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爾克
一只豹在非洲草原上,孤獨地走,孤獨而痛苦,流著血走,拖著疲勞的身軀,走,慢慢地在地球上,走。這是只受傷了的豹,它的身子里有鐵的箭頭,尾巴在獵人的車上弄斷了,唯獨心臟沒受傷,這只豹信仰著什么,它唯獨心臟沒受傷,它滴著血,信仰著。這只豹已經沒了武器,它的爪子被剪斷,牙齒鑲進了那些獵人的頭骨里,甚至聲音,那震攝人的吼叫也沒有了,它沒有了力量,唯一得到的是一片黃昏的草原,一個信仰,一種孤獨。豹在走,它引起我的注意,我有獵槍,有力量,有一切,我還有捕捉它的欲望。我開著車,慢慢地跟隨它,它不會離我太遠,它已不能奔跑。我架起汽步槍,瞄準它,可又遲疑著,是盡早結束它的痛苦還是等它自己死去?一股強烈的好奇心讓我選擇了后者,我想看看它會發生什么,如果我給它命運。于是我跟隨它,可這傲慢的豹卻連回頭看一眼都不,它怕什么,怕回過頭變成一根鹽柱?還是它沒有發現我?于是我朝天空開了一槍,提醒它,我要對它行使死神的權力!這次它回頭了,它看著我,而我看到了它的眼睛,絕望、憤怒、仇恨或認命?都不是!它的眼睛里唯有血在滴下,它們已經被挖去了!這時我才想到,我車子前方這個失敗者曾是多么強健、驕傲和可怕!那些捕捉了它的膽小鬼又是多么可悲。于是我的心強烈地震憾了一下,接著我聽到它說,獵人,我尊重你,我只是想選一個好地方死去,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后面,不過你不必著急。它說完吐出一口鮮血。什么好地方?我問。它說,心臟能開花的地方,等我死了,請把我的心臟埋在那里。為什么?我問。因為唯有我的心還活著,我想讓它活下去。
我同意了,不過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我不想殺它了,因為我尊重它,于是我說,你走吧。
那只豹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雕像,我壯著膽子,下車走近了它,發現它身體冰涼,而瞎掉的眼睛里卻萌發出了一棵細芽。我驚呆了,接著它生長,生長,憤怒地化作一朵血紅色的罌粟花。起初我想把這朵花或整個豹運回去,但最后我決定讓它在即將降臨的黑夜中成為秘密吧,或凋零,或不朽。我要獨自離開,并保持緘默,因為我知道城市里有一個詩人會說這是假的,他叫里爾克。
(
豹
——里爾克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桿
纏得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但我知道,人不可能捕捉到一只還未死去的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