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開始接觸米芾的書法。芾的書法與蘇軾相比,更具有一點兒坡老親口所言的“書外之意”。從這點來看,他的字似乎已經超過了文壇盟主。而另一位書家黃庭堅的字,則平添了幾分慵懶,少了年輕人該有的銳氣,一副厚重老成的蒼然相招之欲出,說他是師法老師東坡先生也并不違和。
前數兩人,作為書法大家性格很是低調。不像米芾,動不動就說自己是有宋以來第一人。他是什么時候這樣說呢?不是晚年書法大成之日,而是從少年時師法沈、王就這么說了。可見他這個人很傲,也很有夢想。如果這個夢想可以做一生,那他注定了不平凡。
和米芾有一拼的就是“蔡氏”了。蔡氏有人說是蔡襄,也有說是蔡京。但無論他們哪個,其書法造詣都有資格和“蘇、黃、米”排一塊兒。而若提起蔡京,他書名總為惡名所掩,難以給后世起到榜樣作用。年輕的讀書人自幼讀圣賢書,沒道理向一個大奸大惡學習。要學也是學徽宗。
由此看來,這“蔡氏”在后代知識分子眼中應多指蔡襄了。蔡襄與蘇軾,說到底還是以政治為主,把書法當成一門修身養性的藝術。真正到了如癡如醉、如瘋如魔地步的,那還得是米芾。
邪性開始的地方
關于米芾的生身背景,得參照蔡肇寫的墓志銘。米、蔡是老友,米芾生前就求蔡肇在自己死后書寫墓志,蔡不僅應允,而且完成得相當好。其文其詩不僅評價到位,而且可信度很高。
米芾出生于宋仁宗皇佑三年(1051),字元章,這一點兒較為準確。蔡肇說他逝于崇寧五年,但據其任淮陽軍的時間來看,應該逝于大觀元年,也就是公元1107年。享年五十八歲。
米芾出生那會兒,國家“重文輕武”的政策已經實施了一百多年了。文化建設也已經成績顯耀。別的不說,歐陽修、司馬光、范仲淹、王安石這群人一登場,整個社會的氣氛都變得不一樣了。這是一個比民國檔次還要高出許多的時代。每一位人物的出場都帶著旋律。
米芾跟隨著這些大師的腳步,沖鋒直上。年方六歲,日讀詩百首,兩遍之后,便能成頌。這種天賦在古今大才子中似乎成了標配,不足稱奇。但從七歲學顏體開始,就帶著點邪性了。因為家里有錢,米芾一開始就練習大字。歐陽修沒錢,故而只能沙灘畫荻,范仲淹更窮,經常拿筆在樹葉上書寫。但米芾是不考慮這些的。
他先學顏體,接著又習柳體。眾所周知,柳公權的字很勁媚。這和米芾的形象不太符合。他又向周越、沈傳師、褚遂良、虞世南、李邕學習。隨著這些有實力的老師一個個被換掉,他開始對外揚言:我已經是天下第一了!
“玩石頭”的收藏家
書法的學習離不開社會磨練。米芾的仕途比起其他讀書人來說要幸運得多。雖然他出身不好,是北方胡戎。但其五世祖米信,是趙匡胤看重的將領,子孫世代沐浴皇恩。他的生母閻氏又是后來英宗的乳母,與高太后的感情親密。成年后,因為這兩層關系,米芾得了一個浛洸縣尉之職。
在浛洸任上的兩年時間,幾乎沒有什么政績可言,反而沾染上了另一項娛樂——玩石頭。那個時代估計還沒有“賭石”一說,但米芾對石頭卻有很高的鑒賞力。他所收藏之物,必經細細甄變,不是路邊隨意撿來湊數。
他說自己小時候在襄陽,曾看見過一種特殊的鵝卵石。每塊中間都有一個圓形小孔。周圍村莊的姑娘洗衣時覺得好看,便撿了回去,以紅線穿之,掛在脖子上。后來這種風氣越來越盛,竟因此產生了一個專門撿石頭的節日,叫穿天節。那氣氛,就和這個遲子建小說中捕捉淚魚的場景差不多。
米芾所收石頭,近在浛洸,遠則來自全國各地。他為此還提出了一套審美標準——“瘦、皺、漏、透”。初看這四個字,瘦,指的筋骨,石頭也是要有骨氣的;而皺,指的是包漿,當然不是開玉,主要是為了體現出年代感;第三是要有空洞,就和小時候撿的鵝卵石差不多;最后一層則是在第三步的基礎上形成的,所謂透,便是有層次感。米芾的這套觀念一出,遂如癡如醉,對政務基本不管。
后來他在無為做官,濡須河邊有一塊兒怪石,當地人以為是神石,不敢妄動。米芾派人將其搬入自家院子里,點紙焚香,三叩九拜,并且念念有詞:“我想石兄已經二十年了,今日方得一見。”后來他雖因此被彈劾罷官,然而對于石頭的這種癡愛,卻一直持續了今天。
學書的轉折
在與蘇東坡相遇前,米芾的字和詩文都已經得到了王安石的賞識。詩就不說了,米芾寫得好的只有那幾句。字倒是不得不談的。在此之前,他一直久仰蘇東坡的大名,希望有機會得他指點一二。這不是謙詞,雖然米芾一直看不上東坡的字,說是畫字,但對他的書法理論,則深為佩服。米芾欲與之探討,且以晚輩的身份面見。
