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已晚，直至暮色將整片天空吞噬，陸離跟在慕云身后不曾言語，街上行人甚少，只聽得鞋底與地面摩擦之聲。

華廣巷本就離慕云府邸較遠，他又不敢與陸離同轎，只得緩緩向前，見陸離無交談之意，慕云又不得冒然詢問，周邊水一般寂靜，就連他二人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姑娘貴府在何地？”終是到了華廣巷，慕云停下腳步，回身問道。

在鳳顏卿身邊數年，要調查的案件極多，大多來自形桑國各地，故而陸離識得每條路，記得每條街的名字，而在這允季（形桑國京畿）之中，更是不在話下。

“便是那家了！”陸離本想挑遠一些的地方來磨一下慕云的耐心，誰曾想他竟是一路沒有抱怨的帶自己來了，到達目的地，陸離也只好隨手一指一家府邸，抬頭看正是張員外家，想必如慕云這般人物，同這些財大氣粗的商人不曾有瓜葛。

一路走來口干舌燥，慕云一來想討口茶吃，二來，便欲試試陸離所言真假，只因慕云見陸離眉宇間的氣質，不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便說道：“原來是張員外家千金，令尊與在下有師徒情誼，張小姐怎不早些說出，在下還可略帶薄禮登門問候先生，現在如此，也只好上門領罪了。”

聽慕云口氣，陸離心中半信半疑，她既不能確定慕云之言有幾分真，卻又不得再用其他之言試探，只好輕笑道：“謝大人送民女歸府，天色已晚，若唐然帶一男子，家父定會重罰民女，改日民女定會向貴府送帖，到時還請大人莫怪民女寒舍怠慢之過。”

話已至此，慕云再不好說什么，便作了揖轉身離去，陸離自是面不改色向員外府走著。

慕云走至暗處，特地掩著身子向陸離處遠眺，而陸離亦以防萬一，大搖大擺在張員外家丁的注視下走了進去，還不等他人反應過來，她身子一躍，翻過了后墻逃了。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慕云走到明處，笑著搖搖頭，在大理寺呆久了，愈發變得敏感起來，一個女子，何故欺瞞自己，更何況素不相識。

只是她那張絕世容顏，叫人過目難忘。

陸離摸著黑尋到一家客棧，她雖已不能以秀女身份進宮接近鳳顏卿，但總得謀劃出一計天衣無縫的法子，方可不辜負之前所做的一切，所受的苦。

客房之中已備好熱水，木桶邊圍著的梨木百鳥雕紋屏風間透著陣陣白氣，舟車勞頓，陸離早已身子僵硬酸痛，正好沐浴解解乏。

門扇掩好，陸離將這一身已然在陸府之中沾了塵土的宮裝褪去，露出白皙光潔的皮膚，如鍍了層蠟，完美無瑕，美則美矣了則未了之處便是她肩膀后因那日為陌上丘擋劍時添得新傷，傷口不深不淺，卻足以留下疤痕，現已不再紅腫，卻如同一條蜈蚣猙獰可怖。

若要帶著這具殘身靠近鳳顏卿，將他打入地獄，又如何才能得逞？這般想著，陸離眼中清明，想來一計。

“小二，可有繡花針與朱砂？”陸離穿戴好，開門喊道。

只聽得樓下有人招呼，叫她等著，不一會的功夫便送了上來。

燭光一豆，凈照在了陸離裸露的香肩上，她將繡花針放在燭火上來回烤燒，覺微微有些灼手，便向那有疤的地方刺去，后又沾了些朱砂，為先前那處添得顏色，反反復復，那傷口本就未痊愈，又添得這般折磨，肩膀后面一整片都如被火灼燒一般，火辣辣的疼。

兩個時辰，一千四百四十針，途中陸離險些昏厥了六次，后那塊皮再無知覺，終是活脫脫出一朵腥紅的及第花，她照著銅鏡，不知那抹嫣紅，是朱砂還是鮮血。

怕是兩者皆有罷。

陸離深知，身上有刺青，便再無翻身之日，但她心中更加明確，若她萬劫不復，定要拉上魏成文與鳳顏卿，這樣才死得其所。

那朵妖艷欲滴的及第花，便將時時刻刻提醒她，陸家枉死在鳳顏卿與魏成文的刀下，時時刻刻叫她記得，自己要恨起來，莫不能像以往那般對待何人都不屑一顧，要讓他們，祭奠自己那把嗜血的無形刀。

這場屠殺，才剛剛開始。

……

“你說得可是真的？”陌上丘聽小安子說完，險些從龍椅之上滑下來，眼中泛著光，不敢置信問道，完全顛覆以往桀驁正經之態，渾然是個得到糖吃的孩童。

小安子上前來，滿臉喜悅道：“千真萬確，陸姑娘才至宮門，那邊宦官便言選秀已畢，她便獨自去了。”

若此話當真，陌上丘不求陸離能夠回到東離國，只求她再不得去鳳顏卿身邊，三人便就此了卻一生。

而陌上丘便也知自己，是沒資格得到陸離的，她受傷躺在榻上之時，陌上丘日夜不分守在她左右，當陸離睜眼時，他便失了態，抱緊陸離，只不停道：“你留在朕身邊可好？皇后之位給你，一切恩寵給你，你要星星要月亮朕亦幫你去摘，你要朕的心，朕即刻挖出來給你看……”

那時，陌上丘恨不得將陸離揉在骨子里，隨她生，隨她死，在陌上丘的身邊，從未有個女子能為他擋住外來一切威脅與傷害，可陸離做了，叫陌上丘如何不涕泗交頤？

突如其來的肌膚之親，叫本因虛弱蒼白了臉的陸離，卻又上潮紅，她無力推開陌上丘，只被陌上丘抱得喘不過氣，才咳嗽兩聲，終是被陌上丘所發覺，這才將她緩緩放下。

屋內又是那熟悉的藥香，陸離輕嘆，那十年之中雖常與刀劍打交道，卻從不曾這般在榻上賴如此之久的，亦從不曾湯藥不斷，而今，怎的愈發嬌弱。

“青黛，你可愿意？”陌上丘復呢喃了一句，他與陸離距離甚近，想必她能夠聽得清。

“民女若要你的江山來換了民女，你可使得？”陸離揶揄道，她氣若游絲，本大逆不道之話因她的認真，變得令人沉思起來。

殿內無他人，唯有陌上丘與陸離二人，聽罷，陌上丘不知所措，他從未想到陸離會這般發問，不覺心中已有芥蒂，開始懷疑陸離救他，是否別有目的。

“那就是了。”陸離只淡淡回了句，因她見陌上丘看自己的眼神已從緊張到了警惕，嘴角掛著一絲苦笑，別過了頭。

原是這樣的，皆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