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續續的走過一些其他班級的同學，那些陌生的面孔，幼稚青澀，應該是高一高二年級的學生。

韓伊陌站在人群后邊，聽見前面的一些女生品頭論足。

“這個同學，我知道，就是我們隔壁班的呀，那個落魄的女生。”

另一個人接話，“我也認識，以前穿得破破爛爛的，最近好像發達了，穿得人模狗樣的。”

“就是就是，好像穿得好看點了，便招惹到了哪個男生，經常一起的。”

因為溫如遇太光彩奪目，即便在人群中沉默寡言，也能閃閃發光，所有大家注意到她，才會八卦起她。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謾罵鋪天蓋地。

韓伊陌一字不落的聽進去了。

“真不要臉，呸！”

“怎么這么有臉，還好意思來全校募捐。”

“殺人犯的女兒，真不要臉，我們還是離她遠一點吧，說不定有遺傳的，也是一個殺人狂，有朝一日惹到了，還指不定干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在人群的后面，聽著這冰冷的言語，如同頭頂上的雨滴，打落在她臉上，本以為會心如刀絞，卻沒有一絲半點的痛覺。

韓伊陌已經麻木不仁了嗎？突然，她大吼，“啊…滾，全部給我滾…嗚…”

周圍的人被嚇到了，有人扔下兩句話，匆匆離去。

“走，快走，她瘋了。”

“太可怕了，我就說不能招惹這種人。”

韓伊陌擦了擦眼淚，站在原地，唯一的感覺，也是物理的，是冰渣子般的雨點，落在身上，漸漸化開。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稀里嘩啦的滴落在了胸前的衣服上。

好一會，人群就安靜了，班上幾個熟悉的女生，東張西望的看周圍的形式，突然看見韓伊陌，趕緊用肘子拐了拐旁邊正在說著風涼話的女生。

場面一度鴉雀無聲，只有落在雨傘上的刷刷聲。

她想，此刻想必全校都傳開了，都在像觀賞一只怪獸一樣，興趣盎然的討論她。

可她不能對這張寫滿密密麻麻的字的紙置之不理。

她恨不得一把揉碎了捏在手心，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

冷靜理智如她，她已經被張瑤刺激得麻木了，撕碎了便連一點點證據也沒了。

她其實也不用將這張紙留下來作為證據。一目十行看完募捐內容，她了然于胸，除了張瑤又是誰。

全校同學，不用全校，那些人她通通都不認識。

所有她認識，認識她的人中，知道她的家庭情況，知道她沒有母親，知道她爸爸的事，知道她有個奶奶，卻不知道她奶奶去了養老院，于不久前去世的人。

恨不得她流落街頭的人，此刻她也恨不得去把她手撕了。

一直把她顧及的事作為把柄，威脅她的理由，她一再的忍氣吞聲，一再的堅持，換來的就是她把這些東西寫到紙上，公之于眾，還用如此卑微的口吻，替她考慮。

想起曾經，她為了不讓別人知道爸爸是個殺人犯，她所接受張瑤的各種折磨，怒火中燒，恨不得通通還給張瑤。

更多的時候，她所隱瞞的是保護她爸爸，他不該承受的罪名，用二十年光陰去承擔已經夠了。

雖然自尊心讓她不敢提及爸爸，可是在她眼中，爸爸是一個質樸的農民，是個連做生意都忍不下心在秤上做手腳，對顧客缺斤少兩的人。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因為一次世故，出于熱心的見義勇為，幫助他人，倒霉的致使旁人受傷，失血過多死亡，從而被判了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因為這件事情，她悲痛欲絕，她想念爸爸，每次看著別的孩子有父母的疼愛，她就會自我安慰，爸爸不是不愛她，只是沒有辦法，所以她要自己照顧自己，好好活著。

