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殿外響起了第二遍梆子聲。我揉了揉有些疼的腦袋，向著門外喊：“碧衣。“這是我唯一知道名字的婢女。

門嘎吱一聲推開，碧衣走了進來。

“貴人，奴婢在。“

“更衣吧。”我說。碧衣怔了一下，驚問：“貴人，您不等皇上了嗎？”

“不用等了！他今天晚上不會來的！”我淡淡回答。

碧衣似乎不信，兀自爭辯著：“可是……皇上走之前還說了……”我背對著她，微微笑了一下，沒有解釋。

碧衣見我不說話，便只得閉了口。

待吹了燭火，屋內陷入一片漆黑中時，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想，此刻，他應該正是溫柔滿懷時吧！

這一夜，我很晚才睡著，不知是因為陌生的環境，還是因為……

當碧衣將我喊醒的時候，我正夢見我與巫牙站在那湖邊，吹著那首情意綿綿的曲子。

“貴人，今天一大早皇后就回宮了！“碧衣站在我床邊焦急地說道。我輕輕哦了一聲，不覺得這事與我何干。

“貴人，您怎么一點也不著急，您可就要來不及了啊！“碧衣看著我依舊懶騰騰的模樣，更加著急了。我不解地看向她，問：“什么要來不及了？”

碧衣驚疑地看向我，回答：“給皇后請安啊！”

我驀然驚醒，此時，我在宮中，我已不是月歌，而是月貴人。我迅速收拾起自己來，但當我到達皇后的坤寧宮時，殿中已經坐滿了人。

碧衣跟在我身后，低聲嘀咕了一聲：“完了！“

我抬頭看向首位上坐的女子，一身素白的衣服只在裙裾上用銀線繡著幾團高貴的牡丹。頭上，簡單的綰了一個發髻，簪了一只銀質的鳳凰簪，十分樸素。

我只打量了一眼，便迅速低了頭屈膝行禮：“月歌見過皇后，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禮畢，皇后卻沒有讓我平身。我曲著膝，低著頭，感受到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來回打量著。過了半響，她忽然開口：“抬起頭來，本宮看看！“

我依言抬頭，雙腿依舊屈著，關節間的酸痛，十分難受。

“倒是個美人！“首位上，皇后目光在我臉上打量了一下后，淡淡地下了這么一個定論。我恍惚又回到了我初到第一樓的那天。

那天，樓鳳將我領到一個老嫗面前，后者捏住我的下巴，打量了一下我的臉，也說了這樣一句話。

正在我回憶的時候，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能讓皇上整日里茶不思飯不想的，必然得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天下第一樓的首朵金花，長得當真是傾國傾城啊！“

我循聲瞧去，說話之人是皇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眉若遠山，眸若秋水，瓊鼻精巧，紅唇飽滿，一身深藍色短裙，裹著曲線傲人的嬌軀，修長白皙的頸間掛著一串紅色瑪瑙，將她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近乎透明一般。

正在我打量之時，皇后說話了。

“這位是景妃娘娘，月貴人恐怕還未見過吧？“

我聞言，便轉了方向，對著景妃行了一禮。

“月歌見過景妃娘娘，景妃娘娘吉祥。“

“這位是麗妃！“皇后又指著景妃對面的女子說道。我轉過頭，目光落在那張臉上，心中一震，她不是別人，正是那日晚上將我拖出小院，讓我看見皇帝深情一幕的女子。

她便是麗妃嗎？那么，昨天晚上叫走皇帝的也是她……讓六福對我心生敵意的也是她……

看來，她很不簡單。

“月貴人可還認得本宮？”麗妃端莊而又高傲的笑著，我卻瞧出了她眼中的嫉妒。我收回目光，努力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更加的恭謹，同時朗聲說道：“娘娘大恩，月歌沒齒難忘！”

話音剛落下，景妃便說話了。

“哦，看來妹妹和月貴人之間還有些舊情啊！怪不得皇上將慶和殿賜給月貴人，妹妹一點都不生氣。”

麗妃笑得有些勉強，道：“哪里！只不過臣妾心疼皇上，忍不住點化了她幾句！“

皇后聞言，微微一笑，看向我，說道：“如此看來，月貴人今日之地位，還得感謝麗妃的幫忙！月貴人可要好好謝謝麗妃啊！“

“確實應該好好謝謝！“景妃盯著麗妃，笑容有些嘲諷。

我半屈著膝站在那里，輕輕應了一聲，此時，膝蓋關節的疼痛更加讓人難以忍受了。可是，主位上的皇后和這兩位妃子似乎并沒有就這樣放過我的打算。

這時，皇后又說話了。

“聽說你之前是天下第一樓的妓女！”

我心中一跳，重點來了嗎？還未等我回答，旁邊的景妃便咯咯一笑，道：“姐姐此話說得不對，月貴人是清倌，不是妓女！”

皇后輕哼了一聲，道：“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而已。”

我心中憤然，他們一言一語間，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輕蔑。

“既然皇上喜歡你，本宮便也不干涉。但是，有一句話，你必須要記住。”

我忍下心中的怒意，恭敬說道：“皇后請說。”

“你現在待的地方叫皇宮，是天下最尊貴的地方，可不是那什么天下第一樓這種煙花之地，所以，把你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都收起來，本本分分地做一個皇帝女人該做做的事情，知道嗎？”皇后厲聲說道。我低著頭，輕聲應是。

