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了藍幽好一陣子,雪月在不斷練習中也慢慢摸索出了自己的方法。當她能完整地在藍幽面前彈奏一曲《千山恨》時,她不禁感嘆,半個月前的自己可是連譜子都看不懂。
藍幽靠坐在庭椅上,閉眼享受琴音。待到琴音止住,他才緩緩睜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確實,她比他想的更有天賦。
“怎么樣?”雪月抿嘴笑著,眼里藏不住的嘚瑟。
藍幽起身走到她身旁,低頭抱起古琴,才慢慢開口:“不錯。”
聽到這話,雪月瞬間心花怒放,搖晃著身子,眼睛瞇成了月牙彎。
“不過……還差一點。”他輕輕坐在她身旁,將琴穩穩置放在大腿上,自顧自開始彈了起來。
雪月緊盯著他看,藍幽面色平靜,一絲不紊地觸碰每一根琴弦,每每發出悅耳之聲,如聽仙樂耳暫明。
琴聲或而悠揚,或而悲愴。雪月透過他幽深不見底的眸子,好似真的見到了千重山,琴音聲聲作痛,聲聲是遺憾。
著實是——千山恨。
雪月突然明白了自己缺了什么,缺的是曲中纏綿悱惻的悲涼。
不過,藍幽的琴聲也太悲涼了,她有一種直覺,若是沒有經歷,必然是彈不出這樣的感覺的。
但是。
雪月偷瞄向他,藍幽面上不驚,指尖撫琴的動作也確實沉穩,是叫人看不透的模樣。
到底是經歷了什么才會彈出這樣悲苦的感覺呢?雪月盯著他的側臉看,那睫毛濃密細長悄然垂下,鼻子挺立巧琢如天成,下顎到頸脖線條清晰,直通衣襟遮蓋處,性感極了。
長得這樣俊美的人也會有煩惱嗎?
“我親自為你做示范,你不聽也罷,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做什么?”藍幽轉頭對上他的視線,輕挑著眉頭,嘴角卻流露出一絲調弄的笑意。
“我才沒有!”雪月趕忙移開視線,紅著臉低著頭,左眼不自在抬起偷瞄了他一眼,被發現后又趕緊收回了視線。
藍幽覺得眼前這個人實在奇怪,剛才還嬉皮笑臉說俏話,這會兒倒又像個出嫁的閨房小姐嬌羞不已。
他漠然收回視線,緩緩站起身來:“你心思太多,琴心不純,我不教了。”
雪月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不教了?
“我……我沒有……”她不知該如何反駁,可藍幽說她琴心不純,這是什么意思?
藍幽斜視她一眼,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很快便消失了。他走到欄桿旁,手撫上去,俯視池中游魚傲然閑適之狀。
“琴者,以物詠懷也。腦中想的事情多了,心也不專一了,琴也就成了消遣的工具。若想練好琴,則須靜心養性,與琴相知相詠,達到琴人合一,以琴寄懷,以己載琴。”
若非與劍相知,便難以達到“人劍合一”,難以發揮劍的全部優勢。
雪月總覺得他這番話熟悉,想想竟是方端先生之前教授過的劍法。
琴也不純,劍也不通。
雪月猝然間覺得自己竟是這般不堪,處處不如人,什么也做不好。
“我……”
藍幽心情很好,也并非有指責她的意思。當他轉過身去再看雪月,卻不想雪月正紅著眼,呆呆地望著他,眼眶里盡是淚水打轉。
怎么突然哭了,他剛才的話重了嗎?
藍幽看她哭的樣子,莫名覺得煩躁。這小姑娘做事想事總是沒分寸,一遇到問題就抹眼淚。這有什么用呢?
