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終究是個二十歲的少年。

思緒翻飛，定睛收神。

穿過草坪便來到了教學樓銘恩樓。

大樓門口一塊大大的公示牌上，寫著上學期暑假的一些安排，還有學校的一些相關公告。

一個欄目上各種貼紙雜亂無章的貼在上面，什么尋物啟事，失物招領，公開表白信，各種層出不窮，形形色色。

這一塊是學生貼各種告示的地方，上面的字跡被雨水打濕又風干，已經模糊不清了。

隱約可見一些紙條上：自從那天見到你，便再也不能忘記你了；你真的長得很帥，我很喜歡你之類的話。

少年臉上大寫的無語。

走進教學樓大廳，墻壁上立著一面矩形的形象鏡，使得原本開闊的空間更加空曠。

站在鏡子面前，遠遠的看著鏡子里面，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

穿著一件白色T恤，一條牛仔褲，一雙帆布鞋。

實實在在的一個二十歲男生。

他離開后，魚躍的冬天下了七場大雪。

他已經七年沒有見過雪了。

沿著樓梯一口氣爬了五層，到了銘恩樓的最高層。

那天同新班主任見面，那男老師告訴他，新教室在五樓，有空去熟悉一下。

走廊盡頭，是一塊空場地，門沿貼了一張紙，上面用藍色記號筆寫著：世界很大，眼光放遠一點。

他嘴角閃過一絲不明含義的笑，這個學校的學生都這么腦洞大開嗎！

走到露天臺上，趴在欄桿上往外看，視野頓時開闊，果然眼光放得遠了。

銘恩樓是整個學校地勢最高的一個建筑，站在這里，可以看到學校的全貌以及學校外面的一些景象。

遠山的墨綠色遁入視野，溫如遇想起了小時候和媽媽一起去爬過的翠屏山。

那次去的時候是在秋天，滿山的樹葉都紅了，落葉掉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有一次去翠屏山是在冬天，山上下了很大的雪，積雪堆積起來，還能看見一些在林間覓食的鳥，羽毛五顏六色的，十分漂亮。

和現在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距離是會產生美的吧，現在它就很美。

三中的格局整個呈對稱分布，給人一種落落大方，對仗工整的感覺，既不失數學的對稱美，又有一種雅致的韻味。

如此賞心悅目的學校，教學成績想必也是毋庸置疑的。

學校周圍是一條橡膠跑道，圍了操場整整一圈，跑道邊上種著距離恰當的紅果蘭樹木，高大挺拔，枝繁葉茂。

教學樓的門前，兩根高高的旗桿上，飄揚著兩面旗幟，一面紅色的五星紅旗，一面藍色的校旗，其上是因材施教四個大字，聽聞三中校長是儒家思想的忠誠信徒，連校訓都如此言簡意賅。

這面藍色校旗，第三次讓少年感到了一種很直接的氛圍。

今天在學校里，一個人都沒見到，但是他已經感到學校濃厚的學習氛圍了。

連校徽都可以如此直切主題，因材施教，已經很明確的告訴學生，要揚長避短，發揮自己的優點了。

溫如遇不知不覺竟然有點期待新學校新學期的新生活。

生命中無數的偶然和必然相互交錯著。

如果有的人注定要遇到，錯過了那一年，還有這一年。

從城邊的西郊監獄開往翠屏區學知路的公交車，在魚躍三中門口的站牌處停了下來。

昏睡中的韓伊陌垂著腦袋，司機一踩剎車，汽車極速制動，慣性作用下，韓伊陌重重地向前傾了出去，額頭在前排座位的后方猛然一磕。

渾渾噩噩恍恍惚惚，韓伊陌又是一陣心悸的感覺。

餓得快要昏厥的她，背著書包，從后門下了車，扯了扯屁股上因為汗水打濕而沾著皮膚的褲子。

今天是她十七歲的生日，從早上到現在，她就吃了一個雞蛋，雖然很煎熬，但她也很開心，很大程度是因為奶奶今天特別清醒，居然記得是她生日。

韓伊陌咽了咽口水，書包里還有一個雞蛋，很不幸，先前在監獄摔了一跤，摔碎了，況且現在口干舌燥，吃雞蛋估計得被活活噎死。

她扯了扯洗得發白的袖子，低頭看著一雙在腳趾彎曲的地方開裂的帆布鞋，居然看見了一雙白色襪子。

天可憐見，韓伊陌真的太窮了，雖然打暑假工掙了七百二十塊，可那是她一學期的生活費。

她伸直了脖子，抬頭就看見一個路人，用一種十分憐憫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叫花子。

