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昊行尸走肉一樣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其實感受不到悲傷，但就是不自覺打開了酒柜，然后喝水一樣開始喝酒。

以前覺得千杯不醉這樣的功能十分好用，還為此感到自豪，現在感覺一切都是狗屁，喝酒都喝不醉的人，享受不到喝酒的快樂，盡數承受了喝酒的痛苦，還沾沾自喜個什么勁兒，真是可笑。

大腦似乎進入一種PTSD的模式，開始自動屏蔽那些讓他感到痛苦的人和事，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緩緩地開始回憶楚月的模樣，卻發現她清澈的眉眼、嬌嫩的紅唇，那張漂亮明艷的瓜子臉，已經漸漸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大喜還是大悲。

當發現后者占據了主要的情緒時，他又掙扎著抗爭著，大腦中努力回憶著她的樣子，開始聚精會神地與那種自動屏蔽模式作斗爭，就好像在和命運爭搶一個心愛的娃娃，明明知道自己爭不過，可那種悲愴的感覺驅動著他，即使遍體鱗傷也要去爭一下搶一下，也許那個娃娃也舍不得他，她只要主動牽一下他的手，他們不就贏了嗎。

他定然就是瘋了，娃娃就是娃娃，他卻在妄想著從一個娃娃那里得到情感反饋，得不到了，就這樣大悲大悸，心如死灰。

他還在和腦中的自我瘋狂的斗爭著，眼前突然出現完整的娃娃的相貌。

她有一雙讓他過目難忘的眼睛，像被人遺棄的小動物，如果你不把她帶回家，你會一輩子忘不了那雙渴求的眼睛，被她的天真和可愛折磨。

她的五官很漂亮，像精致的洋娃娃，她皮膚極白，卻經常臉紅。

她的身材超級好，無論看過摸過多少次，總覺得不夠，不夠，永遠不夠。

她的頭發又長又軟，有時瀑布一樣鋪散在他米白色的床單上，有時溪流一樣在他的胸膛、脖頸間潺潺流去。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順著那發，摸到了她柔軟溫熱的臉頰。

他的身體撐不住往后倒下，她隨著他一起倒下，躺在他堅硬的胸膛，乖乖的一動不動。

“程昊哥，你喝醉了嗎？”

清晰的、清醒的聲音自耳畔傳來，一下子把他從魔怔的腦內風暴中猝然抽離，他醒來大半，不明所以地低頭看著懷里被自己緊緊擁抱住的女孩。

“嗯，喝醉了。”

他閉上雙眼，想讓自己清醒，發現自己已然比誰都清醒，又反其道地想要裝迷糊。

“哦……”女孩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心疼他剛剛喝這么多。

“那你先睡好不好，明天我再跟你說話。”

程昊沒有醉，意識很清醒，只是身體不堪酒精的折磨，四肢不太受控制。

“沒醉……”他聽見自己已經大舌頭了：“你說……什么……”

“真的沒醉？”女孩有點懷疑地仰頭看他，唇紅齒白的女孩，好看又很誘人。

他想著如何證明自己沒有醉呢？便用左手輕輕掐一下她的腰，結果女孩驚叫出聲，埋怨地咕噥了一聲“好疼啊”……

得，他又沒控制好自己的四肢，弄疼了他的小姑娘。

還是騙她自己醉了吧，明天再聽她說話，現在聽完，悲傷和喜悅都沒辦法表達，實在是比悲傷更加的悲傷。

“我醉了……月亮……醉了……”

他害怕她趁他手腳不靈敏離開他，便用力擁住她，又怕控制不住力道傷害到她，一雙手緊緊地貼著她還會僵硬。

月亮看見神志不清的男人，新奇地捏了捏他的臉，戳了戳他的胸膛，軟軟的唇親了親他的下巴，回抱住他，輕輕地笑。

他們就這樣相互擁抱著，窩在沙發上睡著了。

程昊是凌晨醒過來的，頭疼，還有那股連他自己都受不了的酒味，太難聞了。

燈光明亮，照的他的眼睛一陣疼痛，但他發現自己懷里還躺著個女孩時，一瞬間懷疑自己還在做夢。

然而香香軟軟的女孩是那么真實的觸感，他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被治愈了，幾乎忘記他們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不愉快的記憶。

