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枕草子
- (日)清少納言
- 11126字
- 2021-01-13 10:57:24
第二一段 掃興的事
掃興的事是:白天里叫的狗,春天的魚箔[52],三四月時候的紅梅的衣服[53],嬰兒已經死去的產室[54],不生火的火爐和火盆,虐待牛的[55]飼牛人,博士家接連地生下女子來[56]。為避忌方角而去的人家,不肯作東道,特別是在立春的前日,[57]尤其是掃興。
從地方寄來的信里,一點都沒有附寄的東西。[58]本來從京城里去的信,也是一樣,但是里邊有地方的人想要聽的事情,或是世間的什么新聞,所以倒是還好。特別寫得很好的書信,寄給人家,想早點看到回信,現在就要來了吧,焦急地等著,可是送信的人拿著原信,不論是結封,或是立封,[59]弄得亂七八糟很是齷齪的,連封口地方的墨痕也都磨滅了,說是“受信人不在家”,或是“因是適值避忌,所以不收”,拿了回來,這是最為不愉快,也是掃興的事。
又一定會得來的人,用車子去迎接,卻自等著的時候,聽見車子進門了,心想必是來了。大家走出去看,只見車子進了屋,車轅砰地放了下來,問使者說怎么樣呢,答道:“今天不在家,所以不能來了。”說著只牽了牛走了。[60]
又家中因為有女婿來了,大為驚喜,后來卻不見來了,[61]很是掃興的事。這大概是給在什么人身邊出仕的女人所截走了吧,到什么時候還會來吧,這樣等候著,煞是無聊。幼兒的乳母說要暫時告假出外,小兒急著找人,一時哄過去了,便差人去叫,說“早點回來吧”,帶來的回信卻說“今晚不能回來”,這不但是掃興,簡直還是可恨了。乳母尚且如此,況且去迎接所愛的女人前來的男子,將更是怎么樣呢?男人等待著,到得夜深的時候,聽見輕輕敲門的聲音,稍為覺得心亂,叫用人出去問了,卻是別的毫不相干的人,報告姓名進來了,這是掃興之中最為掃興的事了。
修驗者[62]說要降伏精怪,很是得意的樣子,拿出金剛杵和念珠來,叫那神所憑依的童子[63]拿著,用了絞出來的苦惱似的聲音,誦讀著經咒,可是無論怎么祈禱,妖精沒有退去的模樣,護法也一點都不顯神通。聚集攏來一起祈念著的病家的男女,看著都很覺得奇怪。過了一忽兒念經念得困倦了,對那童子說道:
“神一直不憑附,到那邊去吧。”取還了所拿的數珠,自己說道:
“沒有靈驗呀!”從前額往上掠著頭發,打了一個呵欠,好像被什么妖精附著似的,自己先睡著了。
在除目時得不著官的人家,是很掃興的。聽說今年必定可以任官了,以前在這家里做事的人們,以及散出在別處的,還有住在偏僻鄉下的人們,都聚集到那舊主人的家里來,出入的車轅一點沒有間隙地排列著,為主人祈禱得官陪著到寺院里去的人,大家爭先欲去,預先祝賀,飲酒吃食非常熱鬧;可是到了儀式終了三日的早晨,一直沒有通知任官的人的敲門的聲音。這是奇怪了,立起耳朵來聽,只聽見前驅警蹕的聲音,列席的公卿都已退出了。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從傍晚直到天亮,因寒冷而戰抖著的下男,很吃力似的走了回來。當場的人看了這情形,連情形怎樣也不再問了。可是從外邊聚集攏來的家人還是問道:
“本家老爺任了哪一國的國司了?”下男的答詞是:
“什么國的前司。[64]”誠心信賴這主人而來的人,知道了這事就非常地失望。到了第二天早晨,本來擠得動也不能動的人,就一個兩個地減少,走了回去了。本來在那里執役的人,自然不能那么離去,只好等待來年,屈指計算哪一國的國司要交代,在那里走來走去的,那實在是很可憐,也是很掃興的事。
