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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埃爾南德斯

或許,此刻該有些風(fēng)聲來緩和兩位埃爾南德斯之間的氛圍。

但在死寂與不詳交織的天地里,唯有枝椏的抽芽聲在恣意。

雙方彼此凝望。

當(dāng)紅色將頂樓大鐘撞擊得不斷作響后。

較年老的一方才先開口。

他聲音低沉、干澀,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每一個字都像在稱量流逝的過去:“時間對你我真不公平。我都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你卻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是老人,也是弟弟,是叫卡梅隆·埃爾南德斯的男人自嘲般干笑兩聲。

他的笑聲讓一半紅一半黑的天地多了幾分人味。

同時,在對方仍舊保持復(fù)雜眼神時,老卡梅隆將身前攔路的食尸鬼們用刀削去腦袋,緩慢地踏著那些四肢尚還在匍匐的尸體前行。

他嘴上的功夫也沒停下。

那是上了年紀的喋喋不休,混著刀刃劈砍軟骨的悶響:

“你這副樣子讓我想起從前,那時候我還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鬼。一轉(zhuǎn)眼,我都能比家門口的樹老了。就那棵,母親小時候帶著我倆栽的樹。

哦對了,它在你走的那年就被齊根砍斷了。

現(xiàn)在,我理所當(dāng)然的老過它,整整大了它四十一年零三個月余九天。”

老卡梅隆的臉上卻見不到任何能稱之為欣喜的表情,表情像是一灘死水。

他僅是陳述,分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等手砍累了,他也走到了祭臺下。

黑暗隨著他的腳步侵襲到了紅色的邊界。

老卡梅隆居下視高,瞇起眼睛,像是為了看透這個比他年輕的兄長。良久,他問道:“不打算和你年邁的弟弟說兩句話嗎?威廉·埃爾南德斯先生。”

在這一刻,那些赭紅色觸須忽然沸騰起來。

它們像是聞到了令其厭惡的氣味,不安焦躁地洶涌著,宛若蚰蜒的支脈瘋了一般鉆入地下,帶起深深刺耳的漣漪。

這些漣漪單獨繞開了老卡梅隆。

臺上,在妖冶枝椏前的紅袍神甫威廉·埃爾南德斯總算是收斂起眼中多余的情緒,他亦面無表情,平靜反問:“我能說什么呢?又或者說,你想聽什么呢?”

“我想該有很多可以說的。”老卡梅隆撐著腰,緩慢登上祭臺,“比如你這些年的經(jīng)歷;比如那本經(jīng)文;比如李蓮小姐以及特倫奇?zhèn)儭H绻阋陨隙疾幌胝f,最起碼,這么久不見,你也該和我打個招呼吧。”

威廉向后退了一步,讓老卡梅隆有了站穩(wěn)的地方。

兩人不過三米近的距離,彼此間甚至可以感受到氣息的交互。

威廉的“氣息”是冰冷的,帶著類似古老墓穴里的塵埃味,吸入肺中時,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蟲豸在順著氣管攀爬。

“卡梅隆,如果我沒記錯。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半個月前。”威廉說道,他像是怕老卡梅隆不記得,還特意強調(diào),“還記得嗎,當(dāng)時我是那個黑人,自稱是維多克的黑人。”

老卡梅隆擺手:“不用你提醒,我還沒有老到記不清事情的程度。”

“既然如此,那我們兄弟之間又何必裝出一副久違的場景呢?”威廉挑眉,略帶譏諷,“是為了表演給誰看嗎?”

老卡梅隆溝壑縱橫的老臉有一刻停滯,嘴角向下,鼻翼噴出不知道是嘲弄還是惋惜的氣聲,就像是一壇苦酒開封時的動靜。

他辯駁道:“兄長,我覺得你自始至終搞錯了一件事。沒錯,從一九一七年開始,從我和小特倫奇先生將‘你’從這里帶出去后,我們是經(jīng)常見面。

在意識主體上,你是以一種我想象不到的方式完成了分割和統(tǒng)一。你變成了無數(shù)個可以寄生的鬼魂。這樣讓每月都有一個以上的自稱是威廉·埃爾南德斯且形態(tài)各異的人來找我。

在你看來,他們都是你。所以你自認為我們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面了。

可我呢?我今年接近七十歲,若是換任意同年齡的老頭來,他們在見證這件荒唐事后的第二天就會被嚇得去見上帝了。”

老卡梅隆的聲音愈發(fā)平靜。

這壇苦酒一點也不激烈。

時間磨平了它本該擁有的勁頭,獨剩屬于苦痛口感的醇香。

“威廉,你總以兄長的姿態(tài)讓我放棄見你一面。

你以忒修斯之船舉證,說‘你們’都擁有威廉·埃爾南德斯的記憶,記憶和意識的同一保證你們都是屬于威廉·埃爾南德斯這個個體的忒修斯之船。

可現(xiàn)實已經(jīng)改變。

你要我怎么去接受那些面孔。

你變成了形形色色的眾生,你成了寓言中的魔鬼。

難道要一名神甫去相信一個魔鬼的謊言嗎?”

