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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巖

阿巖

(一)中川的等待

中川是個很模糊的地方。從來沒有人去過,也沒有人知道在哪里。老一輩人總是說,一直走,走到荒無人煙你不想再走的地方就到了。據說,中川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鹽堿灘,怪石亂生,黃沙漫天,不見天日,夜里鬼叫狼嚎,陰森恐怖。

裝扮成尼僧的阿巖獨自渡過夾在蘆葦海中的險流,穿行在濕霧彌漫的空翠山谷,游蕩在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茂密叢林,走過荒原,繞過沼澤,翻過雪山……直到一天早晨,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片矮樹叢邊。樹叢外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鹽堿灘,怪石叢生,就連白天鬼哭狼嚎的聲音也夾雜在肆虐的黃風中籠罩在整片地域的上空。

阿巖抬頭看了看消弭在黃風中的模模糊糊的太陽,自己的心告訴她這里就是中川。

于是,她開始了漫長而孤寂的等待。

她整日游蕩在荒涼的戈壁上,見不到陽光,見不到生命。夜里,她就繼續開鑿自己的住所,“霍霍”地磨著柴刀。她在戈壁上發現了一條不大不小的河,除了嘩嘩的流水聲外,她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嗚咽的風聲。

每天醒來時,總是懷滿希望,希望今天會有所收獲,這種希望一直延續到她在夜幕中閉上雙眼,希望也就化成油燈上的星星光點隨著夜里的北風去了。

她時而害怕地嗚咽,時而愧疚地低吟,時而痛苦地啜泣。對她來說,她死在了時間的海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單調,那么的緩慢,那么的死寂。

漸漸地,她熟悉了周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她的心死了,將永恒的等待化注成了對石窟的開鑿、月牙灣的修建以及無休止的游蕩。每天,都有那么幾個小時是在模模糊糊、混混噩噩中度過,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熬過每一天的。而每天也就只有那幾個小時她的心是活的,因為那時她的心浸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之中。

似乎,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甚至忘記了她一直在這里等待著什么。等待,等待,一種似乎并沒有結尾的等待已然化成了一把枷鎖,牢牢地將她鎖在了這個她儼然忘記如何來到這里的地方。這種等待控制了她,讓她每日都目露兇光、精力集中地“霍霍”磨著那些柴刀。

已經有四五把柴刀被她給磨沒了,似乎這幾把柴刀的精魄都注入在了歲月之中,一刀,又一刀地摧殘著她的肉體,摧殘著她的靈魂。曾經的優雅、高貴以及美麗似乎隨著她死去的心長久地沉眠在了時間的長河之中。她儼然已經成為這荒原上的一部分,像那山,像那水,像那石,像那風,像那夜里駑駕著整片荒原的鬼叫狼嚎。

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直到七年后的一個晚上才慢慢終止,然而似乎一切都注定才剛剛開始,一切都注定要來得更加猛烈。

她的石窟在一塊巨石之下,可以稱作為門的入口一半沒在了地下。那日,肆虐的風沙早早地將白晝拉下了地平線,黑夜隱藏起了一切。天邊時暗時亮,沙子似乎為逃脫即將降臨的冷雨的沖刷在夜幕中一竄就是好幾米。

似乎又沒有收獲的阿巖又無意識地迎來了自己每天的那段無意識。她跪在布滿獸皮和枯草的石窟內,枯瘦的身子在破舊的灰袍子中似死尸一樣機械性地前后搖晃著,躬起的背似一個小小的土丘。一把被磨得锃亮的柴刀在她的手中發出“茲茲”的聲音,似乎磨刀石剛剛被劃開了一道口子。一個盛著動物心臟的瓶子放在她的旁邊,那些肝臟看起來已經很久了。