她來找他了，還愿意讓酒氣熏天的他擁抱著，她不是來找他分手的。

他欣喜若狂。

這些年守著一只萌萌的多肉，沒想到竟然長出一只活潑漂亮的小精靈，這一瞬間，他終于覺得完滿了。

楚月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她躺在熟悉的大床上，身邊已經沒有人。

楚月有些失落，她還有那么多話想說，程昊卻已經上班去了吧。

不過想想又釋懷了，他們兜兜轉轉牽牽絆絆那么多年，等他一天又有什么問題呢？

她從床上坐起來，想起之前李曼曼說，他的書桌上有很多她送他的卡片。

她說的書桌應該是在程家他的房間，但是程昊那天說，那些卡片被他放在這個家里了，會放在哪里呢？

她掀開被子，光著腳在他的臥室里摸索。

床頭柜上面有一個深棕色的木質小盒子，看上去質感很好，楚月小心翼翼取下來，卻是個帶著密碼鎖的盒子。

四個數字，楚月試了程昊的生日、身份證號后四位，手機號前后四位，都不是。

然后心念一動，將自己的生日輸了進去，那鎖頭啪的一聲彈開了。

楚月的心臟驀然一跳，然后一直咚咚咚沒有停止，小臉又開始變紅，但這次不是害羞，而是開心，特別的開心。

盒子里躺著很多的紙質的東西，有她從初中到大學所有的照片，有些是她和程星的合照，有些是她的單人照片，有些是她或者程星發在朋友圈的，有些應該是他直接從程星那弄來的，全都打印成了紙質版，放在這個盒子里。

她一張張的看過去，從她稚氣未脫的初中時期，到大學畢業帶著學士帽笑的燦爛。

其中有一張畢業照，她手捧著鮮花，她記得身邊站著的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哲學系副教授，而這張照片偏巧將另一半剪掉了，只剩下她憨憨傻傻又不好意思的地看著鏡頭微笑。

楚月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種醋都能吃嗎？真幼稚。

然后他看見一張照片，是前段時間程星不小心發在尋找嫂子聯盟群里的那張，她穿著黑色低胸連衣裙拍的藝術照。

當時程星很快就撤回了，沒想到他那么快點了保存。

楚月感覺眼睛酸酸的，又有點想哭，這次不是因為傷心，而是覺得好遺憾。

如果她很久以前就知道程昊也喜歡她，他們會不會早就在一起，不用蹉跎了那么多年？

翻到最后，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當年送他的小賀卡，一共八張，放在盒子的最下面，被工工整整地保存著。

楚月拿起其中一張，反過來看向背面右下角，果然有一個清晰的小字母。

不過下一瞬間立刻覺察到不對的地方——那個字母是用鋼筆寫上去的，而且力透紙背，堅毅灑脫，可當年她明明是用鉛筆小心翼翼、輕描淡寫的劃了一筆，這是怎么回事？

“你第四年送我卡片的時候，我意識到你想跟我說什么，只可惜你下筆太輕，我回頭看第一年的卡片，筆跡已經看不清了。”

一邊忽然響起程昊的聲音，專心致志的楚月被嚇了一大跳。

程昊穿著一身淺灰色的家居服，不像剛回來的樣子，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離楚月有一定距離，表情平靜地看著她。

“這個，是你用鋼筆描上去的？”

楚月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程昊點點頭，輕淺地扯唇笑了笑，沒有多說。

“你第四年就知道，這幾個字母是什么意思嗎？”

程昊眉目安然寧靜地望著她，沒有立刻回應，頓了一會兒才說：“第一年，我以為那是你不小心弄在上面的污點；第二年，我覺得這兩個字母可能是你寫東西的癖好；第三年，我隱隱覺得這是一句話；第四年，證實了我第三年的猜測。”

八年的“標記”聯系起來是一句簡單又直白的話，I LOVE YOU.

可是它那般隱晦，成字成句的過程那么艱難，仿佛一個女孩用了八年的時間一點一點告訴他，我愛你，可除非你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否則你永遠不可能知道我愛你。

比起感動，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憤怒。

幸運的是他真的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否則也許他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再翻看這一摞卡片，偶然間一字一句地讀懂了女孩用八年時間寫下的情書，而現實中兩人已經各自結婚生子，天南海北，各奔東西。萬一是那樣，會是多大的遺憾與苦痛啊？

可是她不懂，也從不為自己爭取，他一次次的靠近，又被一次次的推離。

淚水不自覺的滑落下來，楚月覺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很悲傷，又不知道為什么悲傷。

“所以三年前，你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嗎？”

程昊沒有說話，目光清淺淡然，完美的唇線間，唇角的微笑若有若無，不知道他是在笑，還是無話可說的無奈。

“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哄我才跟我在一起的……”

