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種“懶惰”和“消極懈怠”是東方人具有的特色。我暫且把它稱作“東方人的懶惰”。但是這種風氣,也許是受到佛教熏染、老莊的無為思想的浸透,還有“懶漢哲學”的影響。事實上,卻與那些“思想”等方面都無關,因為這種風氣早已遍及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各個角落,而且意外地根深蒂固,孕育在我們的氣候、風土人情以及體質當中。反而佛教和老莊的思想毋寧說是一些環境的產物,這種說法也更接近自然。
單單只是懶惰者的“哲學”和“思想”,西方也就一定存在的。在古希臘,有一個叫第歐根尼的懶漢,他是古希臘的哲學家,犬儒學派代表人物,提倡過乞丐式的簡樸生活。所以,那是從哲學觀點出發的學者態度,根本不像日本和中國人那種懶散的渾渾噩噩的樣子。那個時代的克己主義哲學,即使很消極,也有強烈的征服欲,那種愿望多半是具有努力性和意志性。仿佛離“解脫”“真如”“涅槃”以及“大徹大悟”很遙遠。所謂的仙人和隱士不是沒有,他們多數屬于力求發現“哲學家之石”的煉丹術士。就像中國的那位名叫葛洪的仙人一樣,把他稱為“無為”“懶惰者”,更應該認為是與“神秘學”的概念有些關聯。
在現代,法國人盧梭倡導的“重歸自然”的思想,據說是和老莊的思想有共同點。其實,我才是真正的懶漢,就連盧梭的《愛彌兒》還沒有讀過,所以就不能發表任何看法。不過,無論這種思想和哲學如何,在平常日子里,西方人絕不“懶惰”,也不“懈怠”。他們在體質、表情、膚色、服裝、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如此,即使在一些事情上偶爾的不干凈和不整齊,但是,你絕對想象不到,他們會有東方人一樣的想法,在懶惰中享受另一種安逸的生活。不管他們是富人、窮人、游手好閑的人、勤勞的人,還是老人、青年、學者、政治家、企業家、藝術家、工人,在充滿活力積極進取、奮發向上這方面都是沒有任何差別的。
“東方人具有精神性和道德性,這個說法到底意味著什么?東方人把看破紅塵隱居山野,獨自冥思苦想的人稱為圣人或者高雅之士。但是,在西方,不會把這樣的人稱為圣人或者高雅之士,反而會稱其為利己主義者。那些勇敢地走上街頭,為病人治病送藥,給窮人送錢財救濟,為社會廣大百姓謀福利、犧牲自己而忘我工作的人,才是真正有道德的人,他們的工作也是精神性的事業。”我曾經閱讀過的美國哲學家和教育家約翰先生寫的這段話,大概意思就是這樣的,這就是西方普遍的道德標準。假如說這是基本常識,那么“懈怠”和“碌碌無為”,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我們東方人并不是一味地把“懈怠”看得比“努力工作”更富于精神意義,因而我不對約翰先生的話做直接的否定。即使這些話咄咄逼人,我也不回應。可是,歐美人所倡導的“為社會勇于獻身”,究竟有什么所指呢?
基督教運動有所謂的“救世軍”,我對從事這種事業的人常常懷有敬意,一點反感和惡意都不會有。但是,那種讓人不知道動機,卻站立在街上,采取激昂、快速、性急的語氣來說教,或者去救助歌伎,給貧民窟的人送慰問品,抓住路人的衣服發放傳單,勸人積德行善,捐款捐物,等等。這些瑣碎的做法,實在是可悲,也不符合東方人的個性。那是一個超越邏輯的氣質性問題,是東方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當看到這種社會活動時,我們就會有被人死纏爛打的感覺,卻無法產生同情心和信仰心。人們常常攻擊佛教徒傳播教義和救濟的方式比基督教消極,但是,佛教恰恰更適合我們的國民性。
諸葛亮被劉備三顧茅廬所感動,答應出山相助,這是《三國演義》中婦孺皆知的故事。我們認為,假如諸葛亮不用劉備請出來,自己早早地出山活動,那也許是一樁好事。或者諸葛亮拒絕劉備,遲遲不出山,繼續過著閑云野鶴般的隱居生活,那種心境也很令人同情。在中國,自古就有“明哲保身”一說,能夠避開紛爭,保全自己,也是一種處世之道。戰國時期,蘇秦曾經衣錦還鄉,當時還趾高氣揚地說:“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立身揚名,佩戴六國相印固然好,但是,在鄉間耕種也不錯。那時候蘇秦毫無顧忌說出這番話,感覺有點像現在的國會議員,和諸葛亮比起來,在品格方面差遠了。事實上,在東方,諸葛亮的人品比起蘇秦,就顯得更優秀、更突出,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