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9.29

星期二

化學晚自習，韓伊陌偷偷看小說，在書上遇到一個詞，很陌生。

清癯，因為不認識癯字，她下意識的用手指按住它，似乎在等待什么，許久，紙張沒有反應，她回過神來，又不是在手機上看小說，她搖搖腦袋，不知道該笑自己天真還是傻。

臨近下課，溫如遇遞過來一個筆記本，讓她趕緊抄畢竟。

她抬頭看著墻上的掛鐘，把筆記本塞進抽屜。

“明天抄，快下課了。”

“今日事，今日畢。”

“時光不會倒退，我昨天沒做完的事怎么辦呢？”

溫如遇一愣，繼續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你不能這樣破罐子破摔，得過且過。”

韓伊陌正在思索如何回他，下課鈴響了，她背著書包準備離開，“我去上廁所，然后回宿舍，你早點回去休息。”

他抬手，張了張嘴，韓伊陌已經走出教室。

走廊上空無一人，黑燈瞎火，韓伊陌走進廁所。

不久，透過門縫，她看見一雙黑色的小皮靴出現在門外，久久沒有移動。

突然想起曾經某個被打的場面，她頓時頭皮緊繃，仿佛天上掉下了一塊巨石，砸在了她的面前。

韓伊陌感覺站起來，把書包的背帶拉緊，好像這多此一舉能給自己帶來一點安全感。

預感，她知道今晚如果不告訴溫如遇，一年前那場災難又會重演，而她明天將會是四肢殘廢或者鼻青臉腫的出現在教室，張瑤作為班里熱心腸的女生，一定會代表全班同學來慰問她，說不定還能整一個江湖救急募捐箱。

到時候她該是啞巴吃黃連了，從前她太蠢，但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那就是蠢到無可救藥了。

韓伊陌站在原地，連呼吸都變得謹慎，似乎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門口的黑色小皮鞋開始跺腳。

她拿出手機，把手機調成靜音，打開QQ，給溫如遇發了一個消息，“我在教學樓的廁所，有點害怕，你來廁所門口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信息發過去，等著他的回復，她至此也沒有意識到，現在她有危險了，會主動給他發消息。

門口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嚇得她手機差點掉在了地上，她待在廁所不行，出去也不行。

焦急萬分，溫如遇還沒有回復她。

韓伊陌長舒一口氣，舒到一半，門外又敲了兩聲，這催促聲間隔不到一秒，外面的人不耐煩了。

韓伊陌故作鎮定，打算整理了一下衣領再出去，卻發現這件外套是連帽衫，哭笑不得。

她開門出來，一個子高高的女生站在面前，韓伊陌向旁邊讓了一步，那女生也往旁邊挪了一步。

韓伊陌低頭，不是那雙黑色小皮鞋，只覺得后背有點涼。

突然身后一個聲音，“你這衣服是哪里撿到的，還好意思穿。”

韓伊陌回頭，一個熟悉的面孔，時間倒退一年前，那個一掌將她推倒的女人，她眼里發出仇恨的光，說話這個女的似乎被嚇到了。

韓伊陌再次低頭看了一眼她的鞋子，依舊不是那雙黑色小皮鞋。

她突然想起晚會上，張瑤一身黑色風衣，卻沒注意，她腳上那雙鞋子，就是黑色小皮靴。

韓伊陌不知道這衣服是誰的，心里也沒有底氣的問，“這衣服是你的？”

“這衣服是我男朋友的，不就是我的嘛”。

“那我現在脫下來還給你，或者給你洗干凈還給你？”

“呵！”

面前的女生戲謔的嘲笑，“這衣服沾了你的晦氣，誰還要啊。”

“那你說多少錢，我賠給你。”

說出這句話，韓伊陌想到了這個學期，她都將在饑餓和寒冷中度過，況且這樣她也賠不起。

又想起溫如遇讓她穿這件衣服，此刻，她心里真不知做何感想。

先前還希望溫如遇快點來救她，此刻，她卻害怕溫如遇出現，她今晚就算是被打殘廢了，也不想讓他看見她這般難堪。

一前一后兩個女生，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韓伊陌在想張瑤此刻在哪里。

“你賠，你賠得起嗎？”

“這樣吧，你向我道個歉，我就原諒你。”

韓伊陌心想，“原諒我，我做錯了什么，況且道歉了就不被挨打了？”

“對了，你還得向我朋友道歉，我聽說你前兩天頂撞了她。”

