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無歇,秋歸如言。
送別兩人,青軒回到清夜打理書桌和吧臺,此時暮色已沉,店里暖黃色燈光向外暈出,門前路燈照亮石磚路,不時有風拍打窗子,帶有落葉的聲音。
“看來是要下雨了。”
青軒透過窗子向外看去,又看了看空蕩的清夜,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紀念日呢!可惜她不在身邊,一會兒回去了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今天給她寫了好長好長的信。上次聽她說,好像快結束了,應該是過段時間就回來的。”
“叮叮叮——”風吹進店里,帶著秋天第一縷寒意。
青軒看向門口,那里燈光暗一些,他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人影。
“您好!現在已經下班了。”青軒起身走向門口。
青軒走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門口站著一個女孩。
“憨憨,是我啦!”
青絲繞肩,玉立亭亭。殊之回來了!
青軒愣了一下,然后張開懷抱走向她,殊之也是同樣張開懷抱,笑意柔柔看著青軒,深情擁抱在一起。
梧桐葉下飄起細雨,綿柔至極。
……
“就這是你說的清夜嗎?”殊之好奇地向里看去。
“對的!”
青軒牽著殊之往里走,邊走邊介紹,他臉上的笑容,她眼角的笑意,都沒停過。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吧臺左邊有個小道,青軒在吧臺下面按了一個開關,小道瞬間亮起,兩側墻面上角倒掛圓形玻璃球燈盞,藍粉色燈光傾瀉下,沿小道一直往里鋪去。
“往里走。”青軒故作神秘道。
殊之疑惑地看了青軒一眼,還是慢慢往里走去,盡頭是一扇門。
“眼睛閉著哦!”青軒示意殊之閉眼。
殊之乖乖閉上眼睛,青軒平牽她的手,另一只手握著門把手。
“我的公主,請進!”
殊之一步往里走進,覺得腳下軟軟的。
“什么呀?”
舒緩的音樂響起,青軒松開手,走到殊之跟前。
“可以睜眼啦!”
殊之睜開眼,首先是看到青軒站在自己一步遠的位置,單手負背,身體前傾,向她行了一個騎士禮。這時,天花板像星夜一樣亮起,星星忽閃。一束光打在殊之左側的墻面,好多熟悉的畫面突然出現。他給她寫的信,他們的照片,他們去過的地方,還有很多一起的點滴。
星光里,時間就慢了,很多回憶一幀一幀在她眼前放映。
“你說星星里都有什么?”
“書上說:‘星星藏著思念,它亮起的時候,就是有人在想你。’”
……
放映結束,星光散去。白光照亮房間,色調偏白,沙發靠墻角放置,上面擺放幾個玩偶,沙發前用鋪有白絨毛毯,整個地面是鋪有泡沫地板,踩著都是軟軟的,入門一側有書桌,還有幾張寫過的紙張。
殊之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眶已經泛紅。青軒立起身子,替她擦擦眼淚,抱在懷里。
“歡迎回來!”
殊之有些說不出話,將頭埋在青軒肩膀上。
“其實好早前就準備了,為的就是等你回來。”
“你都不告訴我……”
“驚喜嘛——”
……
兩人坐下,殊之看著這個溫馨的房間,覺得心好暖。
“你平時都在這里休息嗎?”
“也不全是,有時候會在這里寫文章,桌子上那些就是。”青軒指了指那些紙張。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青軒把那些紙張拿過來,遞給殊之。
……
“南京城的秋天是伴著顏色轉變的,昨天梧桐葉還是碧綠,可一夜秋天吹過,第二天便能見到零星的澄黃,接下來的幾日,每一陣秋風,都會變了幾片葉子顏色。行人走走停停,有些常來,有些初見,每當我看見那些拍照的旅人,總不免想起第一次來到南京時的驚艷,那時我還是孩子,感知不到城市里所謂的繁雜紛擾,只是覺得這里的樹葉子很好看,好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些葉子叫做梧桐。很喜歡一句描述梧桐的話:‘月灰樹干,赤火枝葉,西月正圓,一樹風煙,梧桐一葉紅霜月,霜月一夜照梧桐。’”
……
“這是前幾天寫的,這一年來零零散散寫了一些,都可以看的。”
“走吧!去我住的地方,我給你做好吃的!”
