頎彤烈不知道他們在原野上跑了多久,天空上壓著黑云,他無法根據星星判斷方向。
氣溫越來越低,他抱緊了巴雅,兩個小小的身軀靠在一起傳遞著彼此微弱的熱量。
“巴雅,巴雅你怎么不說話?”
“剛才我以為我們真的就要死了……我不怕死的,如果我死了,就可以和我阿爸阿媽還有我弟弟一起侍奉騰格里天神,”巴雅說話聲音不大,卻浸滿了悲傷,“可是頎彤烈,你不要再做危險的事情了。你要是死了,會有很多人很難過的。”
頎彤烈搖搖頭,他沒想到巴雅心里面還裝著這樣的想法:“我死了,我阿爸阿媽會難過;你死了,我也一樣會很難過的。巴雅,每天快快樂樂的生活不好么,為什么你總要想起那些讓自己傷心的事情?”
“那些事情,總是忘不掉的……”巴雅說話從來都輕輕的像柳絮在飄,但這句話卻像一根長針扎進頎彤烈心里。
頎彤烈你真是個大傻瓜。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要是你的阿媽在你面前拿刀割了喉嚨,你能忘得了那種痛苦和絕望么?要是你的弟弟在你面前被人像畜生一樣殺死,你能忘得了那種仇恨和無助么?你只知道要保護巴雅,可你每天都騎馬在草原上跑來跑去的,在她難過的時候你聽她說過什么?
光是仔細想想,巨大的悲傷就已經把他淹沒了。
“對不起,巴雅。我以后再也不做那些叫你擔心的事了。”
“真的?”巴雅半信半疑地抬起頭。
“嗯?!表犕矣X得自己快要難過得哭出來了,他不愿意被巴雅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拿衣袖狠狠揩著鼻子把頭別到一邊。
“那是什么?”巴雅扯扯身后少年的衣袖。
頎彤烈順著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的草叢里兩點螢光一閃而滅。
“大概是……蟲子什么的吧?”
剛才又是跳騰又是疾奔,烈鬃馬跑得一身是汗,終于放松下來踩著碎步,尾巴一甩一甩地吃草。
“你說躍舞女神是一直都呆在秀容川的嗎?草原這么大,其他地方都看不到她,實在是太可惜啦?!表犕疫€是小孩子心性,危險過去,馬上又沉浸在記憶中奇妙的景象里。
巴雅偏著頭想了一會:“應該不是吧,我原來聽嬤嬤說秀容川也不是從來都像現在這樣的,大概躍舞女神來了之后草就都長起來了?!?
“那就好,”頎彤烈氣哼哼地點頭,“這么好的一片草場給爾朱家的人霸占了,叫人想起來就生氣。等哪天躍舞女神一走,秀容川的草都枯死,嚇得那些人哭爹喊娘!”
一陣風吹過來,正吃草的烈鬃馬猛地抬起頭,把兩個孩子嚇了一跳。
頎彤烈拍拍馬脖子,給它捋鬃毛:“動靜這么大,嚇死人啦!不過剛才多虧了你,不然可就跑不出來了。”
烈鬃馬并不因為頎彤烈安慰的舉動而放松,它睜大了眼睛,豎起的耳朵警惕地四下轉動。寂靜里只聽見馬兒呼哧呼哧地喘氣。
“怎么了……”頎彤烈有些茫然。
他下意識地環緊了巴雅,突然嗅出空氣中那股異樣的氣味:“狼騷味!有狼!”
幽碧的螢光再次亮起,一團黑影正在草叢中急速潛行。它原本壓著步子無聲地潛近,只是吹過的風泄露了它的行跡。
“中!”頎彤烈一箭射出。黑暗中無法判斷狼的位置,他的羽箭失去了準頭,扎進了遠處的草地。
只是一瞬,隱身的狼從極近的草叢中縱身躍起,直撲馬背上的兩人。
除了角弓,頎彤烈身上只帶了一柄派不上用場的小佩刀。面對眼前的血盆大口,他將長鞭奮力甩出,“啪”地把凌空撲來的狼抽了個跟頭。
狼被鞭子的后勁帶得翻了個跟頭,伏在地上憤怒地低嗚,身體繃得像一張隨時都會彈射出去的硬弓。
隨著冬天的逼近,草原上可以尋覓到的食物越來越少,這匹狼已經被餓昏了頭,它綠幽幽的眼里頎彤烈就是孤身闖入它領地的血食。
頎彤烈扣箭弦上,慢慢把弓引滿,箭尖直指隨時又要暴起的餓狼。
背后冷風驟起,頎彤烈不及回頭,猛覺引弓的左臂被一股大力扯得一沉。羽箭破空斜飛出去,在巴雅的驚呼聲中,他對上了近在咫尺的兩顆綠眼。
偷襲的這匹狼足有豹子那么大,它之前一直屏息潛伏在長草之下,等待有利時機。
趁著頎彤烈全力提防另一只狼的空檔,它才一躍撲向背后空門大開的少年,咬死了他左手的小臂。
大狼狠狠甩頭,要撕下一塊鮮肉,勁道之大幾乎要把頎彤烈從馬背上拽下去。可是它并沒有得到夢寐以求的血肉——頎彤烈身上穿的是革甲,厚實堅硬的牛皮扛住了狼牙的撕扯。
地下的餓狼見機又低吼一聲飛撲而上,要給頎彤烈來個措手不及。生死一線的關頭,頎彤烈拔刀已經晚了,只能把右手的角弓遞上去,硬擋下咬合的狼牙。
“頎彤烈!”巴雅的聲音在恐懼中變得破碎,她看見頎彤烈的整個身體都要被大狼拖得傾翻。她伸手死死拉住少年的腰帶,突然觸到了他別在腰側的青銅小刀。
巴雅咬緊下唇,雙手拔出小刀,全力扎向大狼頂心!