“茲茲”的聲音在她手中越來越小,最終干脆化為“哐當”一聲就消匿在了死寂的時間洪流中。她搖晃著身子,慢慢躬起身子,最終蜷縮在一起。她剛縮成一團,就打了個寒顫,似剛入眠的孩子在夢境中碰上了魔鬼。她揪著自己的胸口,身子顫抖著發出嗚嗚的聲音,聲音時高時低,時緩時急,但在低沉的雷聲和嗚嗚的風聲的襯托下總顯得有那么點不合氛圍。待她哭了一會兒后,又似夢游般慢慢跪直了身子,枯瘦粗糙的右手慢慢摸索到旁邊那個放有動物心肝的瓶子,將一塊沾有凝固的血跡的肝臟塞進嘴里咀嚼起來。她時不時發出癡癡的笑聲,似乎有人一直在她旁邊給她講著有趣的事。旁邊的瓶子倒在了地上,倒出的肝臟顯現出一副正瘋狂腐爛的樣子。

突然,從石縫擠進來的風聲似乎夾雜來陣陣時隱時現的歌聲,似乎有人在這漆黑的夜晚游蕩在這片死寂的戈壁上唱著古老的歌謠。

瞬間,死在自己世界中的阿巖似乎突然從時間的墳墓中爬了出來。她猛地回頭,看著石門的方向。只見她露出兇光和異樣神情,目光沒有了焦點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野赘稍锏拈L發蓬亂不堪,似亂墳崗隨處可見的枯死的野草。干裂蒼白的嘴唇在歲月的刻蝕下,似乎早就消失在了肌黃瘦俏的臉龐上,化成松弛皮膚的一部分。她注視著石門的方向,傾聽著傳來的歌聲,露出猙獰的笑容,輕輕地說道:“心肝……”那把緊握在右手中的柴刀在微弱的燈光下閃著淡淡的寒光。

(二)阿菊之死

她弓著背,上身都快貼在地上,枯瘦的右手提著一盞馬燈發出“咯咯”的笑聲向石門外爬去。她剛把石門推開,股股陰風就攜沙帶土地涌了進來,她的枯發被風吹得更加凌亂了。

她傾聽著時斷時續的歌聲,眼睛漸漸成為兇光的天堂?!拔业暮彼⒁曋眚獍愕母瓯?,癡癡地自語。天邊的雷電時而將她駭人的面容呈現給戈壁上的一切,似乎在為惡劣的環境和可怖的氛圍尋找一個恰到好處的借口。罷了,她提著馬燈徑自向最里面的一個洞窟奔去。

她將懸在空中的一頭死去的血液浸在毛皮上并已凝固的野狼放了下來,又將巨石吃力地拉到空中,然后生起一口銅鍋下的柴草。她剛拿起石門邊的一把匕首,就聽到有人在外面使勁敲著她的石門。她將匕首又放在了原地,關起內窟的石門,提著馬燈向石門飄去。

石門剛被推開,天邊一個驚雷響起,一個手里握著一把锃亮的寶刀的男子明晃晃的顯現在她眼前。她畏懼地跌倒在地,用破舊的袖袍遮起面容,驚恐地叫著,似乎男子那灼人的目光燒傷了她的皮膚。

這時,一位面色有些蒼白的女子從男子背后走上前,看著跌在地上的阿巖聲音溫和地說:“老人家,別怕。我們迷路了,想在您這借宿一宿?!?

聽此,阿巖慢慢地將眼睛從袖袍后探了出來,她的目光從女子頭部慢慢下移,遮在袖袍后的面容越來越猙獰,似乎眼睛里前一刻被撲滅的欲火瞬間又燃了起來,并且越燃越旺。她注視著女子隆起的腹部,雙眼放光,目光沒有了焦點,神情有些恍惚癡癡地說道:“美麗的蝴蝶,歡迎來到石窟之家?!?