悲哀至極。

學校門口的步行街上各種小吃店、超市、服裝店、溜冰場、書店以及各種培訓班，很熱鬧。

韓伊陌走到一家烘培店的門口，店內傳來了一陣烤面包的麥香味，瞬間她的肚子更加肆無忌憚的咕咕叫。

又是一陣胃酸泛濫，沉重的灼燒感使她感覺自己還是活著的。

她抬頭看了看天邊，一朵火燒云，被夕陽烤得金黃酥脆，和烘焙店里的面包一樣酥脆。

初中的時候，有一天韓立民賣完水果，收攤回家，給她買了一種面包，上面覆蓋了椰蓉，韓立民說火車站門口新開了一家烘培店，看著店里熱鬧，也進去買了點面包。

從烤箱里烤出來的面包，除了在電視上看到過，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食物。

那天晚上，韓伊陌和奶奶坐在二樓客廳的沙發上，一人拿著一個面包，電視機里放著《我的丑娘》，她們邊吃面包邊看電視。

韓伊陌問，“爸爸，你為什么不吃面包，不好吃嗎？”

韓立民回答，“爸爸已經吃過了，剩下兩個帶回來給伊陌和奶奶。”

那時候的韓伊陌對爸爸所說的話都信以為真。

奶奶吃面包的時候，把面包分成了兩半，吃了一半就說不想吃了，讓韓伊陌把另一半吃了，她那個小腦袋以為奶奶遺傳給爸爸不喜歡吃面包，而她一定是遺傳媽媽，所以才覺得面包好吃。

后來她知道，爸爸不想吃是因為舍不得吃，而奶奶留一半給自己，并不是因為不喜歡吃，而是要讓她的寶貝孫女多吃點。

那些搜索枯腸而不得，又記憶猶新的片段，浮上腦海時，韓伊陌總是一陣鼻子酸楚。

時過境遷，物非人非。

爸爸已然進入監獄兩年，而奶奶年老，因為耳朵聽不見，生活有些不能自理，如今還患有老年癡呆癥，有時都會不認識她，明明和她說話，卻是在找她。

嘴里喃喃自語：伊陌，我的乖孫女呀，陌兒。

現在的烘培店，各種蛋糕面包奶酪，上面都貼有日期標簽，保質期僅僅幾天，店員每天都要盤點，過期的商品就不賣了。

韓伊陌站在門口，店里的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女營業員把一些過期的面包挑了出來，走到垃圾桶旁邊，一抬手，便把它們扔了進去。

韓伊陌瞪大眼睛，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如果她有一個生日蛋糕，這個十八歲應該會過得開心點，但是暑假里掙到的工資，還有很多用錢的地方。

數了數口袋里為數不多的幾十塊錢，她苦笑著，“只能買個蛋糕邊吧。”拮據的生活讓她打消了這個想法。

看著店里讓人垂涎三尺的蛋糕，韓伊陌咽了咽口水。

如果爸爸買了蛋糕在家里等著她回去，晚上和奶奶一起坐在電視劇前，一家人團聚該多好。

雖然沒有生日蛋糕，但是過生日，總可以許愿望吧。

要是小時候每一個生日愿望都是合家團聚，如今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呢？

走過烘焙店，她腦子里又開始胡思亂想，高一的時候，化學老師講到強酸，說胃酸的主要成分是鹽酸，所以胃的消化能力很強。

那時候她還在想，胃酸的主要成分是鹽酸，那不是吃玻璃碎片，鐵塊這些也會被消化嗎？

后來又想，消化了難道吸收一些二氧化硅，或者二氧化鐵還是說吸收鐵元素。

那些缺鐵的人干嘛不直接吃鐵塊呢？后來她又自我嫌棄是個腦殘，學習能學到這種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但她半點沒有羞恥之意，那只是她沒認真學，她努力起來，可以讓班上所有人都望塵莫及，但這句大話，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不然事到如今，別人會笑掉大牙，都高三了，還望塵莫及，是她看著別人望塵莫及差不多。

不過她現在胃里空無一物，說不一定胃酸會把胃黏膜消化了導致胃穿孔。

死不死也無所謂，反正她也是俱行尸走肉。

若真的是行尸走肉也還好，奈何她思維活躍，頭腦清醒，邏輯縝密，還不思進取。

一來到學校，壓抑的氣氛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想起開學后的生活，不寒而栗。

老巫婆說不定現在就已經迫不及待等著開學，好拿她尋開心了。

韓奚越說開學了要搬教室，搬到五樓，寓意著學習更上一層樓。

趁著現在沒開學，她先去找找教室，感受一下沒有人的教室是什么樣子的。

溫如遇站在眺望臺，俯視著操場的一切，許久，終于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緩緩移動了。