大狼終于松口,在空中騰身閃開,落入腳下草叢,兇狠地齜牙。
“走!”頎彤烈大喝,猛提馬韁控馬人立起來。烈鬃馬同樣意識到了危險,它提動前蹄長嘶而起,向著地面猛頓,逼開了就要截住去路的兩狼——它碗大的蹄子砸下去,足以擊得它們腦漿迸裂。
烈鬃馬一騎搶出,沖進無邊的夜色。
兩匹狼自然不肯放走到了嘴邊的鮮肉,一左一右圍繞著烈鬃馬追咬,奔跑速度快得驚人。
“巴雅抱緊了!”頎彤烈松開韁繩,在顛簸中向著左右一通亂射。兩匹狼竟然靈活異常,它們跳躍著躲閃飛去的箭枝,仍然能夠跟上烈鬃馬的步履。
“噗——”一箭正中右狼前胸,箭勁帶著它向后倒翻了幾圈,它才終于哀嚎一聲落地。
左邊的大狼未被這致命的一箭懾服,它對同伴之死視若無睹,絲毫不肯放松對烈鬃馬的追擊。
地平線上漸漸浮現出連綿山丘的剪影,頎彤烈記得只要越過那些小丘再跑上十多里,就能夠看到營盤的篝火了。
他的心情突然輕松起來,如釋重負的感覺讓他想要趕快鉆進嬤嬤暖好的羊皮褥子里睡上一覺。頎彤烈輕輕踢著馬肚子,讓它加快腳步。
烈鬃馬奔入山包之間的狹小谷地,疾行中突然人立不前,險些把背上的兩個孩子掀到地下。
頎彤烈聽見自己耳朵里響起一聲輕微的嗡鳴,好像兩塊簧片輕叩,整塊頭皮都變得麻酥酥的,再也關不住向外逸出的神魂。他覺得這一瞬間世界都空了,自己的魂魄在不受制約地無限脹大,幾乎擠滿了周圍的空間。
在距離他們不到兩百步的黑暗里,上百雙發著綠光的眼睛正安靜地等待著,高草之下是一片瑩然可怖的碧色。
這群狼似乎原本是蹲坐在地上,在烈鬃馬沖近之后都忽地全部站立起來,它們依然按捺著性子,謹慎地打量著闖入的一騎。
深秋的時候人打圍,狼也打圍。成群的黃羊不僅被牧民們看做過冬的儲糧,也引來了急需食物撐過嚴寒的狼群。
剛才那兩匹狼只是狼群放出去的探子,它們像趕黃羊一樣把烈鬃馬趕進了狼群的包圍圈。
頎彤烈能夠聽得到這些餓瘋了的野獸在草地上摩擦它們蠢蠢欲動的爪子,他甚至能聞到狼齒間滴下的腥濕涎水。
他的眼皮開始狂跳,心臟也張得就要裂開。面對一群餓狼,區區一張角弓已經頂不上什么用場了。頎彤烈開始在心中絕望地祈求騰格里天神的保佑。
一直尾隨在背后的大狼終于克制不住,它竄到馬肚子附近起身猛撲,勢在將烈鬃馬開膛破腹咬出它肥柔的腸子。
烈鬃馬是天生的獵馬,它沒有像尋常坐騎一樣被濃重的狼騷味嚇軟了腿。在這兔起鶻落的一剎那,它后蹄猛地蹬踏,仿佛是急速彈出的機括直擊出去,踢在大狼的下頜,立馬便把那里的骨頭打個粉碎。
狼群被這個氣勢所震駭,它們縮起脖子退后一步,又很快恢復了兇性,齜牙群涌而上。
怎么辦?怎么辦!頎彤烈顧不上安慰巴雅,他的腦筋正在飛速運轉,穿在馬鐙里的腳卻開始不爭氣地顫抖。
——對了,馬鐙!
頎彤烈心里一跳。他俯身迅速把兩只馬鐙拽上來,用小刀將蹬帶割斷打成結,把一副沉重的馬鐙提在手里。
狼群沖近,一狼當先躍出,凌空撲向馬頭。頎彤烈像揮舞流星錘那樣將鐵鐙奮力砸出!
“咔嚓”脆響,鐵鐙直中狼吻,敲碎了整排狼牙,將這匹狼打得滿口鮮血。它低嗚一聲,夾著尾巴縮回狼群。
“狼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殺手,當它們群聚在一起的時候會產生出可怕的智慧?!表犕因嚨叵肫鸹衾仗K阿爸說的這句話,這是從老祖宗那里流傳下來的,它放在今天仍然有效。
上百條狼貼著地面涌來,恐怖的綠眼掩在暗潮般起伏的黑色脊背下時隱時現。
一匹狼從斜里閃電般沖出來,迎頭撞上柔軟的馬腹,將烈鬃馬撞得驚跳起來。靜候在旁的另外兩匹狼也一左一右猛撞烈鬃馬的胸口——它們聰明地避開了危險的馬蹄,又成功地把馬兒撞得暈頭轉向。
連續的劇烈沖撞讓巴雅無法坐穩,她驚叫著被拋下馬背。
“巴雅!”頎彤烈想把女孩抓住,卻只能撈到幾條從指間滑落的發辮。
墜地的獵物引得狼群團團圍攏,千鈞一發的時刻,頎彤烈棄馬跳入狼群!
他撲到巴雅身上,努力遮蓋著女孩嬌小的身軀——盡管這并不能改變什么。
我就要死了,可是我沒能保護巴雅!頎彤烈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絕望地大喊。
——求求你,騰格里天神,求求你來幫助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