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村通公路修到黃泥灣,確定從舍地穿過。舍地過去是黃泥灣的亂葬崗,主要埋葬倒斃路口的流浪漢、夭折的孩子、難產而死的女人,是孤魂野鬼群聚的所在。公路穿過舍地,可以節約部分占地費和拆遷費。
那天早晨,施工隊來到舍地,卻看見一個漢子跪在一座土丘旁燒紙,漢子還念念有詞:太爺啊,重孫給您老人家送些紙錢,您把錢領走,該吃吃該喝喝……
大家面面相覷。施工隊長老彭走到漢子身邊,說,兄弟,起來抽根煙。老彭說著,掏出一盒煙,自己叼一根,遞一根過去。漢子站起來,雙手接過煙。老彭叭一聲撳著打火機,先替漢子點了煙,又將自己的煙點上了。
兄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還挺有孝心,來給太爺燒紙。老彭笑著問。
我看這里修路,怕太爺受驚嚇,所以過來燒些紙,禱告一下。漢子忙不迭地回答。
真不巧,施工線路正好經過你太爺的墳地,這可怎么辦呢?
這是哪個王八羔子設計的線路?請你們修路拐個彎吧,不能動我太爺的墳。
老彭深深吸了一口煙,為難地說,施工隊沒有更改圖紙的權利。再說,我這幾十號人,還等著干活掙錢養家糊口呢。
那是你們的事,我也沒辦法。漢子呸地一口吐掉剛吸了半截的煙,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火紙還在慢慢燃燒著,他旁若無人地念叨著:太爺啊,錢不夠花了,您托夢給我,我再來給您老人家送錢……
施工隊的人東一個西一個歪倒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盯著老彭。老彭掏出手機,不知和誰通電話。
日上三竿時分,黃泥灣村的村主任老崔陪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匆匆趕到了現場。老漢徑直向偎在墳頭的漢子走去。老彭迎上來,和老崔握手。老崔低聲說,老漢曾經是這個村民組的組長,對這里的情況最清楚,讓他解決問題吧。
老二,你給我站起來!老漢厲聲吆喝。
漢子扭頭看看老漢,瞪他一眼,嚷道,我的事兒,你管不著。
我吃飽了撐的管你的事兒!老漢罵道,但是,你狗日的在舍地認個太爺,等于給我認個爹。我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太爺埋在咱家祖墳里,啥時跑到這里來了?
漢子不服氣地說,我可能記錯了,反正不是我太爺,也是我家祖宗。
老漢轉過臉,對大家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是我大哥的孫子。我們家的先人埋在哪里,誰也沒有我清楚。你們只管修路,別理他!
施工隊的人還在愣神兒,老彭喊了起來,還不趕緊干活?今天的工錢不要了?大家這才揮動挖鋤、鐵鍬,紛紛干起活來。
漢子旋風般從地上跳起來,沖進施工的人堆,劈手奪過一把鐵鍬,高高舉過頭頂。漢子吼道,都給老子停下來,誰敢再動一下,老子廢了他!
大家都停止干活,呆呆地看漢子。老漢走到漢子面前,冷笑兩聲,說,今天你當著大伙的面聲明一下,從此不姓熊了,我就讓你亂認祖宗。
聲明就聲明,有什么了不起!漢子嚷道,從今天起,我不再姓熊了!
老漢說,好!既然你不再是我熊家子孫,你認的祖墳就不是我熊家的祖墳了。你說吧,這座墳是你的祖墳,你要多少錢,才能讓人家修路?
少了十萬免談。漢子的頭一梗。
老彭急了。這祖孫倆一唱一和,唱的哪一出?正要上去理論,老崔暗暗扯了他一把,沖他搖搖頭。
老漢說,我今天當家把這座墳刨了,如果真是你祖宗,他們不給你十萬,我給你十萬!說著,老漢奪過漢子手中的鐵鍬,向墳堆走去……
大家七手八腳,把墳掘開了。里面既沒有破爛的棺材板,也沒有腐朽的衣物,隱約可見幾根森森白骨。老漢跳進墓坑,拂開塵土,骨架完整地顯露出來。
老漢仰起臉,大聲問道,老二,你仔細看看,能看出你祖宗是啥嗎?
大家紛紛探頭往下看,都迷惑了。那副骨架,看起來比牛馬小,比羊狗大,絕對不可能是人類的,到底是什么呢?
漢子也擠在人縫里看,突然抽出身來,一溜煙兒跑開了。
大家把老漢拉了上來。老漢沖漢子的背影嚷,你不認祖宗了?十萬元不要了?
大家哄一聲笑了。
老漢拍拍手上的土,慢悠悠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家里養的一頭豬死了。我們準備煺了毛吃肉,正巧被公社的獸醫知道了,他說這頭豬發了瘟,要深埋。還是我和我大哥抬過來埋的。我大哥要是還活著,看見他的孫子認瘟豬當祖宗,不活剝了他才怪呢!
(原載《短篇小說》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