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命運是屬南瓜的，越老越甜。黃泥灣的何家旺大概就是這種人。

年輕的時候，何家旺的生活簡直像噩夢一般凄苦。由于家里窮，他三十大幾的人啦，還是光棍一根。后來好不容易娶到一個寡婦，女人懷孕了，卻在生產時大出血，死掉了。女人給他留下一個寶貝兒子，兒子在八歲那年得了急性腦膜炎，死在了送醫院的半路上。

何家旺一個人苦熬苦撐，活到五十多歲的時候，好運突然來了。這一切，還要從前年夏天一個傍晚說起。

洗脂河流經黃泥灣。那個傍晚，何家旺在河岸放牛。牛在岸邊吃草，他坐在柳蔭下乘涼。三個十多歲的男娃來到河邊，脫了衣褲，跳進河里。三個娃兒可能都是旱鴨子，只在淺水灘里戲水，打水仗，玩得熱火朝天。淺水灘靠近深水潭，娃兒們玩得得意忘形，一不小心，一個娃兒滑進了深水潭，在水里亂撲騰。另外兩個娃兒去救他，也紛紛滑了進去。何家旺想都沒想，一路狂奔過去，一個猛子扎進深水潭，將一個娃兒托上了岸；他又一個猛子扎進深水潭，托起第二個娃兒；等他托起第三個娃兒，已經精疲力竭，自個兒陷在深水潭的漩渦里，掙扎不出來了。獲救的娃兒在岸上大聲呼救，喚來一個騎車路過的小伙子，跳下深水潭將他撈了上來。

這個年輕人是竹園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姓羅，平時喜歡舞文弄墨，了解何家旺救人的經過，寫了一篇通訊，在省報發表了。

何家旺作為年度見義勇為先進個人，先后受到縣、市、省表彰。各級電視臺、報紙、網絡上都有他的先進事跡，他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

這個時候，何家旺的好運只算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此后，他意想不到的好運才跟著來了。

秋季的一天，鎮黨委書記老胡在村支書老崔的帶領下，提著牛奶和水果，直奔他家而來。原來，胡書記得知老英雄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之后，替他物色了一個小伙子，準備過繼給他當兒子。只要他同意，明天中午就在鎮上酒店里認親，此后到民政部門辦理收養手續，到公安部門給孩子辦入戶手續，一切開支都由胡書記一手負責。他明天只需要坐在上席，聽孩子親口喊一聲爹，就白撿一個兒子，也算晚年有靠了。

崔支書咂著嘴說，老何，據我所知，這孩子是胡書記姐姐的兒子，胡書記的親外甥，這往后啊，你和咱胡書記可就成了親戚了。

何家旺一時蒙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咧著嘴呵呵地傻笑。

第二天中午，在鎮上酒店里，與胡書記并肩坐在上席的何家旺見到了他的養子。孩子大聲喊了他一聲爹，他甜甜地答應了。

何大哥，這個孩子你還滿意吧？胡書記滿面春風地問。

何家旺豈止是滿意，簡直太滿意了！這孩子個頭高，皮膚白凈，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又帥氣又斯文。他何某人何德何能？居然在將老之際白撿一個這么好的兒子。他無法用語言回答，只是連連點頭，眼角噙滿淚滴。

不幾天，何家旺的戶口本就被崔支書還了回來，上面多了一個新名字：何小龍。曾用名一欄里，寫著曹玉龍。這就是說，這個曾經的曹玉龍以后就是何小龍，是他何家旺的兒子了！捧著戶口本，何家旺又掉了淚。

遺憾的是，何家旺只在鎮上酒店里與何小龍匆匆見過一面。吃過飯以后，何小龍慌忙告辭了。胡書記和崔支書向何家旺敬了一杯又一杯酒，再三向他道喜，將他灌醉了。他都沒來得及仔細看看兒子，甚至沒有摸一摸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衣袖。打那以后，他竟無緣再見兒子一面。后來的事情都是崔支書轉告他的：何小龍在鎮高中讀高三，學習空前緊張；何小龍參加了高考，發揮很正常；何小龍考上了大學，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即使砸鍋賣鐵，何家旺也要給兒子何小龍湊一筆學費。可是何小龍再不露面，連他去讀大學之前遷移戶口，還是崔支書來何家旺家里取的戶口本，又是崔支書還回來的。何小龍的戶口被注銷了，原因一欄填寫著：考取大學，遷移。拿著這個依然只有他一個人的戶口本，何家旺愣怔了半天，感覺心臟被人陡然切掉一塊，心里空落落的。

去年秋天，崔支書陸陸續續往何家帶來幾撥人，這些人都提著禮物，說著胡書記前年秋天對他說過的同樣的話，要過繼給他當兒子或閨女。他破舊的家里來客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何家旺還沒有從何小龍身上緩過勁來，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有一天，給他寫過報道的鎮政府工作人員小羅專門來拜訪他，憤憤地揭開了謎團。原來，凡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人物的子女參加高考，可以加分。這就是他們趨之若鶩爭當孝子賢孫的根本原因。

何家旺終于明白過來，堅決拒絕再收養任何孩子。從此，他的好運也就徹底走完了，曾經門庭如市的熱鬧不復存在，重新變得門可羅雀。

（原載《天池》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