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明城
嚴俊沒有如期從江西老家返回玉城。
他的電話打不通了,甚至連他的哥哥嫂嫂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在簡寧寧一籌莫展,百般擔憂的時候,一個快遞送上了門。
這個小小的包裹里面有一把“美麗家”的新房鑰匙和一張簽了字的房屋贈與協議,還有一封他手寫的信。
簡寧寧將目光停留在信里的一行字上:“愛是兩情相悅,彼此守護;原諒你做不到,也原諒我沒做到。”
看著看著,簡寧寧的眼睛就模糊了;一想到嚴俊的成全她就控制不了心中的悲傷放聲哭了起來。也許這一輩子他們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因為她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可是他能去哪里呢?又想到嚴俊可能一個人孤零零地病倒或老去,她哭得就更傷心了。
陳嵐坐在她的對面,沉吟了一會才說:“帶著尊嚴離開是他最明智的選擇,不是嗎?”
簡寧寧聽她這么說,哭得更加大聲了;直到她哭得臉頰發疼才稍稍停歇下來,緩了一口氣又繼續哭起來。
陳嵐把屋里稍微收拾了一下,又遞給簡寧寧一條干凈的毛巾。天底下能把她家里的三條毛巾都哭濕的人應該就只有簡寧寧一個了,她好像是水做的。她看到簡寧寧哭得停不下來的樣子,便悄悄的出去了。
等陳嵐拎著一大袋食品回到家時,簡寧寧終于停止了抽泣。
“你的這個雙眼皮還挺深刻的哦,比去韓國做的整齊多了。”陳嵐瞧著簡寧寧紅腫的雙眼,笑著打趣道。簡寧寧將手里的濕毛巾扔向她,揉了揉眼睛,將眼淚擦拭干凈。
陳嵐才緩緩地說回玉城前她和家鄉的一個房東簽好了店面的租賃手續,她月底前要回去籌備她的小理發店,所以等下個月月底這個房子到期就不續租了。其實,將簡寧寧“趕盡殺絕”到沒有退路的策略,是她和關天濟的合作計劃;而作為回報,關天濟免息借給她一筆資金,她才得以實現自己開店做老板的愿望。
因為覺得這樣出賣自己的好朋友,沒有義氣也不夠光明正大;陳嵐沒敢泄露半點風聲,還想暫時離簡寧寧遠一點,因為害怕自己會無意中說漏了嘴。
距離下個月月底還有四十多天,簡寧寧也有足夠的時間來做出最后的決定。
簡寧寧聽了是破涕而笑。她們倆在之前還說要一起開美發店,要做得比“繞指柔”更好,開的分店更多。沒想到她自己被很多事情耽誤的時候,陳嵐做到了。她為陳嵐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而感到欣慰。
陳嵐看著她,張了張嘴,還是沒有提到她的爸爸對她媽媽的態度更惡劣的事情。她這次決定留在老家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能夠照顧和保護她那膽小怕事的媽媽。盡管她掌控不了事情的發展,也不知道她的爸爸還會怎么樣對待她和媽媽,但她不想再逃避了,她想承擔起她作為女兒的責任。
接下來的幾天,簡寧寧陪著陳嵐跑了幾次玉城的美容美發用品批發市場,她的情緒也漸漸平穩了下來。忙碌果然是最好的療傷藥,簡寧寧也想開了很多:既然嚴俊沒說他去了哪里,那她再怎么尋找也無果。況且,她目前也需要認認真真地思考她和家人的未來;還有她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理發店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的,畢竟是個小店,幾天的時間就進入了工程的尾聲。簡寧寧也回到了玉城,因為弟弟簡蘊正從外地實習回來了,暫時和她一起住在陳嵐的公寓里,周玉芳也不時帶著思雅到玉城和他們團聚。四個人擠在這個一室一廳的小公寓里,忽然就好像回到了幾年前,他們一家四口在周玉芳娘家的那些時光。
簡蘊正和周玉芳最后決定在明城買房,兩人還考慮要不要選擇榮基集團開發的一個公寓,畢竟房子的質量好,還能拿到內部價格;省下的錢用到裝修和添置家具方面,算是一舉兩得了。
簡寧寧想反對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尤其是聽完弟弟說:“只有在明城才和思雅離得近,方便往來。”
經過系列的心理輔導和家人的關懷,思雅的心理創傷逐漸康復。關家給他注冊了明城一個貴族學前班,就等著新學期的到來了。
