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叫是個籠統的詞，它很難將耳所捕捉到的聲音形容全面。

我們可以將任意生物喉間肌肉的高頻摩擦稱之為嘯叫，但是這并不能清晰表達那種穿透耳膜的情緒。

比如現在。

那無邊的叫聲如果硬要形容，就類似是腐爛柿子埋在泥土中的抽噎聲，聽上去只有干癟艱澀的感覺。但前調帶著瓜熟蒂落的甜膩，后調又帶著它們在隨著泥土腐化而腐化的苦澀。

它飽含幽怨，包含希望，兼帶憤恨。

由遠及近，由大地直達空氣的弧度蔓延開來。

那個詞是什么來著。

是了。

漣漪。

只是這漣漪又隔了一層厚重的膜。

至此聲音帶來的高頻震顫由外層泛起的尖銳演變成粘膩的震動，由頭到腳的，仿若成熟果實在搖擺。

費萊是被這種動靜驚醒的。

也不算驚醒，事實上，他在等死時見到了一層白光，然后視野中連貫的畫面逐漸剝離成一幀一幀的剪影，最后模糊到什么都沒有。

等眼中再恢復光明，他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間黑色的教堂里。

費萊的思維在幾秒鐘后重新返回大腦，他再花費幾分鐘將混亂的記憶編排有序。

隨之，五感恢復。

不過片刻，彌漫在食尸鬼身上的惡臭鉆進費萊的鼻腔，帶鱗片的紅斑遮住他的大半視野，沉悶難聽的叫聲穿透耳膜，帶動著心臟都瘋狂在脈動。

費萊本能地想喊叫，可有什么在堵著他的喉嚨。

依舊是那些藤蔓。

稍堅韌用力一咬，表皮破開的濃稠腐爛汁水順著倒流進胃里，像是藏在密封地窖里發酵充分的尸液。

費萊有些顧不上反胃這種生理反應，他本能地嘗試扭動身體，試圖倚靠半個圓周角的轉動幅度來帶動不算完全遮蔽的視野，以了解當下處境。

感受到他的掙扎，某些束縛在他身上的東西稍微收緊了些，符合某種植物進食的規律。

那種交織在身體各處的緊縛兼帶著含鹽礦物在體表來回摩擦的灼燒感。

更令人窒息的是，費萊驚恐地覺得自己的皮肉現在是松弛的，祂們或許是發展到了皮下，無時無刻不讓他那些可憐的血肉產生讓人抽痛的吮吸。

祂們就這樣隨呼吸起伏，誓要將血肉一點一點吃干抹凈，用人的干癟來換取祂們的腫脹。

費萊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所有經歷或許不過是似夢非夢的實驗場，他該還是在那些腐爛藤條的束縛下。

甚至更糟。

隨著身體掙扎轉動，苦痛中的費萊視野里有了不太大的變化。

他先看到了一片赭紅色藤蔓。

緊接著，他瞧見了巖壁。

“該死的。”

