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殊途。在她妄圖成人之時，司業就曾告誡過她，世人若知曉她的身份，絕不會容她。但她卻相信人心，她信以誠待人便可得到同等的對待。
終究是她癡傻，低估了人心，他們對鬼的恐懼深深印在內心深處，遠遠超乎理智和情誼。
她一路走回煙雨樓，來往行人避之不及，依稀能聽見他們低聲議論。
“花自量是惡鬼！此人與花自量走得近，必定也是鬼！”
“長得人模人樣，沒想到是這般心狠手辣的東西！”
“應該把她也抓去燒死！”
“對！燒死她！”
他們怕她又恨她，仿佛她當真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他們不敢對她如何，只好將滿腔憤恨宣泄于煙雨樓。往日它總是暗香浮動，引得路人流連，如今爛白菜，臭雞蛋，糞水，狗血……這些東西堆在煙雨樓門前，臭氣熏天。
丟東西的人看見十月回來，快速跑開，她分明看見，其中有她曾接濟過的老婦，她曾疼愛過的孩童……
他們令她寒心，卻也令她清醒。
她與司業商議，今夜便劫獄！牢獄看守必定森嚴，司業負責在外控制一眾獄卒，十月則進去將花自量救出。此番營救對他二人而言，輕而易舉。
司業捏了個法術，空中結起一圈光暈，光暈中是花自量在牢中的樣子。
他低著頭坐在椅子上，身旁的桌上放著水與一些吃食，身上未見傷痕。
“看來他們并未苛待花自量。”司業揮散光暈，勸慰十月：“這下你不必擔心，等救他出來，你們可去個山明水秀之地，比在長安好得多。”
可十月仍舊是愁云滿面的樣子。
“他沒事你還愁什么呢？”
“小花也是人……他是否覺著人鬼殊途？”
司業輕嘆口氣，“你們早晚有這么一日，你得告訴他你得身份，只是這一日來的早了些罷了。”
“他愿為你受牢獄之災，我想，他與旁人不同，你該信他。”
對！小花定與旁人不同！小花和她一起經歷過那么多，他如何能不懂她？以往她信任他毫無保留，在這件事上，她也應該如此，那是她等了愛了千年的小花啊。
心中逐漸安定，夜深時辰剛好。
司業不可傷人，故對整片牢獄施了攝魂之術，頓時所有獄卒宛如入夢。十月趁機潛入牢中，牢獄靜得滲人，她能清晰地聽見獄卒的呼吸聲，燭光昏暗，她借著光在獄中穿行尋找。
她輕聲喚著：“小花，小花……”
花自量聽見動靜，抬起頭望去，他終于看見思念已久的姑娘，他想即刻朝她奔去，可卻一動未動，他內心糾結，他盼著見到她，卻不想在這里見到她。
他低下頭，十月的聲音靠近，他聽出她語氣中的歡喜。
“小花！是我！我來救你了！”
他仍是低著頭，昏暗中十月與他雖隔一道門，卻好似相隔千里。
“小花，跟我走吧。”
“走？還能去哪？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鬼……”
他的聲音有些干啞，低沉著少了往日那份輕快，她越發內疚。
“你不是鬼，我知道你不是鬼……小花，你跟我走，我們……”
花自量忽地抬起頭，眼中似有掙扎，他打斷十月的話，“我不是鬼，那你呢？”
“我……”十月猶豫著，運用神力破開牢門，她朝花自量走去。
“你別過來！”花自量連連后退，“我看到你肩上的傷，那是符火燒傷才有的傷痕！”
符火？是捉食嬰鬼那次留下的傷痕，司業替她掩蓋了，是了！問道那一鞭子又將它激出來了。
“原來你是那時知曉的……”十月再次走近。
花自量仍是后退，“司業和守凈，也不是人吧……”
“小花……”
“你究竟要騙我到何時！”
自始至終，他從未靠近她半分，她近一步，他便退一步，她近一分，他便退一丈，他看她的眼神不帶半分情誼，她回想起那日，腦海中全是他說著“我心向你”的樣子，而他回憶起那日，滿腦子應該都是發現她身份的恐懼吧……
是時候該跟他坦白一切，十月的心忽然變得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灌滿，難以跳動，隱隱作痛，她知道，是失望。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懼怕。
“我不是人，守凈和司業也不是人，早在一千年前我便死過一次，我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鬼，小花，你怕我，對嗎？”十月站在那，定定的看著花自量，她的悲傷散開，彌漫在整個牢房之中。“你不是鬼，我才是，我會將一切告訴知府，求他放你出去。”