陳嵐的理發店開張的那天,簡寧寧帶著思雅一起去參加典禮;當然,還有跟著他們身后的“四大金剛”。陳嵐請了不少的朋友和舊同事,大家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熱鬧非凡。簡寧寧給了她一個大紅包,當是支持好友的創業,也算是支付一點這段時間他們一家的房租和水電費。陳嵐沒有推辭,而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回到玉城的第二天,簡寧寧去了嚴俊的哥哥嚴明的家里。她將“美麗家”公寓的鑰匙和贈與協議交給了他們。不管嚴俊目前是人在哪里,他的財物總算是歸了家。而這樣的物歸原主,等于她和嚴家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不再關聯了。
婉拒不了他們的邀請,簡寧寧和他們吃完晚飯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看著青黃兩色交錯的天空,簡寧寧感到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該往哪里去。她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著。恍然之間,她有種回到十八歲那年的錯覺。
那時候她的爸爸剛去世不久,媽媽深受打擊,身心疲倦;她的人生也沒有了方向,她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苦無助,就如同一條小船在浩瀚無垠的海洋里漂蕩著,迷迷茫茫而不知去處。她好不容易說服了媽媽,從高中休學轉到玉城的第一職業高校,學習美容美發。用他們老師的話說,這是一個不會失業的專業;而她要的也是這個可以利用一輩子的保障。
到了職業高校沒多久,她就認識了嚴俊。那時候,嚴俊是一個知名的美容美發器材公司的一名產品專員;他定期到各個學校里講解產品知識和器械的操作流程。
每次聽著他在臺上滔滔不絕的解說,和他指導操作流程中不急不躁的態度都讓簡寧寧想起了父親簡錦亭,她的心里既是難過又是安慰。話語不多而努力向上的簡寧寧也引起了嚴俊的注意,每次觸碰到她眼里的惆悵,他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嚴俊八九歲的時候,父母意外遭到車禍而雙雙去世;他寄養在外公外婆家,哥哥嚴明則由他們的爺爺奶奶照顧;嚴明初中畢業后投靠了在明城的姑姑嚴如燕一家。他安頓下來后,嚴俊也來到明城,兄弟倆相依為命。嚴俊在哥哥的資助下讀完大專后,供職于明城的一家商貿公司。他因為思維敏捷且成熟穩重,很快就被指派為市場部的銷售專員。相近的生活經歷讓簡寧寧和嚴峻很快就成了朋友,三十出頭的嚴俊儼然是簡寧寧最大的靠山。尤其他對她的關心體貼和入微的照顧,成為她當時極其需要的氧氣和水分;兩人也自熱而然地成了情侶。
她曾經以為,她和嚴峻也會像其他的人一樣,從相愛到結婚再一起白頭偕老;怎料母親周玉芳的冠心病突然發作住進了院,又因她急需心臟搭橋手術而轉院到了明城。十二萬的手術費對簡家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對于剛剛結束學業還在找工作的她來說,更是一輩子都攢不到的巨額。她當時的手里只有周玉芳這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一萬多塊錢,加上外婆家資助的三萬塊和嚴峻幫忙借到的三萬五千塊,還有差不多五萬塊的差額。在醫院里愁眉苦臉的她,無意聽到手術室外兩個等著做人流術的酒吧女郎交流賺大錢的方法;她最后去了“寂寞吧”酒吧,機緣巧合,她遇到了買醉的關天濟……
唉~簡寧寧想到這里,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誰會想到,今天的街頭只剩她一個人呢?和嚴俊的兩次分分合合,最后驗證了一個道理-——自古情義兩難全;而她欠嚴俊的情義,這一輩子都難以償還。
而今她能做的,是期盼嚴俊能夠健康快樂;也希望他終將會遇上一個能夠全心全意愛他的女子,幸福常伴。