韓伊陌抬頭，廁所門口，不出所料，一身黑色風衣的張瑤走了進來。

“韓伊陌，你在這里干嘛？”

韓伊陌嘴角一抽，都這個時候了，客套話還有必要說嗎。她向來不喜拐彎抹角，尤其是這種一個人唱白臉一個人唱紅臉的戲碼。

雖然她很害怕，但上次被打的經歷，終身難忘，再也沒有比快死了的感覺更恐怖的事。

韓伊陌一副你們要打便打，我懶得廢話的表情。

兩個女打手見狀，活動了一下手指，骨節發出磕磕的響聲。

“等一下。”韓伊陌急忙大喊，“我把衣服保護好，打壞了我還得重新買一件。”

一個女生不等她動作，直接將她按在地上，廁所里傳來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無聲的黑夜。

張瑤給了一個眼色，兩人會意，別出人命。

她現在懷有身孕，不方便動手，打韓伊陌事小，把她弄流產了就不好了，到時候送去急救，弄得人盡皆知，得不償失。

不知道怎么打的，韓伊陌把書包抱在懷里，只感覺大腿上后背一陣一陣的疼痛，像是寒風凍得開裂的傷口，突然崩裂的感覺。

許久，她快要暈過去了，模糊中，廁所的燈光突然變暗，是一件衣服蓋在了她的腦袋上。

“這件衣服就送你了，你好好穿，瞧你這可憐的樣子。”

“呵呵呵…”

“走吧，等下有人來了。”

“都這時候了，還有鬼來。”

韓伊陌在冰冷的地上，腦袋埋在書包里，腳步聲漸漸遠去…

那兩個女生一定是覺得沒什么意思，才離開的，這么暴打，她不僅沒哭，除了那一聲尖叫，她吭都沒吭一聲。

她可能真的不會知道疼痛了，這世間還有什么比麻木不仁更加麻木的嗎？

沒有知覺嗎？如果心早就已經麻木了，對世間萬物沒有了任何感想，又怎會對這些皮肉之苦舍下半分哀嚎。

韓伊陌從地上爬起來，挽起粗大的褲腳，小腿上密密麻麻的淤青疙瘩。

眼淚突兀的掉落，滾燙滾燙，快要把她的眼睛燙得睜不開了。

“韓伊陌…韓伊陌…”

她的名字在廁所門口響起，回聲嘹亮。

聽到溫如遇的聲音，她瞬間就支撐不住了，嗚嗚的念，“你怎么現在才來。”如果溫如遇能聽到她說的這句話，一定以為這是豬快被殺死時發出的聲音。

韓伊陌看了看手臂的傷痕，趕緊穿上外套，把書包背好，看了看手機，溫如遇五分鐘前回復，“我沒看手機，你回宿舍了嗎，我馬上過來。”

廁所門口又傳來喊聲，“韓伊陌…”韓伊陌擦了擦淚水，走出廁所。

“別喊了，我在這里。”

溫如遇向前走了兩步，“你這么半天都待在廁所？也不怕臭？”

韓伊陌沒作答，渾身是傷，勉強能走出來，又怕溫如遇知道，只能求助，“你過來扶我一下，我剛剛摔了一跤。”

溫如遇急忙大步上前，“摔哪里了，嚴重嗎？”

“不太嚴重。”

兩人一瘸一拐的慢慢走回宿舍。

韓伊陌想不通的事，除了溫如遇沒人問，她說“今天有個女生說這件衣服是她男朋友的，讓我別穿了。”

溫如遇想，難道誰知道這衣服是他的，邊扶著韓伊陌邊問，“哪個女生？”

“不認識。”

溫如遇誠實的說，“這件衣服是我的。”

韓伊陌驚訝，“所以你有女朋友了嗎？”她一把掙開溫如遇，“我今天挨打原來是因為你。”險些摔倒，溫如遇準備過來扶她，她后退一步。

“你別過來，我今天被你女朋友打了。”

“什么時候？”

“就在剛剛，你還沒到廁所的時候？”

溫如遇不知道韓伊陌在說什么，“你不是說你摔了一跤嗎？你傷在哪里了，現在學校已經關門了，我那里有藥，先給你敷藥。”

“你別管我，這件衣服是我撿到的，在我書包里，我明天就還給你，你告訴你女朋友，別來找我了。”

