐘,又用腳上去亂踩亂剁一陣兒,然后好像要求又好像命令似的說道:
“請局長把那兩個鷓鴣幫忙撿起來!”她左手攥著右手腕子又說:“我手脖子疼,拿不起來那兩個玩意兒,局長請幫忙!”
六寡婦這段話把玉龍書喚醒過來。他服從地彎下腰去撿那兩個鷓鴣,他往起一拿沒拿起來,他又增加力氣,可又沒拿起來。他感到奇怪,仔細看了看那兩個有茶碗口大小的鷓鴣鳥,原來是兩個實心的金疙瘩。這回他用了相應的力氣,才把那兩個鷓鴣撿了起來,放在桌上。然后轉身又做出要走的樣子。
“怎么,局長還想走怎的?”
“回去還有事兒呢,不能在這兒住下。再說你家還沒有男人,更不方便了。”
六寡婦聽了抽咽著哭了起來,直哭得言不得、語不得的,使人見了可憐。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
“小婦人今天得見局長大人的尊面,正想要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來,想不到局長見外,那小婦人只好飲恨終身了!”說著更嚎啕大哭起來。
其實,玉龍書根本就不想走,只不過是做一個樣子而已,他見六寡婦這一痛哭又話里有音,便假裝憐香惜玉的樣子,一把摟過來六寡婦,一邊用手替她梳攏頭發,一邊柔情蜜意地安慰:
“別哭了,看哭壞身子,咱不走了。”
玉龍書的“咱不走了”四個字一脫口,六寡婦立即破涕為笑,就勢把臉湊近玉龍書的嘴巴,連親帶咬起來。
上燈時候,玉龍書問起了劉克柱,六寡婦告訴他,劉警長有劉媽陪著,寂寞不著,不用惦念。
夜里,六寡婦竭力奉承玉龍書,并且把自己的遭遇和與曲天星、賽半仙的關系,以及大閣的財產全盤兒吐露出來。
她訴說完自己的一切秘密,赤條條地跪在玉龍書面前,懇求玉龍書體上天好生之德,開一條生路給她,情愿獻出全部所有,換取她一條生命,哪怕出家當姑子,只要不死就行,玉龍書對六寡婦的要求滿口應承,并且下了天大的保證,寧可自己官兒不做,也絕不拋棄她,一定和她遠走高飛,白頭偕老。玉龍書這樣一保證,六寡婦更是千恩萬謝,認玉龍書作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她默默中高興,感覺自己沒看錯人,后半生將會平安度過,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