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是黃泥灣有史以來第一個走出山村的大學生,畢業以后,他在義陽市某局就職。他的人生輝煌在黃泥灣得到進一步放大,始于他參加工作那年春節的榮歸故里。一輛藍色的桑塔納轎車把他送回了故鄉,停在他家破落的院子外面,在故鄉引起了轟動。
這可是咱黃泥灣的孩娃坐小轎車從城市回來了!
咱黃泥灣終于也有人坐上小轎車了……
圍觀這輛锃明瓦亮的小轎車,鄉親們瞪大了眼睛,咧大了嘴巴,喜悅、興奮、羨慕的神情交替浮現在黑黢黢的臉上。
可是,鄉親們并不知道,王強即使在城市,也很少坐小轎車。單位總共有兩輛車,一輛是這輛藍色桑塔納,另一輛是白色伏爾加。這兩輛車是局里三位領導的代步工具。單位一把手是個老太太,心地善良,到年底了,安排辦公室主任說,凡是要回縣里老家過年的同志,辦公室派車送一下。王強老家在殷城縣鄉下,就坐了桑塔納。
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一晃就過去了。王強從風華正茂的大學畢業生,變成年過半百的單位主要領導。這三十多年間,從蹭便車,到坐專車,每次回黃泥灣,他都是坐小轎車回去的。在他,是約定俗成了,在鄉親們,也是司空見慣了。
去年,市里推行公車改革,王強的專車取消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單位只保留一臺公車,司機私下跟他說,王局長,有事請吩咐。但是,有市紀委的嚴格要求,有全局上上下下百十雙眼睛盯著,他不想觸這個霉頭。他說,我鍛煉鍛煉身體,安步當車,挺好。
可是,到了年底,他要帶老婆孩子回老家陪父母過年,怎么回去呢?難道坐長途公共汽車回老家不成?一念及此,他的臉皮就發燙。鄉下如今早已不是當年圍觀王強乘坐的普通桑塔納而嘖嘖贊嘆的年代了,他的不少晚輩每年回來過年,停在他們院子外面的小轎車,都令王強乘坐的公車灰頭土臉。現在倒好,就是這種小排氣量的公車也沒有了。
進入臘月,主動給王強打電話的人接連不斷,不少是問他過年怎么回老家,要不要用車。經過斟酌,他選擇搭乘一個遠房外甥的順風車。外甥在義陽市承攬工程,據說搞得不錯,平時彼此工作領域互不相干,他們打交道并不多。一路上和外甥聊得火熱,他才得知,市里有幾處正在施工的浩大工程,竟都有外甥的份兒。
車停在了王強父母家的院外,外甥和外甥媳婦跟隨王強夫婦進了門。王強的父親在他們家族那一代兄弟中排行老三,外甥和外甥媳婦便三姥爺長三姥娘短地寒暄了幾句,之后就走出院子,搬家似的從轎車后備箱里往家里搬年貨。王強和夫人再三阻攔,外甥笑著說,舅,這點兒東西您這大局長肯定不會看在眼里,但是我得申明,這可不是孝敬您和我妗子的,是我們孝敬我三姥爺和三姥娘的。王強一愣神兒,小兩口把東西在客廳里擺了一地,開著車一溜煙兒跑了。
正月初二,外甥開車來拜年,又帶來了一車雜七雜八的禮品。外甥又是不由分說地往王強父母家里搬。臨走的時候,他順便和王強夫婦約好了返回義陽市的日期。
如此一來,外甥總算替王強這個在市里當局長的舅舅解決了出行無車的難題,避免了難堪。
回到市里,王強下車以后,外甥說,舅,我約了董安軍經理明天晩上吃頓飯,我早點過來,接您一塊兒去吧?
董安軍是王強他們局旗下的一個公司的老總,他們公司有一棟商貿大樓的建筑工程正在招標。作為一局之長,王強焉能不清楚外甥邀他出席飯局的目的?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拒絕,滿口的大道理在他嘴邊打轉,諸如你要憑自己的實力參加競標、我不能違規插手下級單位的工程等話語即將噴涌而出,舌頭卻似牢牢打了死結,再也伸不直了。他語塞了。
這一年,隨著董安軍他們公司的商貿大樓如綿綿春雨中的小麥拔節一樣拔地而起,王強的心也一直拴在這座大樓上,時不時帶人查看工程進度,監督工程質量。這可是他參加工作三十多年以來所從未有過的事情。下屬單位的重大事項只要經過局黨組研究拍板,具體實施是不必由他這個一把手牽腸掛肚的。謝天謝地,冬天到來的時候,這個工程不僅如期竣工了,還被質檢部門評為全市年度優質工程之一。得到消息的那一刻,王強從心底緩緩噓出一口長氣。
今年,剛一進入臘月,外甥就打來電話,親熱地問,舅,今年您和我妗子還坐我們的順風車一起回去吧?
王強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想,和將近一年時間的提心吊膽相比,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又能算個什么事兒呢?
(原載《山東文學》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