“好耶!”
……
外面雨已經停了,潮濕的地面掉下很多葉子,行于樹下,透過枝干可以看見白亮的西月,寒意起,秋風綿柔,青軒和殊之牽手走過,梧桐葉為他們扯下一地霜月。身后的清夜關掉所有的燈光,唯有老舊的擺鐘滴答數著時間,數著時間看著落葉,終于等到了歸來的人。
……
這一天,清夜來了兩位特別的客人,說她們特別,是因為青軒親自迎接了她們。
“小崽子,要死啊!讓我們等這么久!”
女生態度極其惡劣,但青軒還是笑嘻嘻迎上前去。
“給點面子行不,店里還有客人!”
“那你放自覺點兒,請姐姐喝酒!”
這語氣,這態度,不用想就知道是言夕沒準了,至于旁邊那個一直傻笑的大白團子,頂是蘇宛。
“好久不見吶!”
蘇宛用力拍了一下青軒,力道還是那么重。
“進去吧!專門給你們留了位置。”
青軒領著兩人進去,照例來到吧臺。
“來清夜的第一站,是這里。”
言夕和蘇宛坐下,眼中亮起的都是驚起。
“做的可以嘛!很好看!”言夕細細看完一圈后,不由得點點頭。
“接下來是不是該給我們調酒了?”言夕看著后面一排排的酒,眼里已經亮起了光。
“快快!我也期待好久了!”蘇宛附和著。
“講講故事!規矩不能破!”青軒道。
“故事就是我倆是來蹭酒的,磨磨唧唧的!快去!”言夕翻著白眼。
青軒無奈,也不能說什么,只能轉身準備調酒了。
第一杯,高腳杯放入兩塊老冰,旋轉冰杯,shake壺里依次放入金酒45毫升,君度15毫升,半個檸檬壓汁放入,再放入紅糖漿,蛋白,搖冰,快速shake15秒,高腳杯去掉老冰,用濾網倒入,杯口櫻桃裝飾。紅粉佳人,芬芳浪漫,天秤座專屬。
“這杯是給蘇宛的紅粉佳人。”
第二杯,高腳入冰,旋轉冰杯,調酒杯里冰球半杯,黑威士忌45毫升,威末酒15毫升,苦酒8毫升,攪拌均勻,倒入酒杯,檸皮提香,櫻桃如酒裝飾。曼哈頓,雞尾酒皇后。
“這杯是給言夕的曼哈頓。”
兩人盯著手中的酒杯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入口。
“我這個好甜好順滑!”蘇宛喝完一口,眼睛就亮了,看樣子還不錯。
“我這個是酸甜的,酒勁兒還挺大的,我喜歡!”言夕也稱贊著。
“兩百一杯,給錢!”
青軒笑嘻嘻地向她倆伸出手。
“沒睡醒?!”言夕看了他一眼,嚇得青軒立馬縮回手。
“不過姐姐可以給你投資,怎么樣?”
“對耶!我也給你投,話說你這里營業怎么樣啊?夠養活你不?”
青軒放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清夜。
“不愁錢。”
“嚯!可以的啊!這么自信。”
“成本已經回來了,現在就是賺錢嘍!不多不少,夠我在這里衣食無憂。”
“她呢?你上次不是說她回來了嗎?”
蘇宛看了看店里,沒發現殊之的身影。
“她呀?在家學做飯呢!說是要給我做晚飯吃,但至今還沒成功過。”
青軒笑笑,繼續擦拭酒杯。
“以后打算怎么辦?”言夕放下酒杯。
青軒手上的動作停了,突然嘆息。
“怎么了?”蘇宛也放下了酒杯。
“我……我要做透析了。”
言夕和蘇宛愣住。
“什么?透析?怎么回事?”言夕和蘇宛有些急了。
“今年檢查出來的,有個指標不太正常,每個月都在惡化,現在快要接近透析的標準了。”
青軒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波動。
“你……你沒事吧?”