自己以為作得還好的一首歌,寄到人家那里,不給什么回信,覺得是掃興的事。若是情書,并不要立即答復,這也是沒有法子;但是假如應了時節歌詠景物的歌,若是不給回信,這是很討厭的。在很得時的人那里,出入的人很多的時候,有時勢落后的老年人,因為沒有事做寫了舊式的、別無可取的歌送去,也是掃興的事。又有祭禮或是什么儀式當時要用的檜扇[65],很是重要,知道某人于此頗有心得,托付他畫一畫,到了日子,畫得了卻是意外地沒有意思。
生產的慶祝,以及餞別的贈送,對于送禮的使者不給報酬,這是很掃興的。就是送一點什么香球或是卯槌來的人[66],也必定須給與報酬。預想不到地收到這種禮物,非常有意思的事。這樣就當然可以得到好些報酬,送禮的人正興頭很好地走來,卻是得不到什么,那真是掃興的。
招了女婿,已經過了四五年,還不曾聽說有出產,這是掃興的事。有些有許多孩子,已經成為大人,或者說不定有孫子都會爬了,做父母的卻一同地睡著午覺。旁邊看著的別人不必說,就是兒子也是覺得非常掃興的。午睡起來之后,再去洗澡,這不但是掃興,簡直有點可氣了。
十二月三十日從早晨下起的長雨。這可以說:“只有一天的精進的懈怠,百日千日的精進也歸于無效。”[67]八月里還穿著白的衣服[68],不出奶的乳母,都是掃興的。
第二二段 容易寬懈的事
容易寬懈的是精進日的修行,離開現在日子甚遠的準備,長久住在寺院里的祈禱[69]。
第二三段 人家看不起的事
人家看不起的事是:家的北面[70],平常被人家稱為太老實的人,年老的老翁,又輕浮的女人,土墻的缺處。
第二四段 可憎的事
可憎的事是:有要緊事情的時候,老是講話不完的客人。假如這是可以隨便一點的人,那么說“隨后再談吧”,那么就這樣謝絕了,但偏是不得不客氣些的人,不好這樣說,所以很是覺得可憎。
硯臺里有頭發糾纏了磨著。又墨里邊混雜著砂石,磨著軋軋地響。
忽然有人生了病,去迎接修驗者來祈禱,可是平常在的地方卻找不到,到外邊去了,叫人四面尋找,焦急地等待了好久,總算后來等著了,很高興地請他念咒治療,可是在這時候大概在別處降伏妖怪,已是精疲力盡了的緣故吧,坐下了念經,就是渴睡的聲音了,這是很可憎的。
沒有什么地方可取的人,獨自得意地盡自饒舌地談話。在火盆圍爐的火上,盡把自己的兩手烤著手背,并且伸長著皺紋烘火的人。什么時候有年輕的人,做出這種舉動的呢?只有年老的才有這種事情,連腳都擱到火爐邊上,一面說著話,兩腳揉搓著。舉動這樣沒規矩的人,到了人家去,大抵在自己所坐的地方,先把扇子扇一下塵土,也不好好地坐下,就那么草草地將狩衣的前裾都塞在兩膝底下去。做這樣沒規矩的事的人,以為多是不足道的卑賤的人吧;卻不道是稍為有點身份的,例如式部大夫或是駿河前司,也有這樣做的。
又,喝了酒要噪鬧,擦嘴弄舌,有胡須的用手摸著胡須,一面敬人家的酒,這個樣子看了真覺得討厭。意思是說,“再喝一杯吧”,戰抖著身子,搖晃著頭,口角往下面掛著,像是小孩子剛要唱“到了國府殿[71]”的時候的樣子。這在下賤的人那也罷了,在平常很有身份的人這樣做了,真覺得看了不順眼。
羨慕別人的幸福,嗟嘆自身的不遇,喜歡講人家的事,對于一點事情喜歡打聽,不告訴他便生怨謗,又聽到了一丁點兒,便覺得是自己所熟知的樣子,很有條理地說與他人去聽,這都是很可憎的。
正想要聽什么話的時候,忽而啼哭起來的嬰兒。又有許多烏鴉聚集在一起,往來亂飛亂叫,都是可憎的。