她吸了吸鼻子,不禁又想起母親生病住院的那一段日子。她也曾一個人無數次默默走在玉城的街頭巷尾,漫無目的;她有時候獨坐在某個角落,看著人來人往、蕓蕓眾生的千姿百態。那一刻她的思緒自由飄散,仿佛置身于外星球;人間的喧囂或生活的疾苦都與她無關。
而今,她重新站在同樣的位置,感覺卻不太相同。看著明城車水馬龍的街景,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萬般感概之際,她已是淚眼朦朧:明城有她想要的一切,但是她沒有家。
生活艱難的時刻多了,人容易變得麻木無感;這算不算人類的一種自我保護呢?如果是,那人類和其他的動植物的區別還存在嗎?她曾經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她沒有給自己找到答案。念及至此,她不禁悵然淚下。
“簡寧寧!”身后突然有人在喊。
簡寧寧回過頭看見關天濟站立在暮色中,面容有些憔悴。簡寧寧遠遠地望著他,心里忽然有一種熟悉卻又說不清楚的感覺。大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他的頭發長了很多,在夜風中飄揚著;他淺色的外套也在隨風搖擺。恍惚間,簡寧寧好像看到了那個在西門宿舍外空地上奔跑搶球的,塵土四起中衣角飛揚的關天濟。
“你敢現在跟我去一個地方嗎?”關天濟站在車的旁邊,大聲地問。
簡寧寧不解地望著他,腦里不斷閃現著西門宿舍里的一些生活場景;那些她坐在門口守候著關天濟回家的傍晚,暮色中披著光暈的他就如同神話傳說中的天使。那時候她理解的“天荒地老”,就在關天濟的微笑里,就在她看見他的喜悅中;沒想到,輾轉十幾年,她竟初心未改。
看到了他,簡寧寧也想到了嚴俊,心里更多的是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
“你和阿俊的不辭而別有關嗎?是不是你弄走了嚴俊?是不是你?”簡寧寧連聲追問。她這些天也想了很多嚴俊離開她的原因,而關天濟是嫌疑最大的一個,“嚴俊現在在哪里?他現在怎么樣了?”
“你要敢跟我走,我就告訴你。”關天濟看她正在猶豫著,于是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再次問道:“我問你敢不敢?”
簡寧寧瞧了一眼他那挑戰性的眼神,下巴一揚,上了車。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卻不時偷偷地瞄了幾眼對方。車內是溫暖如春,播放的鋼琴曲悠揚動聽,簡寧寧扭頭數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電燈柱子,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關天濟把車停好后,側著身子靜靜地看著她。她睡著的神情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樣的與世無爭。他仿佛看到那個等他等到靠著門框睡著的小身影,此刻她的眉眼也泛著同樣斑斕的霞光;時光仿佛不曾走開,而是停在了簡寧寧的臉上。
關天濟看著,看著感到心里突然亮堂了,仿佛心中打開了一扇門;他看見那個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小女孩,她一刻都未曾離開;那些曾經讓他感到難堪和厭煩的生活點滴,竟不知何時成了他最為動容的記憶。這些年來,他也愛過別的女孩,因為她們能令他快樂;而簡寧寧給他安寧和眷戀,就像家一樣,讓他感到自在和熟悉。
忽然之間,他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我們都深信我們一定會和那個自己愛著的人共度一生,然而我們不會;不是我們變了心,而是愛走了。等我們真正理解了愛,懂得如何去愛的時候;愛又回來了,帶著歡喜和甜蜜,也帶著那個真正屬于我們的愛人。真正的愛,容忍不下任何的勉強和猶豫;真愛是兩顆心碰撞出的火花,美似春花也燦爛如繁星;真愛是心頭最柔軟的一份怦然心動,一輩子不離不棄。
這時,簡寧寧悠悠地醒過來。她瞄了一下含笑的關天濟,偷偷擦了擦嘴角,害怕自己睡著的時候流口水。等她抬頭看到酒店門前液晶屏幕上的招牌,不禁遲疑著說了一句:“思雅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