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0年代,一家4、5口人若是有一個人吃“皇糧”,勤儉節(jié)約點一般都能養(yǎng)活全家,我父母都是吃商品糧的,按理說經(jīng)濟上還算富裕,可就是為了給我治病,家里不但沒有積蓄還欠了債。父母親都要工作,不然家里就揭不開鍋了,長期分居兩地又無暇照顧到我,所以,從武漢治病回來沒多久,大伯大媽就把我接回了老家,父母親還是像往常一樣一有空就回老家看看我,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擔(dān)憂和傷感,有時又把我接到黃州住上一段時間。父親含冤去世時我正在老家,我不知道當(dāng)時爺爺奶奶,大伯大媽他們聞此噩耗是何等的悲痛,我一點記憶也沒有,三歲多一點的孩子恐怕也只知道在地上摸爬滾打和調(diào)皮玩耍了。
到了讀書的年齡,我開始記事了,我清楚的記得1969年8月底的一天,母親和吳阿姨帶著我到“紅衛(wèi)小學(xué)”(現(xiàn)HG市實驗小學(xué))去報名,報名處設(shè)在學(xué)校北面一排平房中間的教室里,學(xué)校四周全都是平房教室,朝南面開著兩扇大門,中間是一個寬闊的操場,就像一個大的四合院,操場沒有鋪水泥,是用一些石頭和石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砌成的,還算平整,操場東北角有一個古建筑,后來知道叫“文廟”,是董必武,陳潭秋,林育南等老一輩革命家曾經(jīng)讀過書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在報名處一個帶著眼鏡上了年紀(jì)的女老師問道。
“叫劉有琳。”,母親一邊遞上戶口本和介紹信回答著,一邊把我拉到窗臺前,這時吳阿姨突然攔著了母親:
“等一下,若馨。”
“怎么了,媛姐?”母親不解。
“你怎么糊涂了,林子他爸還沒有平反,怎么能用這個名字,這會對林子有影響的。”
“那怎么辦?”母親一時沒了主意,一臉的茫然。
“重新取一個吧!”吳阿姨不像是和母親商量,倒像是作決定似的,母親面露難色,因為這個名字是我父親取的,母親有點不想改:
“這怎么對得起幼銘呀?他可只留下這棵獨苗呀!”
吳阿姨是個有主見,有魄力的女人,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吃苦遭罪還少了呀?改!一定得改,干脆隨你姓,取個單名,叫個什么好呢?..”她想了想:
“就叫林利吧,劉有琳這個名字等以后事情過去了再改過來不就行了嗎。”
母親看著吳阿姨一副認真的模樣,點點頭,同意了。
“那這戶口本,介紹信..?“
吳阿姨胸有成竹的說:“這有什么難的,改呀!要劃清界限你還怕辦不了。”
..
就這樣,我從讀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就使用了吳阿姨給我取的“林利”這個名字,一直到現(xiàn)在,幾年后吳阿姨不幸去世,她一直沒有嫁人,母親曾感慨的說過:沒有吳媛媛,她可能沒有勇氣活下來,為紀(jì)念她,感謝她在我母親最艱難的時候給與我們的幫助、照顧和陪伴,母親決定這個名字不再改了,希望我父親的在天之靈能夠理解。
記得上學(xué)第一天上的語文課課文是“maozhixi萬歲”,那時候我沒上過幼兒園,連點橫豎撇捺都不會寫,怎么寫都寫不工整,看著別的小同學(xué)受表揚心里非常羨慕,母親中午來接我時見我不高興,便問道:
“你今天怎么了?第一天上學(xué)不高興嗎?”我搖搖頭:
“不是。”
“是小同學(xué)欺負你了?”我又搖搖頭。
“那是老師批評你了?”我還是搖搖頭。
“是身體不舒服?”我一個勁的搖頭。
母親急了:“你這個孩子,說話呀?”