偷偷地走到自己這里來的男子,給狗所發現了叫了起來,那狗真是可恨,想打殺了也罷。又本是男子所不應當來的,給隱藏在很是勉強的一個地方的人,卻睡著了發出鼾聲來。本來秘密出入的地方戴著長的烏帽子[72],容易給人看見,便加意留心,卻不防因為張皇了,撞在什么東西上邊,撲哧的一聲響,這是很可憎的。在掛著伊豫地方的粗竹簾的地方,揭起簾子來鉆過去,發出沙沙的聲音,也是可憎的。有帛緣的簾子因為下邊有板,進出的時候聲響也就愈大;可是這如是輕輕地拉了起來,則出入時也就不會響了。又如拉門什么用力地開閉,也很是可恨。這只要稍為抬起來去開,哪里會響呢?若是開得不好,障子等便要歪曲了,發生嘎嘎的聲音。
渴睡了想要睡覺,蚊子發出細細的聲音,好像是報名似的,在臉邊飛舞。身子雖然是小,兩翅膀的風卻也相當大的哩,這也是很可憎的。
坐了軋軋有聲的車子走路的人,我想他是沒有耳朵的么?覺得很是可憎。我如是坐了借來的車子,軋軋地響的話,我便覺得那車子的主人也是可憎了。
在談話中間,插嘴說話,獨自逞能地饒舌,這是很可憎的。無論大人或是小孩,凡是插嘴來說,都是可恨。在講古代的故事什么,將自己所知道的事,忽然從旁邊打斷,把故事弄糟了,實在是可憎的事。
老鼠到處亂跑,甚是可恨。有些偶然來的子女,或者童稚,[73]覺得可愛,給點什么好玩的東西。給他弄得熟了,后來時常進來,把器具什物都散亂了,這是可憎的。
在家里或是在公家服務的地方,遇見不想會面的人來訪,便假裝著睡覺,可是自己這邊的使用人卻走來叫醒,滿臉渴睡相,被叫了起來,很是可憎。后來新到的人,越過了先輩,做出知道的模樣來指導,或是多事照管,非常可憎。自己所認識的男子,對于從前有過關系的女人加以稱贊,這雖然過去很久了的事情,也煞是可憎。況且,若是現在還有關系,那么這可憎更是不難想象了。可是這也要看情形來說,有時候也有并不是那么樣的。
打了噴嚏,自己咒誦的人,也是可憎的。[74]本來在一家里除了男主人,凡是高聲打嚏的人,都很是可憎。跳蚤也很可憎,在衣裳底下跳走,仿佛是把它掀舉起來的樣子。又狗成群地叫,聲音拉得很長,這是不吉之兆,而且可憎。
乳母的男人實在是很可憎的。若是那所養的小孩是女的,他不會得近前來,那還沒有什么。假如這是男孩的話,那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東西,走上前去,拿來照管,有一點事不如少爺的意的,便去向主人對這人進讒,把別人不當人看,很是不成事體;但是因為沒有人敢于舉發他,所以更是擺出了不得的架子,來指揮一切了。
第二五段 小一條院
小一條院就是現在的大內。主上所住的殿是清涼殿,中宮則住在北邊的殿里。東西都有廂房,主上時常到北殿去,中宮也是常到清涼殿里來。殿的前面有個院子,種著各樣的花木,結著籬笆,很有風趣。二月二十日[75],太陽光很是燦爛而悠閑地照著,在西廂房的廊下,主上吹奏著笛子。太宰大弍高遠是笛子的師范,來御前侍候。主上自己的笛子和高遠所吹的別的笛子反復吹奏催馬樂里的《高砂》,說吹得非常地出色,也就是世上平常的說法,說不盡它的好處。高遠陳說笛子的心得的事,很可佩服,中宮的女官們也都聚集在御簾前面。看著這種情形,那時自己覺得心里絲毫沒有不如意事,有如俗語所說的“采芹菜[76]”的事了。
輔尹這人任木工允的職務[77],是藏人之一,因為舉動很粗,殿上人和女官們給他起諢名曰“荒鱷”,且作歌云:
粗豪無雙的先生,
那也是難怪的呵,
因為是尾張的鄉下人的種子。
這是因輔尹乃尾張的兼時的女兒所生。主上將這首歌用笛子吹奏,高遠在旁助吹,且說道:
“更高聲地吹吧,輔尹不會知道是什么事的。”主上答說道:
“這怎么行呢。雖說他不懂,輔尹也會聽見的。”仍舊很是低聲地吹著,隨后到得中宮的那里,說道:
“這里那人不在了,可以高聲地吹了吧。”便那樣吹奏了。這是很有意思的事。
第二六段 可憎的事續[78]
