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了臺階，踏到前殿的廣場上，就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喊：“跪下！”

緣遇和緣清神色一慌，忙跪了下來。身后，大夫也跟著緩緩跪了下來。倒是，若水被這聲音一驚，渙散的目光落在前方那抹明黃上，忽然聚焦，頓時前行了幾步，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大聲哭喊了起來。

“皇上，請為月更衣做主！”她聲淚俱下的模樣，讓前方的眾人都是一驚。此行來得不僅僅是皇上，還有皇后，和麗妃二人。麗妃眼尖，一眼就瞧出了此人正是月更衣身邊的若水，當即臉色一變，搶先呵斥道：“這是哪里來的癡狂婦人，圣駕之前竟然如此失禮，還不趕緊拖下去？”說罷，一個眼色使向身邊的翠綠。翠綠會意，轉身朝著邊上候著的士兵招了下手，頓時有兩位士兵沖上前來，拉起若水就欲往外拖。

“慢著！”皇帝忽然出聲，邁步向前了一些，眉宇微微蹙起，問：“你剛剛說為誰做主？”說話間，他輕輕揮手，那兩個士兵又退了下去。

后面，麗妃見狀，神色中隱有一絲焦急，正欲上前，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她轉頭一看，卻見皇后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麗妃心中一跳，本已打算邁出去的腳又只好牢牢地粘在了原地。

若水伏著身子，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板上，留下一個個神色的烙印。她顫著聲音，回答：“回皇上，是月更衣。“

皇帝神色中掠過一絲復雜之色，沉默了片刻，才繼續問：“她怎么了？“

若水忽地哭出了聲音。皇帝神色一變，聲音也不由得厲了一分，喝道：“說！“

“月更衣歿了！“若水的聲音輕得猶如冬日里偶爾吹過的那一縷微風，只是，這一縷微風吹過，卻卷起了一場凜寒的風雪。皇上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白了幾分，皇后走上前適時扶住了他，厲聲問道：“怎么回事？你細細說來！”

這話音才剛落下，就聽得一個冷漠的聲音在后方響起。

“這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沒了呢？該不會是受不了這月落庵的清苦，逃了吧？”

若水聞聲抬頭看去，只見一襲紅衣從正殿中緩緩行出，搖曳著，裙裾擺動間，晃出無限妖嬈風情，猶如她容顏散發的嬌艷一般。

若水身后的大夫抬頭瞧了一眼此人，立馬就埋下了頭，撐在地上的雙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

“你把事情仔細說清楚！”皇帝沒有回頭去看樓鳳，而是盯著若水，沉聲說道。若水復又低下了頭，聲音中帶上一絲哽咽，咬咬牙，用力說道：“主子至今日本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孕！”

皇上神色一震，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去盡了，只剩蒼白。他愣愣地看著若水，眼中有一絲淚光隱現。卻在這時，皇后冷哼一聲，嗤道：“這到底是青樓出來的女子，真是不知廉恥！”

話音剛落，皇上卻是反手一巴掌打在了皇后的臉上。皇后震驚無比，捂著臉，愣愣地看著皇上，懵了半響，才回過神，忍著委屈，冷笑了一聲，道：“皇上要打臣妾，臣妾無話可說。但是，請給臣妾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皇上卻是看都不看她，閉著眼，低聲問：“她怎么死的？“

若水忽然用力磕了三個頭，喊道：“請皇上為主子做主，主子是被月落庵的水月師太害死的！”

皇上聞言猛地睜開了眼睛，冷光乍然，驚得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忐忑不安起來。這時，跪在后面的緣遇卻大聲喊道：“貧尼斗膽，月更衣是自殺的！”

若水忽然抬頭看向緣遇，凄聲喊道：“若不是你們苦苦相逼，主子又何至于走上這樣一條路！”

皇上聞言，眼底痛惜之色又重了一分，冷眼瞧了一下緣遇，見她低了頭不再說話，復又看向若水，道：“你把事情的始末都細細說與朕聽！”

