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賊
看過拿波里再去死!
“Pirate”一詞,似乎也被用來指代著作的剽竊者,那樣也沒關(guān)系嗎?我剛說完,馬場當即回答:“這樣更有意思。”Le Pirate——雜志名姑且定下了。同馬拉美和魏爾倫有關(guān)的La Basoche,維爾哈倫一派的La Jeune Belgique,此外La Semaine、Le Type,皆是異國藝苑里盛開的鮮紅玫瑰,是昔日的青年藝術(shù)家們向世界呼吁的機關(guān)雜志。啊,我們也是。暑假結(jié)束后倉皇來到東京,馬場的海賊熱越發(fā)高漲,不久我也感染了,我倆只要一靠近、接觸,就會談論關(guān)于Le Pirate的華麗空想……不不,是具體計劃。春、夏、秋、冬,一年要發(fā)行四次。八開本六十頁,全部用銅版紙。俱樂部成員一律穿海賊制服,胸前必飾以季節(jié)之花。俱樂部成員之間的暗號,有很多:
“一切皆勿發(fā)誓。”
“何謂幸福?”
“勿行審判。”
“看過拿波里再去死!”
…………
同伴必須是二十多歲的美青年,要有卓越的一技之長。效仿The Yellow Book的故智,發(fā)現(xiàn)能匹敵比亞茲萊的天才畫家,讓其不斷為我們的雜志畫插畫。不靠什么國際文化振興會,就用我們的雙手向異國宣告我們的藝術(shù)吧。至于資金,預定由馬場出二百元,我出一百元,再讓其他同伴出大約二百元。至于同伴,馬場的安排,是先把一個算是他親戚的叫佐竹六郎的東京美術(shù)學校學生介紹給我。
當日,我按照和馬場的約定,于午后四時許,來到上野公園的小菊的甜酒館,見馬場著一身藏青地碎白花紋的單衣配小倉裙褲,以這種維新風格的打扮,坐在鋪著紅毛氈的長板凳上等我。在馬場腳邊,團身蹲著腰系鮮紅的麻葉花紋束帶、頭戴白花簪子的小菊,手里端著侍者的漆盆,就那么定定地仰望著馬場的臉。馬場那蒼黑的臉被微弱的夕照映得發(fā)亮,暮靄朦朧,籠罩在兩人身周,形成有點古怪的、散發(fā)出狐貍氣味的風景。
我走近,朝馬場打了聲招呼,小菊“啊”地輕聲驚呼,跳了起來,回頭露出皓齒向我問好,豐潤的臉頰卻眼瞅著變紅了。我也有點慌張,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是不是來得不湊巧?”小菊瞬間神情一變,用莫名認真的眼神盯著我,又立刻背轉(zhuǎn)過身,以盆遮面跑進店后頭去了。感覺像是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木偶的動作,我一面暗自詫異,一面若無其事地目送她的背影,剛在長板凳上坐下,馬場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深信不疑。果然不錯啊,她那種樣子。”
“白馬驕不行”的碾茶碗或許終歸是因矯情之故,早已被他棄用,眼下和普通客人一樣用的是店里的青瓷茶碗。他呷了一口粗茶,“她見我這邋遢胡子,就問過多少天才會長到這么長?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兩天左右就會變成這樣。你看,請凝神觀察。胡須的緩慢生長,甚至用肉眼就看得出來。’她可不就默默地蹲下來用盤子般的大眼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下巴嘍。嚇了我一跳。你說,她是因無知而相信,還是因聰明才相信?就以‘相信’為題寫一篇小說好了。A相信B,繼而C、D、E、F、G、H及其他眾多人物陸續(xù)登場,想盡各種辦法要中傷B……然后……A依然相信B。深信不疑,十分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真是無聊的小說啊。哈哈!”他異常興奮。
我想,必須馬上讓他明白,現(xiàn)在只是他說什么我就聽什么,對他的心思我可未加任何忖度,于是——
“那小說好像很有趣。不如寫寫看?”
我盡量用心無旁騖似的語氣說著,心不在焉地望著前方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馬場仿佛松了口氣,順利地恢復成平時怏怏不樂的神情。
“可是……我不會寫小說。你是喜歡靈異故事的性子吧?”