那時候星星弄傷了她的眼睛，她在車上跟他告白，他沒有掙扎和猶豫地接受了她的告白，他說永遠照顧她，跟她在一起。

程昊終于開口，聲音很平靜。

“其實，我們都需要時間來成長。”

他說了這句讓人不明所以的話，楚月永遠不會明白。他不是沒想過解釋，但想想還是算了。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有被追根溯源的必要。

當他知道楚月喜歡他時，那種感覺很奇妙——很興奮，也有憂愁，很開心，又有些抗拒。

因為她太小了，她跟自己親妹妹一般大，她們又是最好的朋友，承認對她動心，總讓他有一種陷入不.倫的別扭和排斥感。

可就像是宿命一般，越是排斥一件事情，你的全部注意力都會聚焦在這件事上。

當楚月進入初中的后半段，因為青春期的原因，她的外貌到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真正開始從女孩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有一天他驚訝地發現，每次楚月來他家吃飯的時候，他的心情會變得格外好，連媽媽都說，他關心和疼愛楚月的程度，不亞于程星。

只有他自己才會知道，楚月和星星完全不同，即使星星變成了大姑娘，他想抱就抱她，有時會像摸小狗一樣摸她的腦袋和臉，可他從來不敢那樣去碰楚月，他害怕晚上夜深人靜時，他的夢里會出現不該出現的人，做著讓他不堪回想的事情。

后來他交了個女朋友，跟他一樣大，沒有人會覺得他們的感情是不對的，因為他們同齡又同班，這讓他的內心得到了短暫的寧靜。

可他沒法再面對楚月的目光，每次她看著他的眼神，都讓他解讀出：她在對他說，你臟了。

他其實早就想和李曼曼分手，就在他們倆手牽著手回他家，被楚月和程星在樓下親眼目睹的那一瞬間。

她那吃驚、受傷、失望的眼神讓他如同被架在鐵架上的牛羊，下面是越燒越旺盛的火堆，風一吹，他就難受。

最后星星鬧騰的嚴重，他順勢真的分了手。

那天去楚月家接程星，他說以后不經她允許，不會再交女朋友，這話其實是說給楚月聽的，他雖然寵星星，但畢竟不會瘋到對妹妹說出這樣的話。

只是那時的他還沒意識到，他已經在心里決定了，要等她長大。

三年前，當她親口跟他告白時，當時他的心里終于長舒一口氣，有種漫長的馬拉松長跑終于看見盡頭的快樂和輕松。

只是他沒有想到，時間確實讓她慢慢的長大，長大到兩人站在一起不會被任何人質疑的程度，可時間也讓她給自己的身心纏上一圈圈沉重的鐵鏈，套上一把叫“程星”的枷鎖。

這些年的等待讓他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只有羞.恥的行為，沒有羞.恥的感情。她未成年的時候他就喜歡她，這種感情即使被命名為“愛情”，也并算不上骯臟，因為感情是付出，行為才是索取，只要他沒對她做什么，亦沒從她那里索取什么，他們永遠不會有錯。

所以他不反感星星對他的感情，不管她對她的愛是怎樣的愛，那都是一種付出，從沒有演變成索取，她霸道的不讓他談戀愛，只是因為她還沒長大，沒成熟。

他又何嘗不是呢？他也是在一日又一日的掙扎與思索中，才于某一日終于頓悟——他愛了楚月很多年，也等了她很多年，這種感情并不畸形，沒有罪孽。

于是他回來了，并且一開始就主動出擊，并迅速得到了她。

他以為這一次再也不會重蹈三年前的覆轍，即使她還是過不去星星的坎，也能在他一點點的開導下跟他一樣走出心靈的困境。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質，他把自己面對敵人的心理素質水準用在預估面對愛人時的表現上，后果自然是悲催的。

商場上的對手暗中下刀子傷的他元氣大傷，他的大腦依然不會被一面倒的爛局勢控制，可以臨危不懼，清醒而淡定的扭轉局面。

可是面對喜歡的人，只要她一個眼神，一個語氣，就能讓他一敗涂地，垮的徹底。

不過還好，他看著眼前的女孩，比起昨天，那澄澈堅定的眼神宛如脫胎換骨，他知道，她已經徹底度過了心靈的迷障，走出了最深的困境。

頓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人為不能強求，所以他從來相信命運。

看著眼前落淚的女孩，他在想，也許他等了那么多年，終于等來了她的頓悟，等來了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