“是！”若水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嘴角泛出一絲凄苦的笑，道：“自從上次皇上來過，一個多月后，主子發現自己懷孕了！月落庵的水月師太發現后，非但不愿回稟皇上，還更加刁難，意欲謀害皇嗣。主子與奴婢費得千幸萬苦才保得皇嗣到六個月。原本以為能夠平安為皇上誕下皇嗣，卻未料水月得知皇上今日要來庵中，怕皇上知曉主子懷孕一事，便打發了主子與奴婢二人去后山住。后山路遠難行，奴婢倒沒什么，但是主子卻已是身懷六甲，加之平日營養不良，心情抑郁，胎像一直不是很穩定，昨日又受了不少氣，加上跋涉勞累，到了晚間，竟……竟……”

說到此處，若水已是泣不成聲。皇帝神色痛苦，閉了眼，身子連晃了好幾下。

“繼續說！”他平復了一下心情，道。

若水接著說道：“到了晚間，主子就大出血！還好緣清和緣遇師姐還算仁慈，允得奴婢下山回庵中取藥，但……奴婢無能，終究還是沒能保住皇嗣。今日請了大夫來診，大夫說是孩子保不住了！主子受不了這個打擊，她……”

“她怎么了？”皇上追問。

若水閉上眼，淚水滴下，啪地一聲滴落在石板上，碎成千萬，猶如此刻皇帝的心。

“她自焚了！“

包含著痛苦卻努力壓抑的輕輕的聲音落下，一行清淚終于忍不住滑出了他的眼角。

好半響，他才重新睜開眼，眼中冷冽的光仿佛要擇人而噬。

“把水月師太請來！“冰冷的聲音，仿若九幽的風，吹進在場所有人的心中。有人心中快慰，如若水，有人卻如墜入了冰窖，恐慌不已。

翠綠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卻了后殿。

不久，去尋水月師太的人回來了，回：“回皇上，水月師太在房中自縊了！“

“哼！她倒是干脆！自知逃不過，就想來個一死了之！“皇上的聲音益發的寒冷了，”佛寺本是清凈地，沒想到這庵中姑子的心竟是如此狠辣！月落庵從此就封了吧，所有姑子都發配軍中，充為軍妓。“

“皇上，這不妥吧！她們到底是姑子，且此事主要是那水月師太的錯！“麗妃忽然出聲勸道。

皇上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冷冽的目光，讓她一下子噤了聲，再不敢多言。皇上回過頭，目光從緣遇和緣清兩人身上掠過，目光不由得一頓，道：“這兩個就讓她們還俗吧！“

說完，他看向一旁跪著的大夫，聲音有些冷：“當時是你給月更衣診的脈？“

大夫低著頭，聽到問，頭埋得更低了，原本清越的聲音，不知為何啞了幾分，回答：“回皇上，正是草民。”

皇上越過若水，邁步走到了大夫身前站定。低著頭，陰冷著聲音問：“你何以就見得月更衣的胎保不住了？“

大夫似很是惶恐，身體顫了一下，誠惶誠恐地回答：“草民去時，月更衣出血已有一夜了，身體已經虛弱無比。且月更衣的胎像似是一直不穩，草民實在無能為力。但，孩子保不住，大人總能保得住的！草民正想讓緣清小師父隨草民去取些藥的時候，才跟若水姑娘出了屋子，就……“說到此處，大夫頓了一下，低嘆了一聲，接著說道：”原本想只要這人在，孩子總還是會有的！哪想竟會發生這種事！草民有罪！”

“是啊，只要人在，孩子總會有的！她怎么這么傻？這么傻？”皇上愣在了那里，口中不住地喃喃著。忽然，樓鳳走了上來，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柔聲道：“皇上保重龍體！”

皇上回過神，瞧向地上跪著的三人，道：“帶我去那里看看！“

一行人走了一個時辰，終于到了后山的山頂。看到山頂的荒涼，皇帝神色更加痛悔，當他看到那一片焦黑灰燼時，更加難以自抑，淚水再次滑出眼眶，落進那漆黑的灰燼之中，濺起不少灰絮。