可是，誰能想到，會再次遇見張瑤，本不奢望她們還能像從前，卻沒想到，她卻拿這些事來威脅她，使她時刻處在一種緊張惶恐的狀態，兩年的高中生活已經夠苦了，她在張瑤的打壓下，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一直給她們跑腿，做任何事情她都無所怨言，僅僅因為前幾天說了幾句讓張瑤不開心的話，她之前所有的忍氣吞聲都付之東流了。

可是她憑什么這樣做，為什么她的完美形象，要在別人的襯托下得以呈現，為什么她的快樂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中。

既然張瑤已經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全校同學，那她再也沒有隱忍的必要了，況且她現在腦海里想著全校的同學是如何如何的討論她，并且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全部都會遠離她，他她在路上都會聽到別人在背后指著她的脊梁骨說，這個人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學校就要待不下去了，與其灰頭土臉的灰溜溜的逃離這個學校，不如在走之前找到張瑤，痛痛快快的把自己之前所忍下來的苦吃過的苦，受過的打罵，通通的還回去。

她不必要去想張瑤是個什么人，她要是想得通，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要做的就是報仇。

韓伊陌撕下募捐啟示，抬手抹了抹眼淚，并不想哭，可是眼睛像失控的水龍頭，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溫如遇聽得一知半解，韓伊陌手里還攥著那團打濕的紙，他拿過紙團打開，雨水已經將藍色的字跡浸染開了，依稀可辨上面的內容。

“別難過，有我在。”

韓伊陌沒辦法控制情緒，她已經很久沒哭了，就像積壓了許久的眼淚，今天全都要流出來。

她嗚咽著，“我難過…我難難過…我真的真真的…很難過……”

“嗚…嗚嗚……”

她真的很難過，從前沒有人安慰她，她可以忍著，可是一有人安慰她，還是這么好的溫如遇，她再也忍不住了。

溫如遇拍著她的后背，想緩解一下她的哽咽，韓伊陌一下子撲在溫如遇心口，嗚嗚的哭，不管鼻涕還是眼淚，通通都哭在了溫如遇胸前的衣服上。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一切一切都好安靜，他透過不遠處的形象鏡，看見她的背影，看見她整個頭埋在自己的心口上，依舊能聽得見她嗚嗚嗚嗚的啜泣之聲。

韓伊陌哭得傷心欲絕，梨花帶雨，只覺得整個世界只剩下溫如遇與撲通撲通的心跳了。

許久，她眼皮腫脬，雙眼發紅，抬頭看見的，還是溫如遇一張平靜如水的臉。

韓伊陌急忙爬起來，后退了兩步，看著溫如遇心口上一片打濕的地方，手足無措。

吸了吸鼻涕，“對不起！”

溫如遇卻上前一步，“剛剛哭完就想抵賴啊。”

韓伊陌驚訝，“什么意思？”

“有空的時候給我洗干凈，走，現在上課去。”

他一只手伸過來拉韓伊陌，就要朝教室走，韓伊陌使勁的后退一步，卻沒有將手從他的手里拉回來。

手被牽著，可腳卻如同生根了，始終沒挪動，他轉身看著她，眼神中有惶恐不安，有驚悚，還有絕望。

這種絕望，是那么熟悉。

初見她那天，撞掉她蛋糕的那一時刻，她抬頭的一瞬間，就是這種絕望的眼神。

久違了，曾經深深吸引我的韓伊陌。

又一次猝不及防闖入了他的心。

她在害怕什么？他永遠不會明白，永遠體會不了。

韓伊陌一個勁的搖頭，她不能表達想法，也不能告訴溫如遇她的想法。

她只想馬上跑出學校，永遠永遠不要回來，永遠永遠不要看到這里的人，不要聽到別人對她說的那些讓她絕望的話。

“韓伊陌，別怕，我保護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溫如遇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楚明了。

就是他，也只有他，能讓她丟下所有的防備，毫不顧忌的跟著他走。

回到教室，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時間在走，無論發生什么都會過去的。

溫如遇把袋子放進抽屜，打算親自打開給韓伊陌。

秋末冬初，多事之初，他沒吃飯，韓伊陌也沒吃飯。雖然沒胃口了，但吃了東西，心情應該會好點。

“你就在座位上等我，我現在去食堂打飯，或者你想吃什么我去買。”