蘇宛見青軒低下了頭,心里一緊,好生難受。
“沒事,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只是沒想到這么早。”
青軒轉身將酒和工具歸位,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酒醺入鼻,兩人不覺紅了眼眶,不敢說話了。
“也不用太擔心,又不是說我立馬就走了,透析也還能有很長時間的壽命的,幸運的話,十幾年還是有的。”
青軒收拾好酒柜和桌面,轉身微笑著,看著兩人的眼神很明亮。
“我想把清夜送給你倆,繼續把這店經營下去。我想趁現在還不是很嚴重,我想和她出去走走,答應她的很多事都還沒完成,不能就這樣走了。”
“她知道嗎?”
“還沒告訴她,她好不容易來一趟,我總不能和她說個壞消息吧!”
“醫生說最多半年后,就要做手術透析了,所以我想趁這半年我還能出去,和她一起去旅游,給我以后留點美好的回憶吧!”
“嘀——嗒——嘀——嗒——”
擺鐘來回敲動,每一聲,在坐的他們都聽的很清楚,不僅是蘇宛和言夕,連青軒在此刻,也忽然覺得時間可數。
……
就像我們都明白的那樣,故事不可能都是歡快的,故事走到現在,開始出現了它本該有的悲情色彩,此時,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窗外涼雨紛紛,屋檐,地面,滴滴答答清潤人心。回憶著青軒告訴我的事,總覺心里堵,但他的事,我是一定要講述出來,因為如果我不說,那些所有的美好,都該隨著他一同散去了。我并不是青軒什么特別的人,我只是他生命里的一個過客,我在醫院見了他第一面,也在那里見了他最后一面,就此看來,我頂多算是一個病友,但很諷刺的一件事就是,我是唯一知道他全部故事的人。
現在我都還記得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能聊聊天嗎?”
當時他就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我在想他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又是以怎樣的心境,想要把封在心底的事講給我一個外人聽。那時是他來住院的一個星期后吧!我觀察過很多次,他自己一人能安靜到極致。吃藥安靜,打針安靜,甚至連吃飯時聲音很安靜,最開始我只是以為他怕打擾我們,但后面我漸漸發現他是真的喜歡安靜。他沒有家屬陪同,就一個人做著所有的事,不聲不響,不言不語。我見過最多的的一個畫面就是他戴著耳機,閉目躺著休息,也許是進入夢鄉了,也許只是想安靜地躺會兒。
我嘗試過和他說話,但當他和你聊天時,你會發現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很健談,不怯生,什么都可以聊。但憑直覺,我知道那不是他想要說的。
從那次他主動和我說話后,我便陸陸續續知道了很多關于他的故事,南京,梧桐,玩伴,校園,成長等等。那是我真的很詫異,我詫異于一個十七歲的孩子,藏著比我都還要豐富的人生經歷。那次住院后,我和他便失去了聯系,直到多年后,還是在醫院,我又遇見了他,那時他已經二十了,雖然三年沒見,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我永遠都會記得的。再遇后,我們給了彼此的聯系方式,但聯系也僅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問候。后來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包裹,是青軒寄來的。我打開看,里面有很多信紙和筆記本,最上面貼著一張紙條:“我要走了,請替我把故事保存下來,謝謝!”
那些手稿,我看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后讀完,我感覺自己眼睛像他一樣,深邃了許多。我很榮幸,我很感謝他愿意和我分享這些,即使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不把這些告訴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呢?”
青軒這樣回答的,“他們都零零碎碎知道一些,但我想要的,是有一個人能聽我完整的講一遍,可兜兜轉轉知道現在,都沒找到,”
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青軒這個人,他很孤獨。
我笑自己的蠢,現在才明白,從他那次一個人來住院我就該知道的。人們說孤獨有等級之分,第一級是一個人逛街,第十二級是一個人看病住院,而那些其他的等級,我細細對照青軒給我講過的故事,十二個等級,他占全了。我佩服青軒,他這些年來人生百態都嘗過,還能依舊笑著面對,同時我也心疼他,我知道他這些年有很多喜歡,喜歡的事,喜歡的人,但最后都沒能擁有,因為不敢去擁有,最終丟掉了很多。
在他的故事里,我是個旁觀者,我能看見他的所有,也能看見他沒有的東西,對于青軒,我不能定義他對待生活的態度,你說他始終熱愛,確實是這樣,但很多時候,他都在獨自承受,你能說他不厭煩嗎?肯定會有,只是他不說。
風帶著雨點拍打窗戶,我從沉思中走出,拿起筆,繼續講著青軒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