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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登龍門

過了此處,即是一只二錢蠑螺乎?

“總覺得……這雜志聽起來很荒唐啊!”

“不會,就是普通的小冊子。”

“這種話答得真快。你的事我時有耳聞,相當了解。聽說是要讓紀德和瓦雷里都啞口無言的雜志。”

“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我去趟樓下的工夫,馬場和太宰似乎就已吵了起來。我從樓下拿來茶具走進房間,只見馬場托著腮坐在房間一隅的桌前,坐相難看,那個姓太宰的男人則與馬場呈對角線,背靠對面的另一隅的墻壁而坐,把兩條細長多毛的小腿撂在地上伸向前方,兩人困倦似的半閉著眼,語氣是懶洋洋、慢吞吞的,眼角眉間和話里話外卻是因恚忿和殺意而氣炸了肺似的,如同幼蛇的芯子般熊熊燃燒著,甚至連我都能輕易察知,二人正在展開相當兇險的論戰。佐竹在太宰身旁躺了很久,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眼珠滴溜亂轉地抽著煙。從一開始就行不通。那天早上,我還在睡覺,馬場就闖入我寄宿的房間。他規規矩矩地穿著學生服,并且披著一件臃腫的黃色雨衣。雨衣被雨淋濕了也不脫,他就繞著屋子急匆匆地團團亂轉起來,邊走邊自言自語般地嘟囔。

“喂,喂。起來。我好像神經衰弱得厲害。雨下得這么大,我肯定會瘋掉。光是《海賊》的空想就會讓我變得消瘦。喂,起來。就在前幾天,我遇見了一個叫太宰治的男人。我學校的前輩說他小說寫得很出色很高明,所以介紹給我……一切都是宿命。我決定拉他入伙了。我告訴你,太宰這人,真是個討厭得可怕的家伙。沒錯。真是個,討厭的,家伙。太可惡了。我和那種人似乎在肉體上有不相容的因素。他頂著個光頭,而且我告訴你,是那種意味深長般的光頭。真是低級趣味啊。沒錯,沒錯。那家伙是依趣味打扮全身的。所謂小說家,都是像他那種人嗎?把思索、學究和熱情忘到哪里去了?是不折不扣、徹頭徹尾的戲作之人。一張蒼黑發亮的大油臉,鼻子是——你不知道,在雷尼埃雷尼埃(1864—1936),法國后期象征主義詩人,1912年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譯者注的小說里我曾見過——那種岌岌可危的鼻子。可謂千鈞一發,險險就要淪落成蒜頭鼻,好在鼻子兩側深深的皺紋幫了大忙。真是的。雷尼埃說得真好。眉毛又粗又短而且烏黑,濃密得甚至要將局促不安的兩只小眼睛都遮住了。額頭極窄,兩道橫紋清楚地刻在上面,委實不成樣子。脖子很粗,頸后的發際顯得十分笨重,我還在其頦下發現了多達三個紅色小膿包的痕跡。據我目測,身高有五尺七寸,體重為十五貫,襪子是十一文尺、寸、貫、文均為日本舊制度量單位。1尺約合30.3厘米,1寸約合3.03厘米,1貫約合3.75千克。“文”是用江戶時代的一文錢(寬永通寶)從腳跟后端排列到腳趾前端,以所用錢幣數量來度量腳的長度,1文合24毫米。——譯者注,年齡絕不超過三十。噢,重要的事忘記說了。他背佝僂得厲害,完全就是羅鍋兒——你稍微閉上眼想象一下那種人的樣子。然而,這是假的。完全是騙人的。大騙子。是他裝出來的。肯定是裝的。從頭到尾都是假象。我瞪大的雙眼不會看錯。胡子長得到處都是,雜亂邋遢。不,那家伙不可能邋遢,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是故意蓄的胡子。啊,我到底是在說誰啊!你看,我若不一一解釋現在正這樣做、那樣做,就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咳嗽一聲都做不到。真討厭!那家伙的本來面貌,是沒有眼睛、嘴巴、眉毛的妖怪。畫上眉毛貼上眼鼻,就裝作若無其事。而且我告訴你,他把那當成了技藝。嘖!我第一次瞥見那家伙時,感覺就像被蒟蒻的舌頭舔在臉上似的。仔細想想,召集來的盡是些不得了的伙伴呢。佐竹、太宰、佐野次郎、馬場,哈哈,這四個人,哪怕只是默不作聲站成一排,也是歷史性的。是了!我要做。一切都是宿命。討厭的同伴不也可以助興嗎?我要當作自己的生命只剩今年一年,在Le Pirate上賭上我全部的命運。是變成乞丐,還是成為拜倫?神將賜我五便士。佐竹的陰謀吃屎去吧!”突然壓低聲音,“喂,起來啦。卸下擋雨門板吧,大家馬上就要到了。今天我想在這個房間里商量一下《海賊》的事。”

