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請不要再打媽媽……”
我的桌案,擱著一封當事人梅雪12歲的女兒寄來的信箋,輕飄飄的一張紙,卻沉重得讓人窒息。
“法官和律師阿姨,我請求你們,讓我跟我的媽媽!從小到大,爸爸一直有打媽媽,每次爸爸打媽媽,我心里都很害怕。有一次媽媽頭被打破了,流了很多血,媽媽很傷心,我也很傷心,做夢都害怕……”這封信,叫人心碎。
如果不是從事律師職業十多年,我決然想不到,在當今文明的21世紀,法治逐步健全的現代社會里,居然在我的身邊、我的周圍,還存在如此之多、如此之慘的家庭暴力。如果不是承辦的大量案例的累積和分析,我也決然不會相信,70%以上的婚姻家庭案件存在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現象,其中,遭受到暴力傷害的往往是女性和兒童,暴力行為涉及肉體施暴、身心摧殘之雙重暴力,尤其是毆打、謾罵、長期虐待,非常嚴重,絕非聳人聽聞!
我遇到年齡最大的對方當事人,是位73歲的老人,退伍軍官、離休干部,卻長期在外保持第三者關系,為此虐待毆打他的67歲老伴——那個曾經一路跟隨他走過顛沛流離的行軍生活、曾經相濡以沫的患難妻子。那時我所在的律師事務所還在老城區,他們就住在附近,有一次妻子被打到爬出家門,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我趕到派出所,目睹那位西裝筆挺的施暴者,坦然自若地坐在長椅上抽煙,而他的老伴,整個臉龐腫得不成樣子,身上已是累累傷痕。那一幕至今沒能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我代理的20世紀50年代的當事人,他們歷經風雨兒孫繞膝;60年代的當事人,他們有兒有女略有成就;70年代的當事人,他們有正當的職業體面的家;80年代的當事人,他們經濟寬裕生活安逸。然而,因為脾氣性格的差異、興趣習慣的不和、經濟收入的失衡、社會地位的差距、親屬關系的不睦、子女管教的不一、長輩意見的干涉、酗酒跳舞有外遇、吸毒賭博濫交友等原因,以致夫妻爭吵不休,其間,強悍的男方往往揮拳施暴,弱勢的女方往往遭受暴力。有一位女士,當時是擺早點攤的,早上還賣著炸油條。一次跟她老公爭吵起來,男的惱怒不已,竟然一下就把整鍋滾燙的油掀翻倒她身上,現場慘不忍睹。還有一位女士,原先住在市中心,也是開餐飲店的,男的酗酒賭博,動輒打罵妻子,拿煙頭燙、拿刀捅、性虐待,暴行令人發指。另外有一位當事人,年幼由父母做主定了娃娃親,結果男的有精神障礙,經常將妻子關在房里打得死去活來,有一次在路上追打妻子,竟將她抱起來扔到路邊的河里,要不是旁人相救,她已殞命。再有一位當事人,離異后再嫁,丈夫脾氣暴躁,言語不和就往死里打,有一次男的竟然拿著鐵榔頭追打她,她最后無處可逃,被對方扭住,結果一錘子砸在她腿上,當場昏迷。還有一位年輕的媽媽,爭吵中差點被男方掐死,幸好他們住在老式居民樓,鄰居聽到及時報警才得以保住性命……太多太多觸目驚心、殘暴惡劣的案例,令人義憤填膺。可是看著法庭上趾高氣揚、道貌岸然的,面對“關起房門,那就是我的家事”之囂張氣焰,那份勢單力薄、無能為力、無以為據的沉痛,往往壓抑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家庭原是一個安全自在、溫馨美滿的避風港,曾經山盟海誓的兩人,允諾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然而在進入婚姻后,一種強權與掌控的惡魔——家庭暴力卻讓女性猝不及防,天堂瞬間變成地獄。這些不幸的女人,她們遭受長期的暴力、傷害、性虐待,身心的重創是終其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不僅如此,家庭暴力帶給孩子的更是徹頭徹尾的、無止境的傷害。梅雪的女兒,因為父親不僅在家三天兩頭對媽媽施暴,而且還跑到幼兒園,當著孩子們和老師的面,將來園接她的媽媽摁在地上拳頭砸腳猛踹,孩子因此嚇得小便失禁,精神極度衰弱。菲文僅兩歲的兒子,在洗澡時,因為父親沖進衛生間毆打母親,嚇得摔進澡盆被嗆水不輕,后來總是從夢中驚醒哭鬧。敏佳的兒子,已經17歲,1.8米的個頭,哭著跪在地上求爸爸不要再打媽媽,每次離家返校,總是放心不下他柔弱的媽媽。莉莉的女兒,才6歲的孩子,跟我說她把家里所有的剪刀、菜刀、棍子等工具都藏了起來,藏在她桌子底下的工具箱里,因為怕爸爸拿來打媽媽。4歲的浩揚,是我當事人陸晴的兒子。孩子有次吃著飯,突然說:“媽媽,我要快快長大,等我長大賺了錢,就去買個房子,我們就有地方住了,爸爸再也找不到我們,再也不會打你!”