他摸索著手指,也不顧雪月的感受,走出了亭子:“你什么時候悟透了,我再來教你。”
雪月看他要走,心慌得緊,目光緊追著他的背影看。但在藍幽跨出亭子不過幾步時,人卻像突然蒸發一樣幻化消失了。
她走到遺留下的古琴旁,輕輕摸著每一根琴弦,雪月將琴小心翼翼抱在懷里,像是憐惜一般蹭著琴身。忽而,她眼睛閉起,眉頭輕皺,長發如瀑尚未綰起,雪白的裙裳拖在地上,襯著古銅色的琴,真是叫人垂憐。
……
雪月是最不擅長法術的,自身靈力較弱,再加上‘災靈’的緣故,說難聽點,就是廢柴一個。所以在法術課上,她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同門弟子們各展其術,各領風騷。
授課的先生了解她的情況,便也不多言,讓她獨自呆著。
“小~師~妹~一個人坐在這里干嘛呀?”子淵瞇著眼睛,笑嘻嘻走到她身邊。
不知從何時,子淵也不叫他小丫頭了,倒也知禮數喊師妹了。
“你知道我法術不行,你還問我。”雪月鼓著臉蛋,睜大眼睛瞪著他看。
子淵到不客氣,直接摸上了她腦袋:“這有什么干系,這次的教的法術很簡單,考驗的是念力,讓物體動起來就行了。”
說著他自己示范了起來,擺出劍指,眼睛緊盯著遠處的木劍。那木劍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四處飛來飛去,最后停在了雪月眼前,那劍刃直直指向她。
雪月嚇得瞪大了眼睛,身體往下傾,兩只手摸著地支撐著身體。
子淵哈哈大笑,收回了劍:“這就把你嚇到了啊。”
雪月惱了起來,往他的方向踢了一腳也想嚇唬他,但似乎他看到雪月惱怒的樣子莫名開心,直接蹲坐在了她身旁。
“你之前在月澤也是這樣?這么無趣地盯著其他人看?”子淵問得很正緊,鬢發被風微微吹動,似少年滿心熱忱。
“我十二歲就已經沒去練過功了。”雪月雙手環著縮起來的兩條腿,下巴無力搭在膝蓋上。
“十二歲?那你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子淵瞧著她失落的樣子。
“嗯……我也不太記得了,反正就是做些閑事嘛。”雪月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十二歲那年某一冬日,她被一群同門圍著嘲笑,說得依舊是那些討人厭的話。只是這次不同,他們似乎已經厭倦了單純的言語辱罵,有一個同齡的小孩上前揪走了她發上的玉蘭簪子,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簪子是玉做的,不耐摔,盡數成了碎片。
雪月撲通一下匍匐在了地上,兩只手急忙抓住粉碎的殘渣,小心護在懷里。
那些人似乎看得不得趣,有幾個人還上前踩碎了簪子碎片。
“嗚嗚那是爹爹送給我的……嗚嗚嗚爹爹給我的,你們不要踩嗚嗚。”雪月眼睛紅腫起來,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冬日地寒,十歲出頭的年紀尚小,雪月覺得冷,卻也不肯松開懷里的碎片,她一直趴在地上,哭的臉都花了,頭發亂糟糟的,臟兮兮地像個沒人要的野孩子。
其他人似乎也覺得有點過分了,圍觀的人也開始散開,人群很快消失了,留下雪月一人趴在地上抹眼淚。
她慢慢爬了起來,將簪子碎片緊緊揣在懷里,哭著鼻子抹眼淚。
不久,天開始下雪了。
雪月邁著步子孤身一人闖進了教主房門前,她使勁敲著門——咚!咚!咚!
守殿的弟子見狀,連忙跑了過來拉開了她:“少教主,教主正在里面與眾長老商討大事,你可不能冒然闖進啊!”
雪月想掙開他們,但小孩能有什么力氣,她只能嗚咽著,用最稚嫩的聲音無力呼喊著:“我要見爹爹!我要見爹爹!”
“少教主,有什么事情等教主商討完事情再來,你先到一旁等著吧。”
“不要嘛!我要見爹爹!”雪月依舊大喊著,身體卻掙脫不開,藏在懷里的碎片紛紛掉落下來,
“少白,外面什么聲音?”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出,聲音嚴厲,聽起來很生氣。
少白趕緊請罪:“回復長老,少教主在門外鬧著要見教主,弟子實在攔不住。”
房門被推開,一個挺拔的身影讓雪月制止了哭泣,瞧見是爹爹出來了,連忙走上前:“爹爹!爹爹!”
少白在一旁作揖:“教主。”
“怎么連個小孩都管不住,我同眾長老商議要事,你就這樣任由她亂喊亂叫?”
教主眉頭皺的緊,看起來也很生氣。
雪月本想跑到他懷中去訴苦,但看他神情如此,也不敢動了。
少白心頭一慌:“是弟子無能,這就送少教主出去。”說罷,直接拉著雪月走。
雪月不斷回頭看向教主,嘴里哭喊著:“爹爹!爹爹!”