信札措辭不客氣的人,更是可憎。像是看不起世間似的,隨意亂寫一氣那種文字,實在可憎得沒法比喻。可是對于沒有什么重要的人,過于恭敬地寫了去,也是不對的事情。那種不客氣的信札,自己收到不必說了,就是在別人那里收到,也極是可憎的。其實這不但是信札,對談的時候也是一樣。聽著那無禮的言詞,心想這是怎么說出來的,實在覺得心里不痛快。況且更是關于高貴的人說這樣無禮的話,尤其荒唐,很可憎惡。說男主人的壞話,也是很壞的事情。自己對于所使用的人,說“在”以及“說話”都用敬語,也是可憎的。這樣辦還不如自己說是“在下[79]”的好吧。即使沒有客氣,使用文雅的言辭,對話的人和旁邊聽著的人,也都高興地笑了。但是覺得是這樣,便亂用文雅的言語,使人家說是,這是出于嘲弄的,那也是不好的。殿上人以及宰相[80]等人,對于他們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甚為不敬。對于在女官房做事的人,也稱作什么“君”。她們因為向來沒有聽見過這么稱呼,聽了便覺得高興難得,對著稱呼的人非常地稱贊了。稱呼殿上人和公卿,除了在主上御前,都稱他們的官職名。在御前說話,即使互相談說,而主上可以聽見的時候,不說名字,自稱“本人[81]”,這也是很可憎的。這時候不說“本人”這句話,有什么不方便呢?[82]
沒有什么特別可取的男子,用了假裝的聲音,做出怪樣子來。滑不受墨的硯臺。女官們的好奇,什么事情都想知道。本來就不討人喜歡的人,做出討厭的事情。這都是很可憎的。
一個人坐在車上,觀看祭禮什么景物的男子,這是什么樣子的人呀!同伴的人即使不是貴人也罷,少年的男子好奇喜歡觀看的也有,何不帶著他乘車一起看呢?從車簾里望過去,只有一個人的影子獨自擺著架子,一心地看著的那副樣子,真是可憎呵!
天剛破曉,從女人那邊回去的男子,將昨夜里所放著的扇子,懷中紙片,摸索尋找,因為天暗便到處摸索,用手按撲,口中說是“怪事”,及至摸到了之后,悉索悉索地放在懷里,又打開扇來,啪啦啪啦地扇,便告假出去,這卻是可憎,還是尋常的批評,簡直可以說是一點沒有禮貌了。同上面所說的事情一樣,在深夜里從女人那里出去的人,烏帽子的帶子系得很堅固的,是很可討厭的事。這沒有系得那么緊固的必要吧,只需寬寬地戴在頭上,也未必會有人責備。非常地懶散,毫不整齊的,穿著的直衣和狩衣也都歪斜著,不見得有人看了會譏笑的。凡是破曉時候臨別的情形,人們覺得最有情趣。大抵是男的總是遲遲地不愿意起來,這是女的勉強催促,說:“天已經大亮了,給人看見了怪不好看的。”男的卻是嘆口氣,覺得很是不滿足的樣子,似乎起來回去也是很勉強的樣子。老是坐著連下裳也并不穿,還是靠著女人的方面,將終夜講了沒有說完的話,在女人的耳邊低聲細說,這樣的沒有特別的事情,其時衣裳都已穿好,便系上了帶子。以后將和合窗打開,又開了房門,二人一同出去,說盡閑等著一定是很不好過吧。這樣說著話便輕輕地走去了,一面送著回去的后姿,這種惜別是很有情趣的。但是惜別也要看男子的行動而定。若是趕快就起來,匆匆忙忙地將下裳的腰間帶子緊緊地結了,直衣和外袍以及狩衣都卷著袖子,把自己的東西一切都塞在懷里,再把上邊帶子切實地系上,那就是很可憎的了。又凡走出去,不把門關上的人,也很可憎。
第二七段 使人驚喜的事
使人驚喜的事是:小雀兒從小的時候養熟了的;嬰兒在玩耍著的時候走過那前面去;燒了好的氣味的薰香[83];一個人獨自睡著;在中國來的銅鏡上邊,看見有些陰暗了;[84]身份很是上等的男子,在門前停住了車子,叫人前來問訊。洗了頭發裝束起來,穿了薰香的衣服的時候,這時雖然并沒有人看著,自己的心里也自覺得愉快。等著人來的晚上,聽見雨腳以及風聲,便都以為那人來了,都是吃一驚的。