“所以你不顧一切的來了。”威廉看著老卡梅隆,他的紅袍獵獵作響,布料下隱約有無數(shù)細小的凸起在移動,像是有什么東西正要破布而出,“那么我執(zhí)拗的弟弟,再見面后你又是什么感受。”

老卡梅隆平視他,說道:“紅袍很得體,就是不像是個神甫,也不像是他。”

聽完,威廉·埃爾南德斯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比任何聲音都惡寒。

起初只是低沉的咯咯聲,繼而演變撕裂成一種近乎鱗片摩擦的氣音。

老卡梅隆還當(dāng)作是兄長嘲弄的表現(xiàn)。

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如此。

天地間的光線開始扭曲。一些突兀又不起眼的細枝從天邊降下。

天地不再是紅黑分明,而是被這些“枝椏”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網(wǎng)眼處漏下的光呈現(xiàn)出人類視網(wǎng)膜無法解析的顏色,那顏色讓老卡梅隆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至于眼前的鱗莖,它們好似一直在此,從頭蓋骨處連接了所有的食尸鬼,包括威廉在內(nèi)。

那些連接點上,皮膚像融化的蠟一樣包裹著鱗莖,形成肉色蠕動的接縫。

它們又好像從來就不在此,它們只是某個存在投下的影子,從未真正降臨這片空間。

那些摩擦聲正是它們的動靜。

它們在吸吮,不是吸吮血液或靈魂,而是吸吮存在本身,直到將威廉吃干抹凈,將一個人變成一具薄薄的皮包骨架。

近在咫尺的老卡梅隆能清晰見到那因體內(nèi)血肉抽離而獨立于眼窩骨之外的眼球,能見到他那已經(jīng)發(fā)白萎縮的牙床以及上面搖搖欲墜的牙齒,也能見到對方胸腔跳動時預(yù)將沖破血管的黑色。

威廉干笑著張口,風(fēng)干肉質(zhì)感的喉間干癟地鼓動。

老卡梅隆聽到了一陣皮肉的摩擦聲,怪異的是,他卻能從中明晰句意。

“看清我的樣子了嗎?卡梅隆。”

老卡梅隆臉上的皺紋緊繃起來,他后退幾步,直至半個腳后跟懸空,被迫感受到身后隱約的失重感,他才反應(yīng)過來,堪堪端起獵槍以作防備。

“怎么樣,是不是很驚喜!

卡梅隆,我的好弟弟。還得感謝你,正是你的堅持,讓我找到了莫羅蒂的紕漏。

這個得到了經(jīng)書的瘋子,居然將他的兒子當(dāng)作了長期的實驗。妄圖把一個人培養(yǎng)成兩個不同的個體,再糅雜成一個食尸鬼,從而進獻于他們的神明。

你以為是你當(dāng)初的堅持得到了回報?

錯了!

是他的實驗出錯了!

現(xiàn)在,他的另一項實驗也被我找到了紕漏。

而我,我終于,我終于,嗬嗬嗬嗬,能..能...”

未等干尸說完。

突然間,老卡梅隆摁下了扳機,子彈帶著驚諤與憤怒,猛烈傾瀉在干癟的皮肉上。

火舌吞吐。

對方眉間、胸膛炸開一個豌豆大的孔洞。

威廉的話順應(yīng)著停滯。

但沒幾秒,他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像是無數(shù)聲音的疊加,其中甚至能分辨出別人的聲音。

“沒用的,沒用的,你,你們什么都做不到。

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從你將枝葉放進來保管,從你將祂生下,從你去世的時候,就注定了這場博弈的終點。

我才是經(jīng)書的擁有者。

我才是這場博弈里最大的贏家!

如果你早來些,早七年來,或許現(xiàn)在又是另一番樣子。

不不不,我還得感謝你...”

威廉瘋叫,對著并不存在的某幾個人,邊說邊搖晃著升空。

老卡梅隆也不知道眼前這具不能稱之為人的連體生物將自己視作了誰。

他現(xiàn)在也無暇顧及。

當(dāng)下,他只有盡力作為,不論是用槍,還是試著嘗試向前用刀削去瘋長出的鱗莖。

在老卡梅隆眼前,干癟的尸體已經(jīng)完全與鱗莖融為一體。

它們糾纏不堪。

其中森然白骨脫離掉落,半空中,屬于威廉·埃爾南德斯的就只有一張薄薄的皮了。

“看看,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模樣!”

四周,被赭紅鱗莖連接的食尸鬼們開始漂浮起來。

一時間,它們好像在互相容納,逐漸變成了一棵參天的“樹”,在那錯綜復(fù)雜的枝干上還能見到了諸多臉孔交錯。

繼而,那張威廉破爛的人皮從天而降,與老卡梅隆不過五公分的距離。

老卡梅隆倒吸了一口涼氣。

霎時間,他只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有什么在蠕動。

是恐懼嗎,他不清楚。

威廉的話貼在了他的耳朵上。

“看到了嗎?它們都是我,我即將取代你的實驗來完成我生命的進化。”

“瘋子!”老卡梅隆怒喝,他手中的槍在咆哮,“你成功不了的!你只會化作養(yǎng)分!就連外面的你也會備受影響。”

“誰告訴你的?”

那張破爛的皮質(zhì)詢。

老卡梅隆不答。

最后一顆子彈呼嘯而出,打在讓他毛骨悚然的人皮上,僅有少許白痕留下。

這個老人腰膝一軟,脫力倒在了臺上。

他撐不起一句話,甚至于一個動作。

他的身子如篩子顫抖不已。

那是因生理恐懼上得到的后果,長時間直面未知的恐懼終于將這個老人擊倒。

而威廉沒再出聲,屬于他的皮在空中舞動。

它們在呼喚,在吟誦。

最后,那雙原本屬于眼眶的空洞朝向了老卡梅隆。

天地喧囂起來,都已是一色的嘩啦聲。

那屬于這半邊的威廉·埃爾南德斯最后的絕唱,老卡梅隆最后一次聽清,是出自但丁的《神曲》。

“我只要于心無愧,命運對于我無論怎樣都好,我早已有預(yù)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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