她揉了揉發腫的眼睛，抬起眼皮，“泡椒泡面。”

“你在這里等我，別亂跑。”

十分鐘后，溫如遇端了兩桶泡椒味泡面走進教室。打開放在韓伊陌面前，一股酸辣酸辣的氣味連順著蒸汽飄了過來。

曾經，她吃泡面吃到，聞到別人吃泡面都想吐。

再次吃泡面的時候，卻想哭。

其實她不想再吃從前吃得厭煩的東西，并不是真的厭煩，只是不想在感受那時候的心情，突然有一天想吃，也不是真的想吃，只是突然懷念那些困苦不堪的日子。

韓伊陌捧著泡面，溫如遇也坐著，捧著泡面。

韓伊陌用泡面叉子叉了一勺放在嘴里，想起了從前，一個人行走在深淵當中，就像光著腳走在冰渣子上，寒風呼呼而過，凍得她渾身哆嗦，手腳麻木，卻仍是看不見前面有任何的光線。

而這條孤獨的路上，回頭一看，白色的冰面，被她走出了一條血路。

她突然就不想要吃泡面了，永遠不想吃，這輩子都不想吃，把嘴里還未下咽的全部都吐了出來，端著泡面通轉身就扔進了垃圾桶。

溫如遇不知道她又怎么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他明白，此刻，安靜的坐在她旁邊就好。

哭累了，韓伊陌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夢里，有她爸爸，奶奶，一起快樂的生活。

在生命這本書里，爸爸和她終究不是同一個時代，在那久遠的年代里，爸爸用質樸寫下的篇章最后會被青春和韶華所取代，執筆的人輪回著下一個一生。

少年的時代，一切都是生長，能夠聽見骨頭像麥穗一樣拔節的聲音。

遙遠的夢想和自己一樣的成長，像是寒冬埋下的一粒種子，積雪越厚越寒冷，熬過了冰凍，所有的雪都將融化，成為滲入大地的甘霖。

曾經的一切永遠都不能肆意篡改，如果想忘記，那就睡覺，夢里它們漸漸抽象成一些迷霧，如同森林里的清晨一般夢幻；也會抽象成塵埃一樣的浮漂，浮在夢里黑暗的空茫處。

醒了以后，不停墜落，最后塵埃落定。

白天，人是醒著的，但是在希望和期盼的深處，一切都在沉睡。

她已經沉睡了十八年了，就在這個沒有傳說，沒有鶯歌燕舞的從前的城市。

人們永遠活在現實里面，活在為柴米油鹽焦頭爛額的匆忙里面。虔誠的希冀著天上的餡餅，卻無視人間的溫情。每個人都游蕩著身影，空洞的雙眼，憋出一臉褶子，在吐兩句虛言。

可一切都逃不過那雙眼睛，也正如同那樣，在一鍋大雜燴里，人人都正在被同化，是她沉睡，也被迫清醒了好多年。

而世界上那雙溫暖的眼睛，總在深夜里出現。

睡夢中，世界的花朵都在開放，蝴蝶在花叢中飛舞，鳥兒們歡唱，陽光很暖和，微風吹過平靜的湖面。

所有的影子是他，所有的心事也是他。

本以為要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教室，過了一個晚上，并沒有任何改變，韓伊陌呆呆的坐著，像離魂癥病人。

溫如遇把袋子拿出來，把禮物盒子放到韓伊陌桌上。

她托著下巴，除了眼睛閃過一絲驚喜，看起來仍然呆若木雞。

盒子里，一個圓形的星球，上面坐著一個小王子，旁邊還有一只小狐貍。

正面看過去，是他們坐在星球上的背影，遠處的地方一片金黃色的麥田，微風吹過，掀起層層麥浪。

韓伊陌眼珠子轉了轉，拿起小王子和小狐貍，用手戳了戳小狐貍的腦袋。

“這是小狐貍？”