第二八段 懷戀過去的事
懷戀過去的事是:枯了的葵葉[85];雛祭的器具[86];在書本中見到夾著的,二藍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綢絹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節寄來的人的信札,下雨覺著無聊的時候,找出了來看;去年用過的蝙蝠扇[87];月光明亮的晚上。這都是使人記起過去來,很可懷戀的事。
第二九段 愉快的事
看了覺得愉快的事是:畫得很好的仕女繪上面,有些說明的話,很多而且很有意思地寫著;看祭禮的歸途,見有車子上擠著許多男子,熟練地趕牛的人駕著車快走;潔白清楚的檀紙上,用很細的筆致,幾乎是細得不能再細了,寫著些詩詞;河里的下水船的模樣;牙齒上的黑漿[88]很好地染上了;雙陸擲異同的時候,多擲得同花;[89]絹的精選的絲線,兩股都打得很緊;請很能說話的陰陽師[90],到河邊上,祓除咒詛;夜里睡起所喝的涼水。在閑著無聊的時候,得有雖然不很親密,卻也不大疏遠的客人,來講些閑話,凡是近來事情的有意思的,可討厭的,豈有此理的,這樣那樣,不問公私什么,都很清楚地說明白了,聽了很是愉快的事。走到寺院去,請求祈愿,在寺里是法師,在社里是神官[91],在預料以上的滔滔地給陳述出愿心來,這是很愉快的事。
第三〇段 檳榔毛車[92]
檳榔毛車以緩緩地行走為宜,走得太急了,看起來有點輕浮了。網代車[93]則宜于急走,走過人家的門口,連看的時間都沒有就走過去了,只見隨從的人跑著走,心想這車里的主人是誰呢,也是很有意思的。若是慢慢地,很費時光地走著,那就很是不好。牛要額角小,那里的毛是白的,又它的腹下、腳尖、尾巴梢頭也都是白的。馬是栗色有斑紋的,又蘆花毛的也是好的。此外是純黑的,在四腳那里以及肩頭都是白色的馬。淡紅色的身子,馬鬣和尾巴全是白的,這真是所謂木棉鬣[94]的吧。趕牛的人要個子大,頭發帶紅色,臉也是紅的,而且樣子很是能干似的。雜色人和隨身則是瘦小一點的好。[95]就是身份好的男子,在年輕的時候也是瘦的好,很是肥大的人看去像是想要睡覺似的。小舍人[96]要個子小,頭發豐滿,披在后頭,聲音很可愛的,規規矩矩地說話,很是伶俐的樣子。貓要背上全是黑的,此外則都是白色。
第三一段 說經師[97]
說經師須是容貌端麗的才好。人家自然注視他的臉,用心地聽,經文的可貴也就記得了。若是看著別處,則所聽的事也會忽而忘記,所以容貌丑陋的僧人,覺得使聽眾得到不虔誠聽經的罪。但這話且不說也罷。若是再年輕一點,便會寫出那樣要得罪的話來吧,但是現在年紀大了,褻瀆佛法的罪很是可怕呀。
又聽說那個法師可尊敬,道心很深,便到那說經的地方,盡先地走去聽,由我這樣有罪業的人說來,似乎不必那樣子做也行吧。有些從藏人退官的人,以前是全然隱退,也不參與前驅,也更不到宮禁里來露面,現在似乎不是這樣了。所謂藏人的五位[98]雖退了職還在禁中急忙奔走,但是比起在職繁忙的情形來,便覺得閑著沒有事干了,心里感覺著有了閑暇,于是便到這種說經場,來聽過一兩回的說經,就想時常來聽了。在夏天盛暑的時候,穿著顏色鮮明的單衣,著了二藍或是青灰色褲子,在那里踱著。在烏帽子上面插著“避忌”的牌子,今日雖然是忌日,但是出來赴功德的盛會,所以這樣辦顯得是沒有問題的吧。這樣趕忙來了,和說經的上人說話,后到的女車在院子里排列[99],也注意地看,總之凡事都很留心。有好久不見的人到來與會,覺得很是珍重,走近前去,說話點頭,講什么好笑的事,打開扇子,掩著口笑了,玩弄裝飾的數珠,當作玩物來戲耍,這邊那邊地四顧,批評排在院子里的車子好壞,又說什么地方,有某人舉辦的法華八講[100],或者寫經供養,比較批評,這時說經已經開始,就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了。大概是因為平常聽得多了,耳朵已經聽慣了,所以并不覺得怎么新鮮了吧。