說完，韓伊陌踉蹌的朝前走。

溫如遇追上來小心的拉住她，“韓伊陌，你在說什么啊，我沒有女朋友，這件衣服確實是我的，我開學的時候掉在學校門口那家圖書館了。”

韓伊陌腦海里想起了些什么，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韓伊陌又想起那天在圖書館看到的溫如遇，想起前兩天在校門口和張瑤爭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緩緩開口，“對不起。”

溫如遇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對不起什么？”

“我剛剛不應該什么都不清楚就責怪你。”

溫如遇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沒有告訴我？”

這一問，直接把韓伊陌所有的顧慮擺在了面前，可是她該說什么，她一直逃避和遠離的事，她害怕被別人知道的事，她忍了那么久那么多。

她搖搖頭，“沒有啊。”

三個字風輕云淡的一筆帶過所有的悲傷。

淡淡的燈光下，她仰望著他一張潔白而恬淡的臉。

韓伊陌多想撲進他懷里大哭，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可是她不能，他們本來就不屬于一個世界。

“宿舍快要關門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溫如遇一把抓住韓伊陌，隔著一層衣服，冰涼的體溫透過他的手掌。

她忍不住的哎喲一聲，那兩個女生踢在她身上的傷，現在開始感覺到了無比痛。

那種巨大的外力在無數個細胞上撞擊，導致毛細血管破裂之后，在表皮上形成的一塊一塊的發青發紫的淤血。

溫如遇抬起韓伊陌的手臂，掀開袖子。

透過昏黃的燈光，手上的皮膚腫起一大塊，淤青的顏色像個油泡，一戳就會血脈噴張。

“你被哪個女生打了，她們就以這件衣服為借口打你？”

溫如遇心里隱隱作痛，又抬起韓伊陌另一只手，很多的淤青腫塊布滿整只手臂。

他開始搜索來這個學校認識的人，寥寥無幾，實在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說有人來找你，說那件外套是她的嗎？是她男朋友的嗎？那個人呢？她在哪里？她叫什么名字，哪個班的？她又怎么會找到你的？她為什么又不把外套拿回去？你今天晚上給我發的消息是什么意思，到底發生了什么？能不能告訴我。”

溫如遇著急的問了一堆問題，韓伊陌低著頭，眼淚嘩嘩的往下掉。

“所以那時候你給我發消息讓我去廁所門口叫你的名字，是向我求救對嗎？那你為什么不直接說你有危險，所以是不想讓我知道，只希望我趕來，她們就下不了手是嗎？”

韓伊陌沉默，溫如遇不知道如何她才會開口，“韓伊陌，你說話，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擔心你。”

他兩只手扶著韓伊陌的肩，又怕碰到她的傷。

真的很擔心我嗎？我也會有人關心嗎？

不要關心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我不過是一個家庭貧困落寞的，成績又差，又沒有朋友的鄉下野丫頭。

你要是知道我的家庭，恐怕也離我而去了，可是我并不是想騙你。

沉默代替了所有回答，他看著她空洞的雙眼，比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還要空洞，夏末初秋之時，她的眼神中還帶著淡淡的憂傷。

如今，夜色般濃重的暗黑充滿了她的雙眼，他看到的只有絕望。

人活著是需要信念的吧。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是怎么活下來的，她靠的是什么，除了她自己，誰會知道發生了什么呢？

最后溫如遇無能為力，至少現在他毫無辦法。

“我明天把藥帶去教室，回去早點休息，明天早上還得上課。”

韓伊陌點點頭，轉身走回宿舍。

宿舍里，羅恩秀已經睡去，孟秋雨剛剛洗漱好回來。

看見韓伊陌放下書包，疑惑問她，“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我在廁所摔了一跤。”

“嚴重嗎？”孟秋雨放下洗漱用品，關切的看著韓伊陌。

韓伊陌搖搖頭，“你還有熱水嗎？”

孟秋雨急忙把自己的熱水器遞給韓伊陌，“給，還有半壺。”這是她明早的洗腳水。

韓伊陌接過熱水瓶，“謝謝。”

“我得睡覺了，你洗漱好了也休息吧。”

“嗯。”

韓伊陌看了看面對墻壁躺著的羅恩秀，躡手躡腳的出了宿舍。

洗漱好，習慣性的看了看手機，兩條未讀消息。

“韓伊陌小朋友，那件外套真的是我的，衣服的尺碼是180，而且左手的袖子上還有一個字母Y，那是我以前親手寫的，代表的是我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拼音的首字母。”