這些孩子的無助的淚、無助的話、無助的乞求,真叫人心碎!孩子,該拿什么拯救無辜的你,該拿什么拯救你可憐的媽媽?
我想起早年上映的一部引起世人廣泛關注的影片《被激怒的女人》。影片以真實的案例為背景,女主角阿魯瓦利亞從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1979年她攻讀了法律學位,成績非常優異。當時,依照父母的安排,阿魯瓦利亞嫁給了迪帕克為妻。婚后,丈夫在西倫敦的家里開始頻繁強暴并毆打她,而她卻發現自己孤立無援,娘家人和婆家人都不愿也無力幫助她。在遭受了長達10年的家庭暴力后,她徹底崩潰了。最后一次,被丈夫施暴后的阿魯瓦利亞,趁丈夫熟睡時,把一條浸有汽油的毯子放在他蓋腳的被子上,點燃一根火柴,然后帶著3歲的兒子跑進了花園。鄰居們聽到她丈夫的慘叫聲。6天后,他死了。
1989年12月7日,劉易斯刑事法庭宣告判處阿魯瓦利亞終身監禁。在宣判3年后,一家專門反對歧視女性而建立的慈善組織發起了一場運動,將這宗案件上訴到地區法院,認為被告在殺人時正遭受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應判決被告無罪。1992年9月,該案在老貝利刑事法庭再次進行重審。法院采納了阿魯瓦利亞針對指控她謀殺的抗辯,判處她3年零4個月的監禁。這也意味著重審判決之時,她就已刑滿出獄了。阿魯瓦利亞說:“很多女性在我的上訴成功后終于得到了解脫,但暴力仍然存在于每個階層,包括東方和西方國家。”
一位長期遭受暴行侵害的弱女子,何以采取這種極端的方式以暴制暴?恐怕是被逼到絕路上,窮盡各方面救濟途徑而無法得救的最終自救吧。至于當初為什么不選擇離婚來結束這種痛苦又可怕的婚姻,個中原因之復雜,很難一語道盡。對于這些案例中的女性當事人,在遭受首次家庭暴力而留下來,往往是出于夫妻感情的考慮和傳統思想的約束,想想可能自己也有錯,男方的行為是偶發的,一時的壓力造成的,既然已經道歉,那就原諒他一次,否則就這樣散掉,自己的娘家人也不會諒解。當家庭暴力開始惡化,她們仍然選擇留下來,更多的是因為離婚后缺乏穩定的經濟來源,沒有自己的住所,無力獨自撫養子女,而放下子女做母親的又于心不忍,唯有委曲求全繼續忍耐。當家庭暴力出現循環現象而仍然無法下決心逃離的原因,則是被一種無助麻木、恐懼絕望、退縮偏執的心理取代了正常的思維、理性和應變。她們或許還不知道,在長期的家庭暴力的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普遍的易怒、冷漠、內向、孤僻、自卑、恐懼、焦慮,他們行為兩極化、攻擊性強、追崇暴力,甚至離家、逃學、犯罪、自殺……所有一切罪惡的源泉,與他生活在家庭暴力的特殊童年環境脫不了干系。
有一首歌非常現實:“我聽說通常在戰爭后就會換來和平,為什么看到我的爸爸一直打我媽媽……從小到大只有媽媽的溫暖,為什么我爸爸那么兇。如果真的我有一雙翅膀,隨時出發,偷偷出發,我一定帶走我媽。其實我回家就想要阻止一切……來阻止一切暴力,眼淚隨著音符吸入血液情緒。爸,不要再這樣打我媽媽!”
“爸爸,請不要再打媽媽!”梅雪女兒的信里,末尾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