有些人卻不是這樣做,在講師已登高座過了一會兒之后,喝道數聲,隨即停車下來,都穿著比蟬翼還輕的直衣、褲子、生絹的單衣,也有穿著狩衣裝束的,年紀很輕,身材瀟灑的三四個人,此外侍從的人有同樣的人數,著了相當的服裝,一同走了進來。以前在那里聽著的人便稍為移動一下,讓出坐位來,在高座近旁柱子旁邊,給他們坐了下來。到底是很講規矩的貴人,便將數珠揉搓了,對于本尊俯伏禮拜,這在講師大概是很有光榮的吧。想怎樣傳說出去,在世間有很好的聲譽,就努力很好地講說起來,但是聽的方面卻沒有大的影響,或者歸依頂禮,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都站起來走了。一面望著多數的女車,一面自己講著話——這自己所講是什么事呢?不免令人猜想。那些認得的人,覺得這樣子是很有意思,那不知道的人也猜想說這是誰呀,這個那個地來想,也是有意思的事吧。
“什么地方有說經了,這里是法華八講。”有人講起這種事情來時,人家問道:
“某人在那里么?”這邊答說:
“他哪里會得不在呢?”好像是一定在那里似的,這未免太過了。這并不是說,說經場里連張望一下也是不行,聽說有很卑賤的女人,還熱心去聽哩。但是當初去聽的女人,沒有那么徒步走去的。就是偶爾有徒步的,也都是穿那所謂“壺裝束[101]”,一身裝飾得很優雅的。那也是往寺院神社去禮拜罷了,說經的事也不大聽見說起。在那時節曾經去過的人,假如現在還長命活著,看見近時說經的情狀,那不知道要怎樣誹謗了吧。
第三二段 菩提寺
在菩提寺里,有結緣的法華八講[102],我也參加了。人家帶信來說:
“早點回家里來吧,非常地覺得寂寞。”我就在蓮花瓣[103]
上寫了一首歌回答道:
容易求得的蓮華的露[104],
放下了不想去沾益,
卻要回到濁世里去么?
真是覺得經文十分可尊,心想就是這樣長留在寺里也罷。至于家里的人像等湘中老人[105]一樣,等著我不回去,覺得焦急,就完全忘記了。
第三三段 小白河的八講
小白河殿是小一條大將[106]的邸宅。公卿們在那里舉行結緣的法華八講,很是盛大的法會。世間的人都聚集了前去聽講,說道:
“去得晚了,恐怕連車子也沒處放。”于是便同了朝露下來的時候前去,果然已是滿了,沒有空處了。在車轅上邊,又駕上車子去,到了第三排還約略聽得說經的聲音。
是六月十幾的天氣,酷熱為以前所不曾有過,這時只有望著池中的荷花,才覺得有點涼意。除了左右大臣,幾乎所有的公卿都聚集在那里了,多穿著二藍的直衣和褲子,淺藍的里衣從下邊映透出來。稍為年老一點的人穿青灰色的褲子,白的里褲,更顯得涼快的樣子。佐理宰相[107]等人也更顯得年輕了,也都到來。這不但是見得法會的尊嚴,也實在是很有意思的景象。
廂間的簾子高高地卷上,在橫柱的上邊的地方,公卿們從內至外很長地排坐著。在那橫柱以下是那些殿上人和年輕的公卿們,都是狩衣直衣裝束,很是瀟灑的,也不定坐,這邊那邊地走著,也是很有意思的。實方兵衛佐與長明侍從都是小一條邸的家人[108],所以比起別人來,出入更是自在。此外還在童年的公卿,很是可愛。