我為馬場的興奮所誘,心神開始不定,遂踢開被子爬起身,和馬場咯吱咯吱地撬開了快要腐爛的擋雨門板。本鄉街上的一個個屋頂在雨中變得朦朧。

中午,佐竹來了。他沒披雨衣也沒戴帽子,只穿了天鵝絨長褲和淡藍毛線衫,臉被雨淋濕了,雙頰不可思議地像月亮一樣泛著青光。這夜光蟲一聲招呼也沒打,像要融化似的在房間角落里軟綿綿地躺了下去。

“原諒我吧,我累了。”

緊接著太宰打開拉門慢吞吞地出現了。看了他一眼,我便驚慌失措地移開視線。我想這下糟了。他的風貌,同我基于馬場的形容所描繪出的好壞兩個影像中的壞的那個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了一起。而且更糟的是,當時太宰的衣著,不正是馬場素來最嫌惡的那一種嗎?華麗的大島碎白條花紋夾衣、扎染的兵兒帶男人或小孩系用的以整條布捋成的腰帶。——譯者注、粗格子條紋的鴨舌帽,淺黃紡綢的長襯衣的下擺時隱時現,他稍稍拎起下擺坐了下來,卻裝作在眺望窗外的景色。

他用女人般的尖細聲音說了句“雨落塵世間”,然后回頭看向我們,把一對混濁不堪的紅眼細細地瞇成一條線,沖我們露出笑容,整張臉上滿是褶皺。我飛奔出房間去樓下取茶。拿著茶具和鐵壺回到房間,發現馬場和太宰已經爭論起來了。

太宰將雙手交叉墊在光頭后面,道:“話怎么說都行。你是真心想做嗎?”

“做什么?”

“雜志啊。要做的話一起做也可以。”

“你到底是來干啥的?”

“這個嘛……被風吹來的。”

“先說好,別的都行,但說教、警句、玩笑,還有你那一臉冷笑就算了吧。”

“那我倒要問你,你為什么叫我來?”

“你是隨叫必來不成?”

“嗯,沒錯。我告訴自己非如此不可。”

“人類營生的義務。此乃首要,是吧?”

“隨你怎么說。”

“哎呀,你可真是掌握了奇特的措辭呢。鬧別扭了。‘啊,抱歉。我豈會和你成為伙伴!'——我若如此斷言,倒是你,立馬就會把我畫成諷刺畫。我可受不了哦。”

“你我本就是諷刺畫。既非畫成諷刺畫,亦非變成諷刺畫。”

“我在。你仿佛是提著大睪丸說,喂,這東西你要怎么辦?就是那種感覺。真傷腦筋啊!”

“也許我這樣講有些過分,但你的話簡直語無倫次。你是出什么事了嗎?總覺得,你們只知道藝術家的傳記,對藝術家的工作完全不了解。”

“這算是非難嗎?抑或是在發表你的研究成果?是答案?你是要我打分嗎?”

“……是中傷。”

“那我告訴你,語無倫次正是我的特質。是罕見的特質。”

“你簡直是語無倫次的招牌。”

“這就涉及懷疑說的破綻了。啊,打住。我可不喜歡對口相聲。”

“你似乎并不了解把自己精心創作的作品暴露于市場之后的那種椎心般的悲痛,不了解拜完五谷神之后的那種空虛。你們,只不過剛鉆過一座牌坊而已。”

“嘖!又來說教嗎?我雖沒讀過你的小說,但我覺得,若將抒情性、機智、幽默、警句、虛張聲勢這些東西除去,你寫的就是什么也剩不下的無聊的詼諧小說。我從你身上感受不到精神,只感覺到世故;感受不到藝術家的氣質,只感覺到人類的胃腑。”

“我知道。但是,我必須生存下去。我甚至覺得,口稱‘拜托’低頭懇求,那也是藝術家的作品。我現下正在考慮如何處世。我并非出于興趣才寫小說。倘若有著不錯的身份,只因愛好而寫,我從一開始就什么都不會去寫。我知道,只要動筆大致就能寫得很好,但在動筆之前,我會從四面八方觀察,看看為何好像直到現在才有動筆去寫的價值,然后得出‘算了,算了,用不著大張旗鼓地寫出來’的結論,最后便什么也不做。”

“你既然是這種心態,怎么還說要和我們一起做雜志呢?”

“這回是打算研究我了嗎?因為我想憤怒了。什么都行,想聽到吶喊了。”

“啊,我懂。也就是說,你想拿著盾牌打扮一下。可是……唉,我只能背過身去連看也不敢看。”

“我喜歡你。像我這樣的人,也還沒有自己的盾牌,都是向別人借的。無論多么破爛,要是有自己專用的盾牌就好了。”

“有啊。”我忍不住插嘴,“仿制品!”