走出校門,來到一個僻靜處,我拉了拉母親的衣角,仰起頭,面帶希望而又迷惑的表情問了一句:
“媽,我爸呢?”母親一下子驚呆了,她楞了楞神,蹲下來一把把我拉進懷里,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好半天也不說話,就這樣緊緊地摟著我,我不知道是問錯了還是不該問,看著今天別的同學(xué)有爸爸來送,有媽媽接,還有爸媽一起來接送的,我心里好難過好難過,很羨慕別人有爸爸,在我的記憶里,從來就沒有“爸爸”這個概念和這個稱謂,在老家的習(xí)俗里“伯伯”就是爸爸的同義詞,盡管當(dāng)時我還是知道伯伯和爸爸的區(qū)別,但年幼的我不認為自已沒有爸爸,所有的親人都沒有誰告訴我爸爸究竟在那兒。
“爸爸去那了?”我又問,母親還是不做聲、不回答,我依稀記得以前也曾問過一次,一問母親就哭,今天又問了一次,母親還是在哭,我像犯了個錯誤似的:
“媽,以后我不再問了,你別哭好不好?”可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七歲之前的我,性格孤僻,不愛說話,喜歡農(nóng)村老家的小雞小貓小狗小鴨這些小動物,和它們玩耍,喜歡一個人一瘸一拐的來到荷塘邊,依在小樹旁靜靜地眺望遠處大人們的耕種和勞作,喜歡和爺爺一起放牛,喜歡爺爺把我舉起來讓我騎在牛背上,喜歡老家的溝溝坎坎,一草一木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
到城里第一天上學(xué),同學(xué)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嘴里不知道說些什么,我知道我和他們有區(qū)別,報名時母親囑咐老師我不能上體育課,今天做早操時有同學(xué)們?nèi)⌒ξ遥也幌矚g城里,不喜歡學(xué)校,昨天整理書包時的那一股子高興勁今天一下子全沒了。
“媽,我不想上學(xué)了,我想回去。”
母親知道我所說的“回去”是指什么,我只要一提到“回去”和“爸爸”這兩個詞母親就淚流不止,不懂事的我今天卻都說了,母親擦了擦眼淚,終于告訴我說:
“林子乖,好好讀書是你爸爸的愿望,你想爸爸,媽知道,今天媽媽就告訴你吧,你爸爸沒了,你沒爸爸了知道嗎,你..你..要是愿意,媽給你找個爸爸好不好?”
我根本就不知道找個爸爸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母親做的事都是為了我,我輕輕得點了點頭。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學(xué)校來了一個農(nóng)村老大爺,全校學(xué)生每人用自帶的小板凳,都集中的坐在操場上,聽著“憶苦思甜”課,課間休息大家排著隊依次走到主席臺旁邊一口大鍋旁,每個同學(xué)都很自覺地添一小碗飯,說是飯,其實就是野菜煮米糠,我老老實實添了一碗回到坐位上,慢慢吃著,實在是咽不下去,就嘔吐了,接下來我聽到了一片指責(zé)聲,老師把我單獨留下來,等母親來接我時,老師劈頭蓋臉的把母親和我訓(xùn)了一通,說什么難怪是“反geming家屬”、“不好好改造”之類的話,母親低著頭不做聲默默地承受著,這件事是促成母親下決心改嫁的主要原因。
大約11月初,有一天是吳阿姨突然來學(xué)校接我,她把我領(lǐng)出校門蹲在馬路邊問我:
“我們家林子最乖了是嗎?”
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她環(huán)顧一下四周:
“走,吳阿姨今天給你買好吃的。”她牽著我朝副食店走去,我高高興興的拽著她。
“想要什么和阿姨說。”
我指著柜臺上的桃酥說:“我想吃這個。”
“沒問題,今天只要林子高興,吃什么都行,那今天陪吳阿姨睡一晚上好不好?”
“好!”我爽快答應(yīng)著,吳阿姨把我領(lǐng)到家門口,還沒進屋,她又蹲下來拉著我的手,指了指屋里說:
“林子,聽話,呆會兒進去叫那個人爸爸知道嗎?”
唉!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這一招吳阿姨還用在我身上了,我呆呆的慢慢走進門,一眼就看見椅子上坐著一位解放軍,母親從小飯桌旁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向他介紹道:
“這就是我兒子,小名叫林子。”他站了起來,我默默得仰視著他,一身筆挺的綠色軍裝,軍帽上的五角星閃閃發(fā)亮,身高和母親差不多,好像還矮點,五官清秀,不胖不瘦,他面帶悅色的看著我,也不說話。
“快叫啊,吳阿姨剛才怎么教你的。”吳阿姨在我身后催促著。
我看看他,回頭又看看吳阿姨,再看看母親,母親那期待的眼神告訴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不太情愿地硬生生的擠出二個字:
“爸爸!”然后轉(zhuǎn)身朝隔壁吳阿姨房間走去,我從書包里拿出鉛筆盒和作業(yè)本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亂寫亂畫一通,我多么想有一個爸爸呀!可我腦海里想的爸爸不是這個樣子,應(yīng)該是又高又帥,笑瞇瞇的,見到我就會把我高高的舉起來逗我玩,可他除了一身軍裝今我欣喜外,其他都不是我想像的,這時,吳阿姨回來摸著我的頭:
“林子真乖,真是個好孩子,記住啊,叫都叫了,不許反悔知道嗎?”
我眼前再一次閃過母親剛才那期待的眼神,我點了點:
“吳阿姨,我知道的,我會聽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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