韓伊陌穿過操場，走到了銘恩樓前，公告欄上的藍色粉筆字有些模糊：八月八日，高三年級全體師生放假。

不知不覺半個月過去了，時間在走，卻不曾治愈她的心傷，高一高二的酸辣苦咸又涌上心頭。

大概她總能感受到語文老師的一片良苦用心，每個早自習用得先朗讀一些古詩詞，才開始打瞌睡，于是，每次一難過了，總能找到些古人的心情來共鳴自己。

這不，又想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那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又借來他的情緒：“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進行自我安慰。

走過教學樓大廳，兩個穿著碎花長裙的女生站在鏡子前，顧盼生花，互吐芬芳。

鏡子中突然多了一個人，兩個女生收斂了表情，轉身離去。

韓伊陌羨慕的看著她們，其中一個女生的裙子上有一個青檸檬，睹物充饑太上頭了，她被酸到。

“你這條裙子真好看”

“你不是說你媽媽也給你買了一條裙子嘛，怎么不穿呀？”

“我開學那天再穿。”

“夏天都過了再穿裙子，你可真能放。”

“管它呢，我肚子好餓，去校門口新開那家店吃東西吧！”

“你請我？”

“上次就是我請你，又要怎么請你。”

“哎呀，開學了我再請你嘛。”

……

……

……

韓伊陌翻了一個白眼。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由得自嘲，人世間所有的自我意識中，只有自我欣賞和自我嘲笑是最為悲傷。

一個是自知的覺得自己可愛，一個是自知的覺得自己可憐。

遠方的天空飄來兩朵蘑菇云，光線突然黯淡。

溫如遇看了看時間，該回家了，轉身離開了眺望臺。

韓伊陌一步一步的沿著樓梯往上爬，支氣管末端的肺泡不斷進行著氣體交換，全身的能量還足以維持她的呼吸。

最后一步臺階，韓伊陌抓著扶梯，踏上去，趴在上面。

“各方神靈，無論什么，千萬不要讓我餓死啊。”韓伊陌虔誠的祈求著。

溫如遇在不遠處的走廊上，看見了來學校的第一個人影，還是個行為舉止奇怪的神經病。

韓伊陌許了愿，身體里只剩下咚咚咚的心跳聲。

突然書包里的手機響了，她伸手拿出手機，順帶掉了一樣東西。

屏幕上：韓奚越。

韓伊陌接起電話…

“韓伊陌，你丫的消息不回，連紅包也不領啊。”電話那端是個熟悉的聲音。

韓伊陌一聽有紅包，翻到八十九度的白眼被她拽了回來。

她呼吸漸漸平穩，“什么紅包？”

電話那端，“看QQ消息，我爸說今天是你生日，讓我給你發個紅包，你買點喜歡的東西。”

韓伊陌沉默片刻，從前生日，爸爸都會做一桌子菜，叫上韓奚越和韓明理叔叔來家里吃飯。

只是前兩年爸爸出事了，一切都變了，今年韓明理叔叔怎么又想起她的生日了。

難道？神仙顯靈了。韓伊陌按耐住激動，“那替我謝謝韓叔叔，我現在有點事，先不說了。”

韓伊陌說完立馬掛了電話，心想，剛剛才拜了神明，立馬就有錢了，整個人像一朵枯萎的花，被從天而降一盆水澆透，連思想都被醍醐灌頂了。

積雨云厚厚的覆蓋在半空，灰蒙蒙的一大朵云向上空靠近。

打開QQ，韓奚越發來一長串的消息，韓奚越是個奇葩吧，不聊天可以一個月一言不發，一有事可以刷屏到吐。

一直往上翻，韓伊陌翻到紅包，嘴角帶笑收了，腦海里生日蛋糕已經到嘴邊了。

可是胃酸也要燒開了，她抬頭看著遠方，天邊那多蘑菇云變成了黑色，這朵云應該不能吃，有劇毒。

韓伊陌放好手機，絲毫沒有注意到走廊那邊走過來一個人，雙手合十的向著天邊拜了拜。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溫如遇走近，模糊瞥見暗淡的光線中，蒼白的臉上，月牙眼睛瞇成一道彎月，那一抹清淺的微笑格外迷惑，

只是這神仙一般的笑容如何能配神經病一般的行為。

但一轉眼就沒人了。

天空響起一聲驚雷，一道閃電炸開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