“沒錯。這在佐野次郎可謂表現出色,一生只有一次哦,這可是。太宰先生,假胡子圖案的鍍銀盾牌似乎很適合你喲。不,太宰先生已經滿不在乎地架好那盾牌了,只有我們是光溜溜的。”

“雖然聽起來好像有些奇怪,但你覺得光溜溜的野草莓和盛裝打扮的市場上的草莓哪一個更值得夸耀?所謂登龍門,實則是將人徑直送入市場外面那似菩薩的地獄之門,但我知道盛裝打扮的草莓的悲哀。而且最近,我開始覺出它的尊貴了。我不會逃避,帶我到哪兒我都會跟去看看。”他咧著嘴笑得似很痛苦,“用不了多久,你醒來一看……”

“哎呀別說那個。”馬場把右手在鼻尖前無力地揮了揮,打斷太宰的話,“一旦醒來,我們就活不下去了。喂,佐野次郎,算了吧,沒意思。盡管對不住你,我放棄了。我不想變成別人的食物,供太宰吃的油炸豆腐還是去別處找找吧。太宰先生,海賊俱樂部即日解散。取而代之的是——”他站起身,徑直走向太宰,“怪物!”

太宰右臉挨了一巴掌。聲音響亮。太宰瞬間像個小孩子似的咧嘴欲哭,但立刻,他又緊緊閉起紫黑的嘴唇,傲然昂首。突然,我喜歡上了太宰的那張臉。佐竹雙目輕闔,假裝已睡著了。

雨下到晚上也沒停。我和馬場兩個人,在本鄉的一家昏暗的雜煮店里喝酒。起初,我倆都像死人一樣默飲不語,過了約兩個鐘頭,馬場終于開口了。

“佐竹肯定已把太宰拉攏過去了,到宿舍門口他倆都是一起來的。這種事他做得出。你,我是知道的。佐竹沒有偷偷跟你商量過什么嗎?”

“有。”我為馬場斟上了酒,我想設法安慰他。

“佐竹想從我這里奪走你。沒什么理由。那家伙,有一顆奇怪的復仇心,比我了不起。不,我不太清楚……不,說不定,也許是個毫無特別之處的俗人。沒錯,那樣的人會被世人稱作普通人吧。但是,算了。放棄做雜志,心里痛快了。今晚,我要睡他個高枕無憂!而且,我告訴你,我最近說不定會被家里斷絕關系哦。一朝醒來,我已是無依無靠的乞丐之身。雜志什么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做。因為喜歡你,因為不想離開你,我才不惜以海賊為借口。你胸中充滿對海賊的幻想,說出種種計劃時的濕潤的眼眸,才是我生存的意義。我想我正是為了看見這雙眼眸才活到了今天。我覺得,我像是從你身上學會并首次知曉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你是透明的、純粹的。何況——是美少年!我仿佛從你的眼瞳里看見了靈活性的極致。沒錯。窺見了知性井底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太宰也不是佐竹,而是你!沒想到是你。嘖!我為何這般喋喋不休呢。輕薄,狂躁。‘真正的愛情是到死都保持沉默的。'——小菊那家伙曾這么告訴我。我告訴你,大新聞。真沒辦法,小菊迷戀上你了。‘對佐野次郎先生,死都不會講的。我喜歡他喜歡得要死。’她說著這種自相矛盾的話,把一瓶汽水澆在我頭上,發瘋般地嘎嘎怪笑。對了,你最喜歡誰?喜歡太宰?欸,佐竹嗎?怎么可能,是吧?還是,我?”

“我……”我想干脆一吐為快,“哪個都討厭,只喜歡小菊。感覺比起河對面的女人,我是先看見并認識了小菊的。”

“算了,算了。”馬場這般嘟囔著露出微笑,卻突然用左手一把捂住臉,嗚咽起來,并以一種戲劇臺詞般的有節奏的語調說,“我告訴你,我不是在哭。是裝哭,是假淚。可惡!大家不妨這么說我笑我。我從出生到臨死一直演狂言戲。我是幽靈。啊,別忘了我!

“我是有才華的。《荒城之月》的作曲者,是誰?有人說瀧廉太郎不是我。一定要懷疑別人到那種地步嗎?說是謊言那就算是謊言好了……不,不是謊言。正確的事情必須正確地一口咬定。絕對不是謊言。”

我蹣跚著獨自來到外面。雨一直下。雨落塵世間。啊,這不是方才太宰嘟囔的話嗎?是的,我累了。原諒我。啊!照佐竹學舌了。嘖!啊啊啊,好像連咂嘴的聲音都像起馬場來了。不久,我陷入了一種荒涼的疑惑。我究竟是誰?這念頭令我不寒而栗。我的影子被偷了。什么叫,靈活性的極致!我開始一路筆直飛奔。牙醫店、鳥店、糖炒栗子店、面包店、花店、行道樹、舊書店、洋房。我發現自己一邊跑一邊還在嘟囔著什么。——跑吧,電車。跑吧,佐野次郎。跑吧,電車。跑吧,佐野次郎。配上亂七八糟的調子反復唱個不停。啊,這是我的創作,是我創作出的唯一的詩。多沒出息!腦子笨所以不行,沒出息所以不行。燈光。轟鳴。星星。葉子。信號。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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