溫如遇點頭。

韓伊陌掩飾不住的驚喜，“所有旁邊這個是小王子嗎？”

溫如遇還是點頭。

從前，韓伊陌聽到他的故事，認識了小王子，她腦海中想過很多關于小王子的形象，直到現在看到了，才知道，原來小王子長這樣。

她開心的瞇起眼睛，“那他長得真好看。”

溫如遇也笑了。

韓伊陌又疑惑，“那他的玫瑰花呢？為什么沒和他一起。”

溫如遇看著韓伊陌，她頭頂有一些細小的頭發。

“小王子和小狐貍都在仰望，小王子仰望著他遙遠的國度，仰望著他遙遠的星球上那朵獨一無二的孤獨的玫瑰。”

“所以最后小王子回到了他的星球，回到了玫瑰的身邊嗎？”

“嗯。”

最后，韓伊陌很喜歡小王子，“所以，這是送給我的嗎？”

“你喜歡嗎？”

她重重的點頭。

“所以，現在，小王子是你的了，”

韓伊陌眉頭微展，暫時忘記了煩惱，所以一切早就注定了，因為她要離開溫如遇了，以后就讓小王子陪著她吧。

韓伊陌將小王子放進盒子，又將盒子放進袋子，再將袋子放進書包。

溫如遇以為她已經好了，在他看來，韓伊陌大可不必為那件事情煩惱，但是那些傷痛在別人眼里看起來不那么重要，在她這里卻非常重要。

就像在別人眼里看起來非常重要的事，于她而言，不值一提一樣。

所有關于她爸爸的事都很重要，沒有人知道，她有多孤單，她曾經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她所忍受的苦難都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徒勞無功了，她不可能讓從前那些苦白受。

是啊，難道從前那些苦就這樣白受了嗎？

一切都會結束，就在今晚，她要讓所有一切都提前結束，然后永遠不回來。

如果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就別再連累他，她走了以后，他會有更好的生活。

而她，離開這里，去哪里都好，再也不會難過了。

晚自習下課后，沒等張瑤走出教室，沒等班上的同學走出教室，韓伊陌就把裝著溫如遇送給她的小王子的書包背著，急匆匆的跑出了教室。

身后傳來溫如遇的喊聲，她沒停下腳步，沒回頭。

“阿遇哥哥，謝謝你，我走了。”

韓伊陌沖出教室，就開始跑，一直跑一直一直跑，跑到校門口，她停下了腳步。

天已黑，夜色濃重，她該跑去哪里，一切都等她報了仇再說。

而她所謂的報仇，不過是將張瑤暴打一頓。

韓伊陌吸吸鼻子，把書包收緊，沿著石梯往下走。

手機突然響了，接了電話，另一端，“韓伊陌，你跑去哪里？我一出教室就沒看到你了。”

韓伊陌張了張嘴，她想說，“阿遇哥哥，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我我肚子不舒服，現在已經回宿舍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吃泡面吃壞肚子了？”

韓伊陌正愁找不到借口，溫如遇卻給她想好了。

“對，對，吃泡面吃壞肚子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一想，這真是個有味道的謊言，溫如遇看著她匆匆沖出教室的模樣，是因為要上廁所，該多么尷尬。

“那你早點休息，今天晚上就不講故事啦，韓伊陌小朋友。”

“嗯。”

掛斷電話，韓伊陌吐出憋了長長的一口氣。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溫如遇的電話號碼的界面。

她輕嘆一聲，“如果以后有機會…”

可是以后沒有機會了，放好手機，她抱著書包，抱著她的小王子，看著一條孤獨的影子，流下了眼淚。

過了今晚，她就會丟棄掉所有的課本，丟棄掉宿舍里所有的東西，丟棄掉所有的衣服，本來她就什么也沒有的，她不在乎，不需要，不留念。

從今往后，小王子會一直陪著她，她永遠永遠的離開這里，而他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四十八：郁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