“是的,我喜歡。靈異故事似乎是最能刺激我的空想力的。”
“這種靈異故事怎么樣?”馬場舔了舔下唇,“所謂知性至極,確實存在。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無間地獄,一個人只要稍稍瞥上一眼,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是想訴諸筆端,也只能在稿紙的角落里涂畫些諸如自己的肖像畫,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盡管如此,那人卻暗中計劃寫一篇驚世駭俗的小說。一旦有了計劃,全世界的小說突然變得無聊掃興起來。那真的是一篇可怕的小說。譬如,有的人把帽子靠后戴也心煩,靠前戴也意亂,索性脫下來一看,卻更覺怪異,對于此類人在何處獲得自己的定位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統(tǒng)一問題,這篇小說也給出了落子無悔般的清爽的解決。清爽的解決?并非如此。無風。雕花玻璃。白骨。是那種分外清澈的解決。不,并非如此。沒有任何形容詞,只是‘解決’。那樣的小說確實存在。然而,人一旦計劃寫這篇小說,從當天就會眼看著消瘦衰弱下去,最終不是發(fā)狂就是自殺,或者變成啞巴。你想,聽說拉迪蓋就是自殺的,據(jù)說谷克多也快瘋了,整天凈吸鴉片,瓦雷里在十年間成了啞巴。圍繞這區(qū)區(qū)一篇小說,一時間連日本也出現(xiàn)了相當悲慘的犧牲者。我告訴你,現(xiàn)在……”
“喂,喂。”嘶啞的叫聲打斷了馬場的故事。我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馬場的右手邊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鈷藍色學生服、個頭極矮的小伙子。
“你太慢了。”馬場的語氣顯得怒沖沖的,“喂,這個帝大生就是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這家伙是佐竹六郎,就是那個畫畫兒的。”
佐竹和我一面苦笑一面輕輕地以目致意。佐竹的臉猶如全無肌理和毛孔的、被打磨得亮光光的乳白色能樂面具,瞳孔焦點不定,眼珠好似玻璃制成的,鼻子如象牙雕刻般冷峻,鼻梁像利劍一樣鋒銳,眉毛似柳葉般細長,薄薄的嘴唇紅若草莓。比起那樣絢爛的面貌,其四肢的貧弱又是驚人之至。身高不足五尺,瘦小的雙掌讓我想到蜥蜴的爪子。佐竹站在原地,用老人般缺乏生氣的低弱聲音和我說話。
“你的事我聽馬場說過。真倒霉啊!我倒是覺得你挺能干的。”
我勃然大怒,重新看了看佐竹那張白得刺眼的臉。像面具一樣死板。
馬場大聲咂嘴:“喂,佐竹,別嘲弄人。滿不在乎地嘲弄別人,是卑劣心境的證據(jù)。要罵的話,就好好罵。”
“我才沒嘲弄他呢。”佐竹靜靜地回應,從胸前口袋里取出紫色手帕,緩緩地擦拭脖子周圍的汗。
“唉。”馬場嘆了口氣,躺倒在長板凳上,“你不在對話的句尾加上啊、啦、呢就不會說話嗎?這些句尾的感嘆詞之類的東西,千萬給我打住。好像粘在皮膚上一樣,受不了。”
我也有同感。
佐竹一面仔細地疊好手帕塞回胸前口袋,一面與己無關(guān)似的嘟囔道:“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我長著牽牛花一樣的臉蛋呢?”
馬場悄然起身,略微抬高聲音,道:“我不想和你在這里拌嘴,因為我們的對話都是將某個第三者計算在內(nèi)的。對吧?”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細情。
佐竹露出青白似陶器的牙齒,冷笑道:“看來你找我的事已經(jīng)辦完了?”
“沒錯。”馬場故意一面看向一旁,一面實實在在地打了個哈欠。
“那么,我要告辭了喲。”佐竹小聲地嘟囔著,久久地凝視金殼手表,若有所思,“去日比谷聽新響。近衛(wèi)最近也擅長做生意了呢。我的鄰座總是坐著外國的大小姐呢。最近那就是我的樂子呀!”說完,他以老鼠般的輕盈一溜小跑而去。
“嘖!小菊,拿啤酒來。你的美男子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嗎?我真是找來個無聊的家伙入了伙。那小子呀,就是個海葵。和那種人吵架,再怎么拼盡全力,也是我輸。他不做絲毫抵抗,只會緊緊地黏附在我打過去的手上跟過來。”他突然很認真似的壓低聲音,“那家伙,曾毫不在乎地握緊小菊的手喲!那樣脾性的男人,連別人的老婆也能輕易弄到手。我想他會不會是陽痿呢?得了吧,只是名義上的親戚,和我絕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我不想在小菊面前與他爭辯。較勁斗氣,頂討厭了……我告訴你,一想到佐竹的自尊心之強,我總是毛骨悚然。”他握著啤酒杯,深深地嘆了口氣,“不過,唯獨那家伙的畫是不得不認可的。”
我一直心不在焉,俯視著漸漸變暗而被各色燈火點綴的上野大道的熙攘景象。于是,馬場的自言自語在我聽來便是陷入了相隔千里萬里之遠的無聊的感傷中——只是“東京啊”這區(qū)區(qū)一句話的感傷里。
然而,又過了五六天,我在報上讀到上野動物園新購入一對貘夫婦的消息,突然想看看貘,就在學校的授課結(jié)束后,去了動物園,卻見到了正坐在水禽的傘狀大鐵籠旁的長椅上往素描簿上畫著什么的佐竹。我無奈只好走到近前,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他輕哼了一聲,緩緩地扭臉朝向我,“是你啊,嚇了我一跳。坐這兒吧。現(xiàn)在我得抓緊把這件工作干完,在那之前,請稍等一下吧。我有話和你說。”他用異常疏遠的口吻說著,重新拿起鉛筆,又全神貫注地畫起素描來。
我站在他身后遲疑了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偷瞄了一眼佐竹的素描簿。佐竹似乎立刻便有所察覺,一邊低聲對我說他在畫鵜鶘,一邊用潦草得可怕的線條迅速描畫下鵜鶘的種種姿態(tài)。
“有個人買我的素描,以一幅約二十元的價格,無論多少張都肯買下。”他自顧自地冷笑,“我討厭像馬場那樣胡說八道呢。荒城之月的事他還沒說嗎?”