男子扶著女子進入了石窟,阿巖那枯瘦的右手抓住身旁的石壁,眼中流露出興奮的神色,微微張開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似影子一樣跟在女子身后。

她癡迷地凝視著女子的身影,這時那個提著腰刀的男子回過頭來看她。有點害怕的她順勢接過男子手中的包裹似一個影子般順著微弱的燈火向內窟移去,詭笑著關起內窟的石門。男子看了看消失在內壁門旁的老太婆,又看了看依偎在地上一臉疲憊的年輕的妻子。

踏進內窟的阿巖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全身開始顫抖,眼白慢慢翻起,倒在了地上。幾秒后,她咳嗽了幾聲,慢慢從地上坐起,哭哭笑笑。她爬向一塊燃著一盞油燈的石臺,慢慢拿起石臺上的一把匕首,橫在眼前,緩緩地扭動著脖子,指尖輕輕滑過刀刃,神志恍恍惚惚,幸福地笑著低聲說道:“我將得到解脫……”既而,她將匕首抱在懷里,癡迷地望著石臺上那面銅鏡中的自己。慢慢的,她眼角流下幾滴混濁的淚水,垢蓬的白發似扎在頭頂的無精打采的銀絲。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嚶嚶地哭著,嘴唇顫抖著。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銅鏡中那個面容衰老、白發蒼蒼、眼角掛著幾滴懺悔的淚珠的老太婆瞬間變成一個目露兇光、面容猙獰,似隨時準備捕捉撞在自己網子上的獵物的怪物。她將匕首藏在袖中,快速起身向外走去,那盞油燈被撞翻在地。

女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叫著。一旁的男子神色著急地看著女子,不停地擦拭女子額頭的汗水。身子佝僂的阿巖爬到了女子身邊,昏暗中看到有鮮血從女子裙下滲出。她看著男子聲音急切地說道:“快去外面找些止痛的藥草回來!”不知所措的男子看了看身邊這個面容丑陋的老太婆,拿起自己的腰刀神色匆匆地向門外走去。

阿巖看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嘴角露出微笑。她吃力地挽起疼痛難耐的女子,慢慢向內窟走去。一串血滴從女子裙角滴下,向內窟延伸去。

剛進入內窟,一股令人反胃的惡臭就迎面撲來。小腹陣痛的女子皺緊了眉頭,正準備詢問時,突然雙腳被什么套住,整個人被拉倒在地,瞬間被吊到了空中。還不待她喊出聲音,阿巖就已經塞上了她的嘴巴,用繩索反綁了她的雙手。

她喘著粗氣,心臟快速地跳著,瞪大的雙眼顫動著來適應瞬間發生的一切。她感到有些眩暈,小腹疼得快令她窒息。她看著那個披著灰色破舊袍子的老太婆佝僂著身子似一只老狐貍一樣在洞里慢慢移動,點亮石壁上的幾支燈盞。借著燈光,她依稀看到洞內堆滿了白骨和正瘋狂腐爛的動物的尸體。她更加害怕了,用力地在空中掙扎著,想喊出聲來,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匯聚起來從瞪大的雙眼邊滑下。

瘦得像一副骨架的阿巖在女子的下方燃起了一堆火,她坐在邊上磨著從袖中取出的匕首,時不時回頭望著空中的孕婦,發出咯咯的笑聲。

女子已經費盡了力氣,她絕望地閉起雙眼,忍受著小腹的疼痛和面臨的恐懼,股股鮮血從腿根流出,全身打著冷顫。

“美麗的蝴蝶,我們都將會得到解脫!”磨好匕首的阿巖回頭露出猙獰的笑容看著雙眼充滿恐懼的女子說道。

說罷,她快樂地唱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她把匕首從水中取出,慢慢站起。從女子發間滴下的血滴滴落在水中,瞬間綻開美麗的血花。

被吊在空中快被疼痛和恐懼吞噬的女子在絕望之際,聽到這熟悉的歌聲,頓時僵住了,雙眼幾乎從眼瞼中迸出,腦子一片空白。

她看著正向自己走來的面容恐怖的老太婆,腦中浮現出小時和母親分別的畫面。她又一次努力地掙扎,瞪大的雙眼哀求地看著老太婆,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極力地搖頭。門外傳來時高時低的雷聲,風刮得更急了。

阿巖看著奮力掙扎的女子,手指輕輕滑過女子染有血跡的臉龐,笑著輕聲說道:“美麗的蝴蝶,就像做了一個美夢……”