這時,東坡正住在黃州,日子無可言說。不得不說,章惇對他的老同學真是狠得令人發指。大雪天,蘇軾一身麻布衣裳在雪堂讀書,米芾來了。東坡早聽過米元章的書名,吩咐小童從梁上取四十文去打酒,順便買點肥豬肉。童子買回酒肉,東坡先把豬肉一焯,在鍋里放上醬油,加少量水,文火慢燉。
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間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外面天色已晚,銀白的大地上只聽見呼嘯不止的風雪聲。東坡打開鍋蓋,加入蔥、姜、蒜泥、芫荽,與米芾在紅爐邊共飲起來。
蘇軾說:“學書光學唐人不夠,還要師法晉人,取二王和謝安石的帖臨之。只要能通其意,那些具體的筆法倒可以不學。”隨后他將自己的《寒食帖》拿出給米芾看。米芾借著酒勁鏗鏘讀罷,果然另具一番滋味兒。非沈、柳等人書法可以相媲,也非王羲之曲水流觴的閑逸,而是歷經一番生死后的通悟。若人生不到此境,斷不能寫來。自此,米芾開始走上了一條自成一派的“創意”之路。
西園雅集,大家齊名
永和九年的那場蘭亭集會,名士薈萃,流觴曲水,好不痛快。王羲之醉筆一揮,便成就了書法史上的巔峰。而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只有一次集會可以與之相媲,甚至稍有過之,那就是西園雅集。
西園雅集的地點是在駙馬王詵的宅院。當時蘇軾已經告別了往日的顛簸生涯,在京城任中書舍人。蘇轍也已經擔任了吏部侍郎。這時期正是舊黨光輝的時候。估計也就是某一天,忽然有人提議:舊友們都回來了,不如我們擇日搞個聚會吧?這一想不要緊,很快由王詵牽頭實踐。
這天就在王詵的院子里,風和日麗,一群題詩作畫文人朋友們都聚集了。這群人身份可不一般,有蘇東坡、蘇轍、“蘇門四學士”、李公麟、劉涇、鄭敬老、王仲至,及圓通和尚、碧虛道士,加上米芾和蔡肇、王詵、李之儀,一共十六人。此外還有歌舞姬若干,童子數人。在坡仙的帶領下,大家玩得相當嗨皮。
幾天后,李公麟根據回憶畫了一幅《西園雅集圖》。米芾看了之后又寫了一篇《西園雅集圖記》。內容很是有趣。將人物的位置、動作、服飾一一介紹。連觀畫、講經說法、聆聽稱贊這樣的動作也可以通過語言需要傳遞得惟妙惟肖。無怪乎東坡到了晚年驚嘆米芾的文章大有長進。看來也不是無跡可尋。
于是,東坡之文、公麟之畫、米芾之字成了這場曠世集會中的三絕,永傳于世。
以假亂真的生財之道
在米芾青年畫技小成之后就開始持續做一件事,那就是仿真。說得更露骨點就是制作贗品。他喜歡收藏,又沒有多少錢,加之父親早早去世,老母親也已去世。他和太皇太后之間的聯系斷了。因此賦閑在家,整理書籍,每日穿著奇裝異服到處閑轉。
可是這樣一來,他就有時間搞收藏了。米芾喜歡畫,更喜歡字。雖然在今人看來,畫的價值要高于字,但他不管這些,經常拿好幾副畫去換一張字帖。而這些畫的來源方法,只有一少部分是朋友贈送或自己買的,其余幾乎都來自坑蒙拐騙。
具體的流程是這樣的:米芾先是打著觀賞的名義借來,實則借機臨摹。等到還畫之日,米芾拿出兩幅作品任其挑選。若是那人眼力稍微不濟,就將贗品挑去了。米芾得了真品,不僅毫無愧疚之感,反而大笑道:“這是他本事不行,怪不得我。”
米芾靠著一招,真是吃遍了天。坑一坑豪門望族就算了,連拿著和尚、道士、平民的傳家寶他也不放過。反正只要是自己喜愛的,費勁手段都要得到。要么借去不還,要么以假換真,要么以畫換字。而就在賦閑的大半年時間里,他得到了不少精美的書法,其中就有王羲之的《范新婦帖》。之后到揚州任職,又有不少珍品進入了他的書柜。
一次,潤州太守楊杰招呼他這位名動天下的老鄉。當時正值早春時節,河冰已破,長江里的河豚正是攢攢欲上。太守二話沒說就派人弄來幾條。半晌河豚做好了,楊杰親切地勸道:“請品嘗一下這鮮美的河豚吧!”米芾心知這東西毒性猛烈,只敢盯著,未敢動筷。楊杰夾了一塊兒放進嘴里,很享受地咋舌:“真是人間至美啊!蘇子名‘西施乳’,我看是比西施之乳還要香嫩三分。”米芾忍不住了,卻又不敢吃。楊杰再三勸食,他只能訕訕地推辭道:“今日讓公看笑話了,這河豚至美,可惜我沒有福分消受!”