“荒城之月?”我不明就里。
“那就是還沒說嘍。”他在紙面一隅大大地畫下一只背對著的鵜鶘,“馬場曾以瀧廉太郎的化名作了《荒城之月》這支曲子,并將一切權(quán)利以三千元賣給了山田耕筰。”
“你說的,就是那首著名的《荒城之月》?”我的心怦怦直跳。
“騙人的啦!”一陣風嘩啦嘩啦地掀動素描簿,隱約露出裸婦和花的草圖,“馬場說瞎話可是出了名的喲,且又很巧妙呢。無論是誰,一開始都會上當。約瑟夫·西格提還沒說嗎?”
“那個聽過了。”我感到很悲傷。
“是帶疊句的文章嗎?”他興味索然似的說著,啪的一聲合上了素描簿,“久等了。隨便走走吧。我有話和你說。”
今天放棄去看貘夫婦吧,讓我豎起耳朵聽一聽佐竹這個在我看來遠比貘更奇怪的男人會說些什么。過了水禽的傘狀大鐵籠,從海狗的水槽前經(jīng)過,來到小山般巨大的棕熊的籠子前方,佐竹開口了。那是仿佛以前曾說過無數(shù)遍因而極流暢的背書口吻,倘若寫成文章,當也是些看似激烈的詞句,但實際上,他只是用慣常沙啞低沉的聲音流利地一念而過罷了。
“馬場完全不行。天底下有不懂音樂的音樂家嗎?我從沒聽過那家伙談論音樂,沒見過他拿小提琴。作曲?連音符能否看懂都難說。馬場的家人,都被他弄哭了。連他究竟有沒有上音樂學校,都不清楚。以前呀,就他那樣,也曾想當小說家而學習過呢。據(jù)說書看得太多,結(jié)果什么也寫不出來了。真是荒唐。近來,他似乎又記住了一個詞叫自我意識過剩還是什么,不知羞恥地到處宣揚。盡管我無法用復雜的語言來形容,但我以為,所謂自我意識過剩,即是譬如,道路兩側(cè)有數(shù)百個女學生排著長隊,我偶然路過那里,本該只身一人大搖大擺地行經(jīng)其間,卻不料一舉手一投足,竟統(tǒng)統(tǒng)變得笨拙起來,徹底不知視線該投向何處脖子該擺在哪里,慌張不堪,就是那種情況下的心態(tài)。但若果真如此,自我意識過剩這東西,實在是寸步難行般的痛苦,像馬場那樣耍嘴皮子胡說八道自然應該是做不到的……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還有那飄飄然的閑心想辦雜志,豈不奇怪!海賊。什么海賊,也太沾沾自喜了吧。你呀,一旦太過相信馬場,以后就麻煩了。對此我可以明確地做出預言。我的預言很準的。”
“可是……”
“可是?”
“我相信馬場。”
“哦,這樣啊。”對于我竭盡全力說出的話,佐竹卻面無表情置若罔聞,“這次雜志的事,我是完完全全不信的。還叫我出五十元,簡直荒唐。他只是想鬧騰一番罷了,一點誠意也沒有。你或許還不知道,后天,馬場和我,還有馬場在音樂學校的某個前輩的介紹下認識的應該是叫太宰治的年輕作家,我們?nèi)艘黄鹑ツ愕乃奚岚菰L呢,說是要在你那里決定雜志的最終計劃。如何?我們到時候,不如盡量做出興味索然的表情,然后給商議潑冷水吧。無論辦出多么出色的雜志,世人都不會把我們當回事。不管走到哪一步,最后都會半途而廢。我就算不當比亞茲萊,也一向是無所謂的。拼命畫畫兒,賣出高價,用來玩樂,這樣足矣。”
說完這番話,是在豹貓的籠子前。豹貓的藍眼閃閃發(fā)亮,弓起脊背盯著我們。佐竹靜靜地伸出手臂,將吸了一半的燃著的煙頭對準豹貓的鼻子摁了上去。而且,佐竹的姿態(tài)是巖石一樣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