費萊心里低罵一聲，他意識到自己也像那些藤蔓樹上的死尸一般吊在了半空。

再接著，費萊見到了一具干瘦的尸體，就豎吊在他旁邊，面部下墜的脂肪讓他看上去沒那么像風干臘肉。

他的嘴巴張得很大。

看得出，他臨死前想盡力發出點什么聲音。

但從他嘴里出來的除了鱗莖什么都沒有。

費萊瞳孔一縮。

是湯米。

他死了，給吸干了。

意料之外的發現讓費萊思維停滯一瞬，他后知后覺且不是滋味地嗚咽，想從浮腫喉嚨中擠弄出一兩個悲切感慨的詞來，哪怕是氣音。

可越是用力，枝蔓越是收緊。

周遭環境唯有此起彼伏的嘯叫聲，容不下半點多余的偏差。

費萊甚至能感同身受到湯米臨死前的無力。

他現在也像對方一樣——什么都做不到。

費萊有些苦澀地與“湯米”對視，等心里徹底接受了這樣不能逆轉的事實，他才重新拾起思緒。

神經在思維冷靜后又一次在腦中統合。

費萊繞過自己身體各處的難受痛楚去體會現狀，以便策劃接下來的逃生。

他想活。

比陷入熔爐丘這幾天里的任何時候都想活下去。

一陣自檢后，費萊評估出了他當下的身體條件。

好消息，他可以活動的器官有很多，就連最有希望幫助逃離的左右手都有活動的空間。

壞消息，幾乎沒有用。

他現在渾身上下都是鉆入血肉的藤蔓。

祂們具體的大小，許是如鐵線蟲般細弱，許是如瓜藤般粗壯。祂們除了緩慢吸吮血肉，還像埋線似的逐漸與費萊交纏一體。

費萊察覺得到，他的部分肌肉開始不聽使喚般抽搐，部分肌肉完全發麻。

或許再過半個小時，他的全身就將不屬于他。

費萊是被菟絲子包圍的樹，逐漸扼制到見不到頭頂生機。

疼痛在持續。

費萊的腦子在疼痛中莫名格外清醒。

他現狀是嘴巴給堵住了。

唯二會的兩個術法都少了施法途徑。

但手還能活動。

祂雖是介于虛實之間還未降生的生物，但是進食和捆綁都是需要實體的。除非像湯米這般可憐，被吞吃到彼此融為一體，不然就還是會在進食途中展現實體。

對方的實體并不堅硬。

費萊便繼續嘗試擺動。

既是為了打斷對方進食的動作，讓對方收緊；也是讓自己手部活動空間多一些，他在內衣兜里還有一把短刀可用。

費萊第一步策略很奏效。

他拿到了匕首，并開始嘗試在擺動時割開煩人的藤蔓。

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讓握著短刀的手臂伸向唇部。

只需要割掉那些堵塞著他喉嚨的藤蔓。

他就可以試著施法。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由于費萊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因為食物的掙扎而加快咀嚼的動作。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模仿那些瀕死者的反應，類似快速的抽搐再停下，這種單純簡單的步驟。

慢慢的，費萊四肢周遭的藤蔓很快清空。

這也導致深埋在他血肉里的藤蔓受驚般深入。祂們不止開始抽吸，甚至某種程度上開始影響費萊的精神。

恍惚間，費萊似乎借助藤蔓同步探聽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或許是來自虛空的囈語。

他就仿若置身高而闊的房間，身上長了千百道耳朵，交談祈禱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他又能分辨哪些是祈禱。

來自腳下地面的就是。

祈禱是陰濕躁動的，斷續無垠的尖銳，聽上去有一群食尸鬼在高呼神名，呈現給虛幻之后。

它們如潮汛裹挾著探聽到隱秘儀式的費萊意識高升。

費萊猛的將它們揮開，將自身從虛幻浪潮里豁出口子墜落。

他跌落在全然的黑暗里。

他無力掙扎著，想要擺脫這種同步探聽。

【諾登斯】

一個不經意，他又聽到了熟悉的神名。

可它們祭拜的又是哪個諾登斯呢？

費萊的同步仍在繼續。

他又能聽到交談了。

那些聲響在藤蔓都無法觸及的地方。不真切的才是它們。它們像是在交流，一閃一閃的蔓延開來，從一到多。

無數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駁雜變得單一糾纏。

它們或許不單是人與人的交流的集合體，它們涵蓋了大地與藤樹的溝通，包括了雪與地的淤積。

費萊隱約聽到了一句。

【莉蓮.....我威廉...可不保證...】

費萊仍舊在奮力擺脫這種不受控的同步。

哪怕徒勞無功。

連他都不清楚，他切實如瀕死者般抖動起來了。

或許再下一秒。

費萊就該去見他的父親。

忽然，有什么跨越在虛與實之間的聲響傳來。

藤蔓前所未有地掙扎起來。

所有藏于血肉的虛無枝椏暴力縮回了祂們的母體，捆住費萊的實體藤蔓一軟，赭紅色都低垂下來。

費萊跌在了地上。

緊接著，他發脹發黑的瞳孔里瞧見天花上。

那些本為碩果的干尸紛紛墜落，如深秋瓜熟蒂落般，倒真就是艱澀沉悶。

再望去，一片腐爛的尸體包裹了他。

費萊無力倒在了地上，他知道，還有一群祈禱的食尸鬼在等著他。可他太虛弱了，只能撐著眼睛看巖頂。

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了。

又有兩道輕重不一的腳步傳來了。

他被扛了起來。

旋即，他見到了兩個身影。

一人一食尸鬼。

人是那位清癯的叔祖，愛德華叔祖。

至于食尸鬼是哪位，現在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