他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證實了心中猜想，但他沒有絲毫的歡愉，有的是無盡的掙扎……
“從一開始，你就是有意接近我？”
“是。”
不是！這不是他要的答案！他緊緊攥著雙拳，他不相信，這一年來十月與他之間的種種都是假的！他不信，他愛上了最該遠離的鬼！
他的衣襟露出一截黃符，十月這才想起，她的小花也是個捉鬼之士。
“人鬼殊途，除鬼務盡嗎？”
未等花自量回答，問道之聲乍起：“師侄！莫要猶豫，快快動手！”
“不要！”花自量喊著，卻來不及阻攔。
話音剛落，牢房中乍現符陣，道道黃符，緊密排列，放出道道金光，將十月困在其中。
十月以神力相抗，然而，問道早有準備，以十月之力根本不足矣抵擋此符陣，道道符光交織成網，將她牢牢束縛，不一會，金光劃破她的肌膚，鮮血四溢，五臟六腑傳來隨時爆裂之感。
但這些疼痛均不及心中疼痛，她咬壓忍著疼，眼中只有花自量的身影，她想問他為什么，卻張不開口。
隨問道一同來的，還有知府及沈綰，此刻沈綰正挽著花自量的手臂，對他噓寒問暖。問道則一臉得意地看著她，仿佛在嘲笑她，她果然成了他的囊中物。
她恍然頓悟，但終究不敢相信，而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什么入獄，什么火刑，都是假的，是花自量和問道等人的一場計謀，為的就是要她自投羅網。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佟掌柜出事時，或是更早？她想起他與沈綰時常竊竊私語，她想起他常常行蹤不定，想必從他求沈綰租下煙雨樓時起，他們便開始謀劃這一切。
如此一來，一切便明了，問道的出現，以及問道對她的必殺之心，他面對知府時束手就擒，全都是設計好的！
他利用她的感情，利用她的在乎，利用她的信任，設下這個局，他只想殺她！
只因人鬼殊途嗎？
她曾信誓旦旦地同司業講，她相信小花，她與他約定來年迎春，她為千年前的一句遺言，放棄輪回轉世，獻祭魂魄，她心心念念想與他長相廝守……
可他只想殺她。
她多想問他，難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是假的嗎？
漸漸地，四肢沒了知覺，她的神識開始渙散，她模模糊糊地看著那個方向，有兩個人影依偎在一起。
她太蠢了，沈綰不是千年前的沈綰，難道花自量就是千年前的小花嗎？
自然不是了……
司業趕到之時，十月肉身已毀，魂魄躲進思慕盞中，迅速將思慕盞收回，他不敢想象，若是沒有這思慕盞，十月怕是早已魂飛魄散……
“問道！”他厲聲喊著。
問道聞聲不由地身軀一震，僵直地轉過身，這是……閻王之氣！
“是非不辨，善惡不分，再修道也是枉然！”司業顯露真身，結起結界攔住其余人的視線，結界中只有他和問道二人。
問道跪倒在地，全身術法瞬時消散，此刻的他與普通人無異，他想開口求饒，但司業并未給他這個機會。
“你名為問道，你可知何為道？精于法術，卻未修心，于你修行有礙，我現廢去你一身法術，你自去重新修行，望能感悟天道！”
“多謝神官！”問道叩首謝過。
司業大手一揮，將他送至千里之外的蓬萊，那里仙氣充盈，希望有助于他修行。
結界退去，花自量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抓著司業衣擺，口中含糊念叨：“十……月……十月……”
“你若真在乎她，她也不會如此，說起來是你殺了她。”司業冷冷道，不愿再看他一眼，然而花自量死死地抓著他，力道極大，他不得不低下頭。
他看見一張定身符貼在花自量的后背上，受限于定身符才無法相救，如今卻沖破桎梏，這是多么強烈的感情呢？司業不明白，但他憐憫他。
他又看了看在場的沈知府與沈綰二人，也是嚇得不輕，不禁嘆息，“或許忘記這一切，對你們來說才算重回正軌。”
于是他抹去了人間有關十月的記憶。想著待十月重得肉身，再重頭來過吧。
但他不知，一切無法重來，十月的魂魄在思慕盞中一直沉睡，無論司業如何喚醒，均無反應，只待三年之期一到，十月的魂魄便會被思慕盞完完全全地吞噬，而后受盡折磨，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