太陽稍為上來的時候,三位中將——就是說現在的關白道隆公,穿了香染[109]紗羅的里衣、二藍的直衣和濃蘇枋色的褲子,里面是筆挺的白色的單衫,顏色鮮明地穿著走了進來,比起別人都是輕涼的服裝來,似乎覺得非常地熱,卻顯得更是尊貴的樣子。扇骨是漆涂的,與眾人的雖有不同,用全紅的扇面卻和人家一樣,由他拿著的模樣卻像是石竹花滿開了,非常地美麗。
其時講師還沒有升座,看端出食案來,在吃什么東西。義懷[110]中納言的風采,似乎比平日更是佳勝,非常地清高。本來公卿們的名字在這種隨筆里不應當來說,但是過了些時日,人家便要忘記了,這到底是誰呢,所以寫上了。此外,各人的服裝顏色光彩都很華麗的當中,只有他里邊穿著里衣,外邊披了直衣,這樣子,似乎很是特別。他一面看著女車的方面,一面說著什么話。看了這情形,不覺得很有意思的人,恐怕不會有吧。
后來到達的車子,在高座近旁已經沒有余地,只能在池邊停了下來。中納言看見了,對實方君說道:
“有誰能夠傳達消息的,叫一個人來吧。”這樣說了,不知道是什么人,選出一個人來。叫他去傳達什么話好呢?便和在近旁的人商議,叫去說的內容這邊沒有聽見。那使者很擺著架子,走近女車邊去,大家都一齊大聲地笑了。使者走到車子后邊,似乎在傳話的光景,但好久立著不動。大家都笑說:
“這是在作和歌吧。兵衛佐,準備好作返歌[111]吧。”連上了年紀的公卿們也想早點聽到回信,都向著那邊看,其他露立的聽眾也都一樣地望著,覺得很有意思。其時大概是已得了回信了吧,使者向這邊走了幾步,只見車里邊用了扇子招他回去,這是和歌中的文字有的是用錯了,所以叫了回去。但是以前等了不少工夫,大概不會得有錯吧。就說是有了錯,我想也是不應該更正的。大家等使者走近前來,都來不及地問詢道:
“怎么啦,怎么啦?”使者也不答話,走到中納言那里,擺了架子說話。三位中將從旁邊說道:
“快點說吧,太用心過了,便反要說錯了。”使者說道:“這正是一樣的事,反正都是掃興的是了。”藤大納言[112]
特別比別人盡先地問道:
“那是怎么說的?”三位中將答道:
“這好像是將筆直的樹木,故意地拗彎了的樣子。”藤大納言聽說便笑了起來,大家也一齊笑了,笑聲恐怕連女車里的人也聽到了吧。中納言問道:
“在叫你回去之前,是怎么說的呢?還是這是第二回改正了的話呢?”使者道:
“我站了很久,并沒有什么回信,隨后我說那么回去吧,剛要走來,就被叫轉去了。”中納言問道:
“這是誰的車呢?你有點知道么?”正說這話的時候,講師升了高座了,大家靜坐下來。都望著高座的這一刻工夫,那女車就忽然消滅似的不見了。車子的下簾很新,似乎是今天剛用的樣子,衣服是濃紫的單襲[113],二藍的綾的單衣,蘇枋色的羅的上衣,車后面露出染花模樣的下裳,攤開了掛著,這是什么人呢?的確是,與其拙笨地作什么歌,倒不如女車似的不答,為比較好得多哩。
朝座講經的講師清范在高座上似乎發出光輝,講得很好。但是因為今天的酷熱,家里也有事情,非得今天里做了不可,原是打算略為聽講便即回去,卻進在幾重車子的里邊,沒有出去的法子。朝座的講經既了,便想設法出去,和在前面的車子商量。大概是喜歡因此得以接近高座一點的緣故吧,趕快地將車拉開,讓出路來,叫我的車子能夠出去。大家看著都喧嚷著說閑話,連年紀稍大的公卿也一起在嘲笑,我并不理會,也不回答他們的話,只是在狹路中竭力地擠了出來。只聽得中納言笑著說道:
“唉,退出也是好的。”覺得他說得很妙,但也不理會,只是在盛暑中退了出來。隨后差人去對他說道:
“你自己恐怕也是在五千人的里面吧。”[114]這樣我就回了來了。
自從八講的第一天起,直到完了為止,有一輛停著聽講的女車,沒有看見一個人走近前去過,只是在那里待著,好像是畫中的車的樣子,覺得很是難得,也實在優勝。人都問道:
“這是什么人呢?怎么樣想要知道。”[115]藤大納言說道:
“這有怎樣難得呢!真好討厭,這不是很不近人情么?”說的也很有意思。
但是到了二十幾日,中納言卻去做了和尚了,想起來真是不勝感慨。櫻花的凋謝,還只是世俗常用的譬喻罷了。古人說“迨白露之未晞[116]”,嘆息朝顏花的榮華不長,若和他相比,更覺得惋惜無可譬喻了。
第三四段 七月的早晨[117]
七月里的時候,天氣非常地熱,各處都打開了,終夜也都開著。有月亮的時候睡醒了,眺望外邊,很有意思。就是暗夜,也覺得有意思。下弦的在早晨看見的月光,更是不必說了。很有光澤的板廊的邊沿近旁,鋪著很新的一張席子,三尺的幾帳站在里邊一面,這是很不合理的。本來這是應當立在外邊的,如今立在里邊,大概是很關懷這里邊的一方面吧。
男人似乎已經出去了。女的穿著淡紫色衣,里邊是濃紫的,表面卻是有點褪了色,不然便是濃紫色綾織的很有光澤的,還沒有變得那么松軟的衣服,連頭都滿蓋了地睡著。穿了香染的單衣,濃紅生絹的褲腰帶很長的,在蓋著的衣服底下拖著,大概還是以前解開的吧。旁邊還有頭發重疊散著,看那蜿蜒的樣子,想見也是很長吧。
這又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在早晨霧氣很重的當中,穿著二藍的褲子,若有若無的顏色的香染的狩衣,白的生絹的單衣,紅色非常鮮艷的外衣,很為霧氣所濕潤了,不整齊地穿著,兩鬢也稍微蓬松,押在烏帽子底下,也顯得有點凌亂。在朝顏花上的露水還未零落之先,回到家里,趕緊給寫后朝[118]惜別的信吧。歸去的路上心里很著急,嘴里念著“麻地里的野草”,直往家里走去,看見這里的窗子已經打起,再揭起簾子來看,卻見女人那么樣地睡著,想見已有作別歸去的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這男子匆匆地歸去,大約也覺得朝顏花上的露水有情吧。暫時看著,見枕邊有一把樸樹的骨,用紫色的紙貼著的扇子,展開著在那里。還有陸奧國紙裁成狹長的紙條,不知道是茜草還是紅花染的,已經有點變了色,散亂在幾帳旁邊。
似乎有人來了的樣子,女人從蓋著的衣服里看出來,男的已經笑嘻嘻地坐在橫柱底下。雖然是用不著避忌的人,但也不是很親密的關系,心想給他看了自己的睡相[119]去了,覺得懊恨。男人說道:
“這很像是不勝留戀的一場早覺呀!”玩笑著說,把身子一半進到簾子里邊來。女人答說:
“便是覺得比露水還早就出去了的人,有點兒可恨呵!”這本來并不是很有意思、特別值得記錄的事情,但是這樣的互相酬答,也是不壞。男人用了自己拿著的扇,彎了腰去夠那在女人枕邊的扇子,女人的方面怕他再走近來,心里覺得怦怦地跳,便趕緊將身子縮到蓋著的衣服里去。男人拿了扇子看了,說道:
“怎么這樣冷淡呀。”仿佛諷刺似的說著怨語,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漸有人的聲音,太陽也將出來了吧。心想趁了朝霧沒有散的時候,趕快地給寫那惜別的信,現在這樣就要遲延了。旁人不免代為著急。從女人這邊出去的那人,不知在什么時候所寫,卻已經寄信來了,信外附著帶露的胡枝子,可是使者因為見有客人在這里,不曾送了上來。信上面薰著很濃厚的香,這是很有意思的。天亮了,人家看見了也不好意思,那男人就離開了這里走了,心里想自己剛才出來的女人那里,或者也是這樣的情形吧,想起來也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