皇后又哼了一聲，接著說道：“本宮信佛，也常年不在宮中。但不代表本宮好唬弄，今日這話算是給你一個警告，若是今后被本宮發現你有什么不檢點的，或者帶來什么歪風邪氣的，那就休怪本宮對你不客氣！”

“是！月歌一定牢牢記住，多謝皇后提點！“

我誠惶誠恐的回答著。皇后似乎對我的表現還算滿意，冷厲的神色稍緩了幾分。我本以為，這關我應該算是過了，卻不料……

“本宮今日回宮，就是為了見見你！但你卻讓本宮在此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既如此，你就去門外跪上一個時辰，長長記性。“

“……是！“

我走了出去，對著殿門，端正跪好。如今已是快五月份了，明晃晃的太陽曬在大理石板上反射出來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碧衣是我的婢女，只能陪我一起跪著。

平日里，一個時辰，嗖地一下便過去了，今日卻是如此難熬。剛剛行禮時，屈膝半天，膝蓋間酸疼無比，此刻又跪在這堅硬的石板上，當真有種雪上加霜的感覺。

過了一會，殿內的鶯鶯燕燕都走了出來，開始散去。最后走出來的是景妃和麗妃。兩人似乎是約好一般，一起抬腳邁步，同時跨出坤寧殿高高的門檻，不分前后。

兩人一起走到我面前，景妃低頭看了我了一眼，輕笑一聲，對著麗妃道：“別以為本宮不知道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妹妹嫉妒本宮的肚子比你的爭氣，就想要找個幫手，來和你一起對付本宮，是嗎？“

“難道妹妹在姐姐心中就是這么的蛇蝎心腸嗎？妹妹的肚子是不爭氣，可是妹妹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努力的！姐姐就不一樣了，今年應該已經三十六了吧？要不妹妹幫姐姐去問問羅太醫，這上了年紀的女人想要懷孕是不是特別困難啊！“麗妃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景妃看著才不過二八芳華，但聽到麗妃的話后，卻是有些變色。她冷笑了一聲，掃了一眼麗妃的肚子，嘲諷道：“本宮已經有景華了，即便是四十六也無妨，不像某些人，連個蛋都不會下！“話說完，景妃便轉過臉，仰著下巴，走了。

麗妃一張俏臉氣得煞白，她低頭瞧了我一眼，只瞧見我的后腦勺，不由得更加羞惱，當下怒哼一聲，甩袖離去。

這兩人剛走沒多久，這坤寧殿內又走出來一人。此人踩著一雙藍色繡鞋，邁著小碎步走到我的面前。啪地一聲，一本女訓砸在了眼前的石板上。

我不解地看向她，是之前站在皇后身邊的婢女。

“皇后說了，介于貴人的出身，讓您再多跪一個時辰，順便將這女訓好好朗誦一番，也免了貴人無聊！”

怒火如野獸一般在我心中咆哮，身側的雙手用力攥緊，指甲嵌進了肉里，帶來一陣鉆心的疼。

“怎么？不愿意？“婢女問，目光輕蔑，神態高傲。仿佛，貴人是她，而我不過是個命如草芥的婢女。

我努力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憤怒和傲氣，磕頭謝過。當額頭觸到那冰涼的女訓封面時，女訓二字如針一般扎入我的眼中，直戳內心最深處。

這便是，權力至上的宮廷嗎？

回到慶和殿的時候，已是午后，快近未時。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一瘸一拐地走進殿內，癱倒在床上。看著頂上羅帳的淺色花紋，眼前一陣陣的發暈。

“貴人，要不要傳膳？”碧衣在旁邊說話，我只聽得嗡嗡的聲音，我煩躁地搖了搖手，讓她走開。她見我臉色不好，擔憂地問：“貴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睡會，你出去吧！”我聽不清她說什么，只想閉上眼躺會。

“那奴婢幫您鋪床，鋪了床，您再睡！”碧衣說著，就伸手要來扶我。我一把揮開她的手，忍著暈得難受的腦袋，道：“你出去吧！我自己來！”

碧衣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午后的屋內，很是陰涼。我躺在床上，感覺有些涼，便拉了被子，將自己牢牢裹住。

閉上眼，那些一下變大，一下又變小的花紋終于不見了，暈得有些疼的腦袋也終于好受了一些，我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后便睡了過去。

夢中，我又看到了巫牙。

他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樣，穿著一身大紅的袍子，有點像普通百姓人家的喜服。他的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陰郁的深情讓我也變得不開心起來。

“巫牙，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我擔憂地問他。

他抬起頭，卻不敢看我的眼睛，面有愧色。

“月歌，我對不起你！”

“你怎么了？”我又問他，他卻不肯再多說一個字。他拿出了長笛，吹起了曲子，曲調哀傷。我想趕走他曲中的哀傷，想用自己的笛聲帶給他快樂，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根短笛。

找到最后，我哭了。

然后，我醒了。醒來的時候，是在皇帝的懷里。睜開眼，便是他滿是焦急的臉。

我本能地想要推開他，但當手指觸及到他的衣服時，緞面的微涼卻讓我恍然驚醒。推變成了抓，我將本來打算用來推開他的力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裳，指甲在光滑的緞面上滑過，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皇帝看了一眼我的手，溫柔地將我擁入了懷中。

“做噩夢了？”他輕聲問到。

“嗯！”我將埋在他懷里的腦袋輕輕點了點，他將我擁得更緊了一些，柔聲安慰：“不怕，有朕在。”這時，六福走了進來。

“皇上，麗妃娘娘來了！”

皇帝皺了一下眉，問：“她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