他閉上眼，不忍再看。轉身吩咐身后跟著的士兵：“仔細尋尋看，看能否尋找到什么遺骨！“

話音落下，若水忽地哭出了聲。樓鳳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喝道：“皇上體諒你失了主子，心情沉痛，但在圣駕面前豈能一直哭哭啼啼。還不快收了哭聲！“

“皇上恕罪！奴婢只是想到主子，一時忍不住！這冬日里，天干物燥，這灰燼現在還熱的，想必是燒了不止一個時辰才熄滅的，如此大火，就是塊金子也燒沒了，何況是個人！“若水說完，又嗚咽著哭了起來。

皇上聽到月歌連尸骨都沒了，心底更是沉痛，自然也不會責怪若水。轉過身，從內衣上撕下一塊黃絹，走到灰燼旁，伸手去掬灰燼。

“皇上，不要！“麗妃在后面驚呼道。皇帝似沒有聽到，伸手從冒著熱氣的灰燼中捧起一捧灰燼，小心翼翼地放在黃絹上，仿佛手中的不是一捧灰，而是易碎的珍寶。

他小心翼翼地將灰燼用黃絹包好，然后貼身藏了起來。麗妃在身后看著他這番動作，眼中的恨無比濃烈，但嘴角卻又泛起了一絲得意的笑。

是的，她又有什么好不得意的，月更衣已經死了，即便皇上再如何愛她，她也不過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而她，還活著！

弄好一切，皇上回頭去尋那個大夫，發現他站在人群最后，便揮手讓他過來。

大夫微微佝僂著身體，走到近前，跪下。

“你是個大夫，是在京城中哪個醫館掛牌？“皇帝問。大夫惶恐回答：”回皇上，草民是個游醫，不曾在任何醫館中掛牌！“

“曾聽聞游醫中多妙手！不知你可有心成為太醫？“皇帝又問。

大夫磕了一個頭，恭謹回答：“草民謝皇上厚愛，但草民醫術平庸，恐是擔不了這重任！”

皇帝不過是一時感念他那句只要人在孩子總還會有的那句話，又念在月歌的份上，才有此一問。見他無心，便也不強求。

隨后，他又看向若水，道：“既然月歌已經不在了，以后你就跟著朕吧！”

“是！謝皇上恩典！”若水伏身拜下，起身時，目光恍若不經意地掃過大夫身上。

因著月歌一事，皇帝也無心再祈福，帶著眾人匆匆回了宮。而月落庵也從此除名，除了緣清和緣遇，其余人都被士兵押著去了京城，待整頓后押往軍營。

那大夫卻在眾人都走后，又回到了后山那山頂。上去時，她一襲緇衣，挺著大肚，迎風站著，一頭青絲隨風舞動著，嘴角泛起一絲笑，輕輕松松，再不見往日怎么也抹不去的憂傷抑郁。

“跟我走，可好？“他走到她身前，輕輕地問。

她微微一笑，轉頭看向那一地灰燼，聲音似拂過耳畔的風，有些不太真實：“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問我的名字時，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嗎？“

身旁的人聞言，陷入了沉思，片刻后，輕笑著回答：“當然記得，你說你叫歆月！“

“那為何這次見面，你再不叫我歆月，而是叫我月歌？“月歌忽地回頭，直視向他的眼睛，讓他的目光無從回避。

他面現愧色：“是我對不起你！“

月歌忽然又笑了，輕輕抬手，拂去他額上沾著的那一點黑，柔柔道：“其實這場火燒去的不只是月更衣，還有月歌。“

他眼中忽地亮起一點光芒，她輕笑著，繼續說道：“以后只有歆月，沒有月歌！你可愿意叫我歆月？“

他忙點頭，“愿意！自然愿意！一百個愿意！一千個愿意！“

月歌輕輕柔柔地笑著，猶如春日里和煦的風，又猶如此刻落在身上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