韓伊陌借著手機，躲在被子里，透過微亮的光，她看到左手袖子里層，真的有一個字母Y，藍色圓珠筆的字跡，已經有一點褪色。

溫如遇想到韓伊陌的傷，和她說的話，與此同時，韓伊陌也想到了：廁所那兩個女生就是故意找她的麻煩。

讓溫如遇不解的是，她既然讓他去救她，為什么又絕口不提事情的真相，所以她瞞著他的到底是什么。

溫如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想起開學那天，在圖書館里看到坐在地上的韓伊陌，其實那時候他是記得她的，只是他不想理她。

所以書店的老板是不小心把他的外套放進韓伊陌書包了，如果當時他看了監控，一定認得出是韓伊陌。

溫如遇思索，現在一切都一目了然了，那天，外套是被圖書館老板娘放進韓伊陌的書包的，而她回宿舍發現外套，莫名其妙。眼下有人找她，說這件外套是誰誰誰的，還把她打傷了，說明有人故意找她麻煩，但她不愿告訴自己，說明她不想帶來一些不必要的傷害，或者她有不能說出來的難言之隱。

韓伊陌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但語文老師上課說過，君子應當事去心空。

她雖不是君子，但內心也要坦蕩蕩，不是她的錯，她干嘛要難過。要是總把那些煩心事放在心上，如今她都成了個垃圾場了。

只是她渾身是傷，又不是銅墻鐵壁做的，碰哪里都痛，能睡得著才怪。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這里，從前那顆好奇心，事到如今，早已面目全非。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呆板，對這個世界呆板，寧愿被蒙在鼓里，也不愿意去細想。

對生命中出現的一切人或事都一視同仁，是她唯一能自我保護的方式。

韓伊陌把衣服放在床頭，和溫如遇發消息，“我睡不著。”

很快溫如遇就回她，“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聽著溫如遇像大人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心想，“他不過才二十歲呀，怎么就把我當成孩子呢。”

“什么故事？”

“你想聽什么故事我就講什么故事。”

韓伊陌整個身體都蓋在被子里。

“所以你是故事制造機嗎？”

公寓宿舍，溫如遇終究還是爬了起來，從衣柜中把一些長袖T恤兒拿出來，還有幾件淺灰色和黑色的外套，又翻箱倒柜的找了兩個袋子，折疊好衣服放了進去。

這些衣服都是他回到魚躍之前，母親替他買好的，但是這兩年他的個子明顯比從前高了許多，而母親的記憶中，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盡管往大號買，他還是不能穿。

這是母親對他的疼愛，他還是帶著來了學校，韓伊陌穿著他的外套，他覺得原來女生穿男生的衣服是可以這么的好看。

那一刻，他就打算把自己的衣服都拿給韓伊陌穿，一直在找一個時機，卻出了今天這樣的事，那么明天帶去就是最好的時機。

她一定會很開心的，就像前些天帶零食的時候，她也非常開心一樣。

溫如遇將兩個衣服袋子和書包一起放在書桌上，又鉆進被窩。

看到屏幕上，韓伊陌問他是不是故事制造機。

他回，“準備好聽故事了嗎？韓伊陌小朋友。”

許久，韓伊陌沒有回復。

溫如遇頂著手機屏幕，一直過了幾分鐘，韓伊陌還是沒有回復。

另一邊，韓伊陌全身縮在被子里，已經睡著了。

溫如遇說，“韓伊陌小朋友，以后叫我阿遇哥哥吧。”

翠屏區環山路山腳下，張瑤在床上躺著，想起韓伊陌狼狽不堪的樣子，心中的怨氣消失得一干二凈。

無業游民發來消息，“今天晚上這氣出得舒心不，我的大小姐。”

張瑤手指快速打了一串字，“你最近就別出現在學校了。”

黑暗中手機屏幕發出淡淡的光映在張瑤一張精致小巧的臉上。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張瑤邪魅一笑，同往常一樣刪掉了消息。

張瑤看了看信息記錄，記憶模糊，有一條她未讀卻已讀的消息，她揉揉太陽穴，這是她預約的醫院就診信息。

她想，懷孕會讓人多疑，便沒再深思這條是不是她讀過的信息。

準備睡去，卻突然覺得一陣惡心，眼神中又透露出一種憂傷到深不見底的陰寒。

她急忙爬起來跑到洗手間，一陣子嘔吐，卻只吐出了一些酸水，簡單的漱了一下口，又爬到床上對著被子撒了一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