楊杰聽罷方捧腹大笑,浮一大白說:“公可無疑,但食無妨,此乃贗品河豚耳!”
好的,原來是贗品!嗯?贗品?米芾頓時感覺被耍了,心想:這話不是說我和那河豚一樣都是贗品?雖然如此,但米芾在以后的日子里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沒有改掉老本行。
政壇上的狡獪者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米芾在漣水做官時,就因為一件造假的事被人揭穿了。
一次,他聽說有人收藏了一副戴嵩的《牛》,遂又故計重施,以觀賞的名義弄來。戴嵩是韓滉的手下,其畫牛的技藝也來自于領導。韓滉的《五牛圖》在今天成為了國寶,深受他影響的戴嵩能差得了嗎?并且他在當時的名氣已經趕超了老師。米芾認認真真地畫好了圖,又精心裝裱一番,送還主人。但是沒過多久主人就拿著畫找上門了。
米芾驚訝地問:“這不就是你那幅嗎?”
主人鎮定地說道:“我那幅畫上的牛眼大如杯具,里面倒映著牧童的影子。你的這副沒有!”
米芾懵了。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這細微之處。不過也由此可見,戴嵩的繪畫技藝那真的不一般,細微到連米芾這樣的造贗大家都沒能察覺。
米芾因為經常被人拆穿,尷尬就不用說了,也因此背上了齷齪的惡名。“這就是米芾,他的名聲并不好,一直行這樣骯臟之事,卻還假裝愛干凈,不與人同席,不無人共器。”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后就傳到皇帝耳朵了。因此米芾遲遲得不到重用,政府也不敢把什么重任交到這樣一個人手中。即便是做小官,他也經常被彈劾移調,心情很是不爽。
元符三年,哲宗駕崩了。徽宗登上了歷史舞臺。接著章惇就被蔡卞兄弟聯手趕出了朝堂,最終客死他鄉。這是他的報應,也是另一位惡賊作惡的開始。這賊并非別人,正是蔡京。
令人很不屑的是,米芾和蔡京的關系卻很好。他還曾在江上以投水自殺要挾,敲詐了蔡京一副謝安的《八月五日帖》。米芾這種行為在別人看來很氣憤,但蔡京也沒當一回事。如今他在皇帝身邊得寵,專為他收集古玩字畫,進入他口袋的珍品不計其數。這點兒舊事他早就忘了。不過聽到米芾來請求幫助時,還是很樂意。就這樣,崇寧二年(1103年),米芾在蔡京的推薦下,成為了太常博士。
為了書法傾其一生
米芾在政治上是失敗的,無論做什么都一樣。一個整天癡迷于書法的人,其他任何事都只能暫時分散他的興趣。用不了多久,就又回歸了邪性。毀就毀在本性與邪性交接的那段時間。
就在他干了三個月的太常博士后,被彈劾免職,回到了老家。等到他擁有自己專業對口的工作,是在宋徽宗于國子監設立書、畫學后,他被邀請擔任專業老師。
米芾終于實現以興趣為職業了,可是他又抱怨官職太低,罵罵咧咧。
碧榆綠柳舊游中,華發蒼顏未退翁。
天使殘年司筆硯,圣知小學是家風。
長安又到人徒老,吾道何時定復東。
題柱扁舟真老矣,竟無事業奏膚公。
——《虹縣舊題二首?其二》
抱怨終于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而年紀大了;抱怨自己顛沛一生而未成大業;抱怨自己的書法只是小學家風,得不到廣大重視。這些抱怨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是大佬了,他已經是一個書法史上可以與魏晉人物分庭而立的宗師泰斗了。可是他當時卻意識不到,又一連寫了幾首向皇帝宰相邀寵的俗詩,簡直不堪一讀。
皇帝看了米芾的詩和字,賜他很多好東西。有事沒事就把他叫去寫字,和李白當時的工作性質差不多。米芾終于厭惡了這種生活,開始放浪形骸,穿著奇裝異服做出癲狂之態。這些都被言官記錄下來,整本上奏。于是米芾又被擠出了京城。經過一番周折,最終任淮陽軍使。
這時已是大觀元年(1107年),米芾懷著失落的心情前往任所。到任不久,忽然頭頂上生了一個大瘡,接著全身發燒,沒過幾天就死了。這件事當真有點玄幻。也許他不是死于毒瘡,而是死于心病。他在臨死前寫了一首偈子:
眾香國中來,眾香國中去。
人欲識去來,去來事如許。
天下老和尚,錯入輪回路。
從這首偈語來看,他對死看待得相當平靜。這樣的人既不怕死,又何必總要抱怨生活的不平呢?也許他的癲狂還缺少一點兒——缺少那讓他“書外無物”的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