“少教主別喊了,待會兒教主生氣又要責罰了。”少白使勁把她拉了出來,教主也從視線里消失了。
雪月茫然失神,整個人呆滯了起來。少白把她拖到了殿外,恭恭敬敬對她作一揖。
“少教主,請回吧。”
……
待到會議結束,眾長老一個個出了殿,教主才回想起方才的事情,慢悠悠地走了出來。門外清凈,雪淺淺地鋪了一地。
他瞧見雪里有幾塊殘渣,蹲身撿了起來,看著眼熟又想不起來。待他抹開雪看到更多的碎片,他才發覺這是之前雪月生辰時贈給她的玉蘭簪子。
怎么碎了?
他突然想起雪月來時眼睛紅腫,怕是又遭同門欺負了。
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雪月曾不止一次跟他提過,但是對于小孩的這些事,他作為教主,也不好插手,只是讓先生們多看著一點。
……
雪月看著桌上的紅燭搖曳晃動,愣了神,瞧著窗外的新雪,也沒了趣味。
小孩喜鬧,但這房中往往靜得她生厭。
平日里有徐娘幫她打理日常事務,但是一到晚上,徐娘就回去了,留她一個小孩在這里睡覺。她怕黑,不敢滅燭,也不敢同任何人講。
每次她房中蠟燭用得最快。
“咚咚咚!”
有人敲門?雪月歪著腦袋覺得奇怪。
她走上前打開了門。
外面下著雪,教主收了傘,走了進來。他發上衣服上皆淋到了雪,呼著熱氣解開了笨重的斗篷,搭在了衣架上。
雪月見到他又驚又喜,卻也不太高興。小孩子的喜怒最是明顯,雪月就是這樣,臉上皺著眉頭,嘴巴鼓起,一副埋怨的樣子。
教主見她這樣,無奈笑了。遂將她抱起,走到桌旁坐下,再將她放置在腿上,問道:“月月今日找我何事?”
雪月看向他,眼眶又紅了。
“無事。”
“我看不是這樣,我在里面與眾長老商談到一半,就聽到外面某個小丫頭在喊著‘我要見爹爹’。我出來一看,倒是哭得不成樣子。”
“爹爹不喜歡月月,月月不想說。”小姑娘撒著氣。
“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了。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我不喜歡你我喜歡誰去。嗯?”教主笑著撫摸著她的腦袋,同她玩鬧。
“那你今日那樣兇我。”
“我知道月月最是懂事,商議事情的時候不要來打擾爹爹好不好。爹爹不只是你一個人的爹爹,更是整個門派的教主,爹爹的責任是保護你,也是保護整個門派的安危……”
還沒等教主說完,雪月便打斷了他。
“我不想聽這些。”
無論話題怎么轉,教主總是會繞在門派責任上。
“好,你不想聽,那我便不說。”教主眼神溫柔了許多,從袖中取出一只簪子輕輕插在了雪月發間。雪月腦袋小,要找到適合尺寸的簪子可是不容易。
雪月眨眨眼,手摸上簪子,傻傻地看向教主。
教主輕笑,解釋道:“我今日看到門外散落的簪子碎片了,便也曉得了你為什么來找我。我特意找了個跟上次一樣的玉蘭簪子,不過成色更甚。戴在我們月月頭上,更是好看。”
雪月笑得跟朵花似的,快意地晃動著兩條腿,笑嘻嘻地擺弄著頭發。
“爹爹,我有事想跟你說。”
“什么事?”教主看到雪月笑得這么開心,心情也好了。
“我不想去練功了。”
教主神情突然凝重,臉色一黑:“不行。”
雪月知道爹爹會生氣,可是她也不想管了,不就是不想去,不想被欺負!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被他們欺負了!爹爹你從來都沒有為我出過頭,你根本就不關心我!今天他們弄斷了我的簪子,我不喜歡他們,我不要練功了!”
雪月又開始哭了起來,說話語序也亂。
教主將她放了下來,轉頭就走,從衣架上拿起外套就披上。
雪月不滿他這樣了事,將頭上的簪子使勁摔在地上,不知是簪子太脆弱,還是她勁太大,簪子再次成了碎片。
教主看到地上的碎片,臉更黑了,冷冷說道:“好,你小小年紀,行事如此不端,是我沒有教好。”
雪月也發覺自己做的太過,抬頭看他的臉,竟然嚇得連連后退。
“爹爹……”
“少教主行事魯莽不端,性格頑劣。罰禁閉三個月,此后再也不許進武閣練功。”
“你不是不想練功嗎?好,那我便成全你!”
教主說完,氣沖沖甩門離開了。
雪月滯留在原地,心跳得慌亂,她不用去練功了,但是此刻她卻完全開心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