話音剛落,阿巖一刀就劃開了女子的腹部。天邊炸開一個響雷,大雨侵蝕著大地。女子瞪大了雙眼,鮮血順著臉龐流下。阿巖詭異地笑著合起女子的雙眼,取下女子口中的布團。幾滴淚珠從女子眼角流出,消融在血液之中。她嘴角微微顫動,身子抖了幾下就不動了。這時,風刮得更猛烈了,雨下得更急了,仿佛石窟在風雨中就快塌了。

阿巖見女子不動了,癱坐在地上,女子身上滴下的血滴染透了她的衣裳。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上的那個包裹,發出咯咯的笑聲,眼角涌出幾滴熱淚。

頃刻,她放下女子的尸體,取出女子腹中嬰兒的心肝。她依偎在地上,雙手捧著還散著熱氣的粉嫩的心肝,嘴巴微張著聲音顫動地說道:“夫人,我解脫了!”

說罷,發出一陣聒耳的笑聲,從地上爬起,雙手捧著心肝快步向門外跑去。沒走幾步,她就被什么東西絆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呻吟著,吃力地從地上爬起,撐起身子,回頭望去,只見那個女子的包裹被她一腳給踢開了。

她瞇著眼睛細細地看了下那個包裹,既而快速向包裹爬去,雙手顫抖地解開包袱。她取出包袱中的一把琵琶,全身打抖,雙眼瞪得通紅,突然仰頭張口痛苦地尖叫。那一瞬間,她臉色全青,兩眼通紅,嘴角長出獠牙,燃起藍色火焰的頭顱上長出兩個長角。

(三)再見橋姬

雷聲離中川漸遠,月亮映照著一切。倒在石窟外的男子瞪大了雙眼,雨水沖淡了他周身的血跡,他變得灰蒙蒙的。

她拖著女子的尸體來到月牙灣邊,撫摸著女子冰冷的臉龐,看著水中的倒影,痛心地哭著,流著血淚。她神志開始恍惚,哭哭笑笑,剝下了女子的皮,如獲至寶般抱緊那張皮。最終,她睡著了,皮披在她身上。日出之時,她變成了那個女子的模樣。

戈壁的風無休無止。它抹掉了天空的藍色,充盈了四野的透明,給一切都涂上了沙的顏色,沙的味道,乃至沙的形狀。這里沒有時間,因為風就是時間。

阿巖更加蒼老了,白色的頭發所剩無幾,背駝得使她看起來像是在地上爬行,兩個眼睛也深陷下去幾乎只剩下了眼白,干癟的嘴巴似乎只在骨頭上包了一層皮。她如一個幽靈一樣,整日游蕩在荒涼的戈壁灘上,毫無生氣。

一日,瘦得如一株枯死的蓬草的阿巖無意間爬到了那條不大不小的河邊。風沙很大,天邊的太陽看起來像一個大大的蛋黃,而阿巖就像一只尋蛋時迷路的螞蟻。她趴在一塊巨石后,閉起眼睛,仰頭胡亂嗅著。既而,探出頭,瞇著眼睛使勁向河邊眺望,依稀看到一只竹筏。她似看到獵物一般,興奮地晃動著細瘦的手臂,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快速在亂石堆里爬行,悄悄地靠近河邊的竹筏。

竹筏上沒有任何動靜,阿巖右手持著那把有著血跡的匕首小心地向竹筏移去。她趴在竹筏邊上,看著那個穿著有木槿花紋的短襖,右臉上有三道深淺不同的血痕,沉睡著的約摸兩三歲的小女孩,嘴角翹起,露出兩顆鋒利的獠牙,目光灼人地輕輕說道:“我的心肝……”她喉嚨響個不停,舒展開的左手露出尖尖的指甲。

她閉起眼睛,湊在女孩臉上深沉地嗅著,右手的匕首橫在女孩的脖子下。起風了,河水的味道伴著野花淡淡的清香洗卻了空中沙子和夕陽的味道。阿巖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轉動著,嘴角慢慢地露出微笑,輕輕地說了聲:“阿菊!”

瞬間,她變成了那個被她殺死的女子的模樣。她睜開眼睛,微笑著看著沉睡的小女孩,右手撫摸著女孩的臉龐。

一只彩雀啼叫著,從一塊巨石后沖上天空,向天邊的那一抹云彩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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