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夜班經(jīng)理(抖森主演同名英劇原著)作者名: (英)約翰·勒卡雷本章字?jǐn)?shù): 16873字更新時間: 2020-12-30 18:18:59
7
在某個寒冷刺骨的星期五,喬納森來到特雷休伊太太的郵局小店。他把自己叫作林登。這是伯爾提議他取個假名時他憑空想出來的。他這輩子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叫林登的人,除非他在無意識中回想起他那位德國母親纏綿病榻的點點滴滴時,想起了她為他念的某首歌或某首詩里提到的內(nèi)容。
今天的天氣陰沉、潮濕,雖然才是早餐時間,天色卻恍若日落。這個村落距離蘭茲角有好幾英里。特雷休伊太太在花崗巖圍墻上種的黑刺李在強勁的西南風(fēng)下往后仰,教堂停車場那些汽車保險桿上的貼紙不斷地規(guī)勸陌生人快回家。
當(dāng)你拋棄祖國后又偷偷回來,會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即便當(dāng)你用了全新假名和全新的身份歸來,也一樣會感到做賊心虛。你不知道自己偷了誰的衣服,投下的影子是什么模樣,是否之前你還作為其他人來到這里。當(dāng)一個人茫茫然地過了六年自我放逐的流亡生活,再次回歸的第一天總會有種意義重大的感受。這種神采奕奕的表情應(yīng)該或多或少出現(xiàn)在了喬納森的臉上,因為在特雷休伊太太日后的回想中,她總會說在他身上看到一種不可一世,或者說神采飛揚的氣場。特雷休伊太太絕不是個愛幻想的女人,她腦筋靈光,加上高挑的身材與高貴的外表,一點都不像個鄉(xiāng)巴佬。有時聽她侃侃而談,你不禁會思考,如果她跟現(xiàn)代人一樣能受良好教育,又或者嫁的不是平庸又可悲的老湯姆,今日的她不知會是什么模樣。去年圣誕假期時,老湯姆在彭贊斯的共濟會會堂里收了太多善款,結(jié)果中風(fēng),一命嗚呼。
“杰克·林登啊,他腦子很機靈。”她會用正經(jīng)兮兮的康沃爾腔說,“起先看他的眼睛,你會覺得那眼神很友善——我甚至覺得可說是愉悅。可是他會用眼神把你全身上下打量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樣,瑪麗蓮。就那么一眼,就從里到外觀察個透,讓人忍不住覺得他是不是在進(jìn)到店里來之前已經(jīng)偷了什么東西。不過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了,他的確偷了東西——我們現(xiàn)在可是一清二楚。而且,我們現(xiàn)在也知道了很多寧可不知道的事。”
現(xiàn)在是五點過二十分,打烊前十分鐘。特雷休伊太太正在用電子計算機清點她的賬款,等下要和她女兒瑪麗蓮一起看電視節(jié)目《左鄰右舍》。瑪麗蓮正在樓上照顧她的女兒。特雷休伊太太聽到他騎著重型摩托車來到店門口(“這種摩托車真是吵死了”),她看著他用力停好摩托車、脫下頭盔,用手撫順本來就非常平順的頭發(fā)。這動作應(yīng)該算是讓自己放輕松的方式,她猜。她認(rèn)為自己看到他在對著她笑。他是“螞蟻”,她想,是個看來順眼的螞蟻。在西康沃爾郡,“螞蟻”是“外國人”的意思,而“外國人”泛指所有從泰馬河(1)以西來的人。
不過,這只螞蟻搞不好是外太空來的。她說,當(dāng)時她很想把門上的告示牌翻過來,表示店已打烊,但他的模樣讓她改變心意。喔,還有他那雙鞋,和她過世的先生湯姆生前的一模一樣,擦得光亮如新,在進(jìn)門前還小心翼翼地把鞋底在踏墊上踩了又踩,跟想象中騎摩托車的人很不一樣。
所以她繼續(xù)算賬,而他直接跳過購物籃,徑自在貨架前四處瀏覽。男人好像都這樣,不論你是保羅·紐曼還是凡夫俗子。進(jìn)來之前本來只打算買個刮胡刀,離開時東西卻塞得滿手滿懷——即便如此還是懶得去拿籃子裝。他走起路來沒什么聲音,幾乎可說是無聲無息、輕手輕腳的。一般來說騎摩托車的人不會這么安靜。
“親愛的,你是從內(nèi)陸來的嗎?”她問他。
“啊,不好意思,我的確是。”
“親愛的,你不用緊張,這里有很多內(nèi)陸來的好人,多得連我都有點想到內(nèi)陸去了。”但他沒有搭腔,一個勁兒地在拿餅干。此時她注意到他的手,他把手套脫掉了。那雙手保養(yǎng)得非常好。她一向很喜歡仔細(xì)打理過的手,“那么你是從哪里來的?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地方吧?”
“其實只是個小地方。”他坦承,口氣有些冒失。他從架上拿了兩包腸胃藥和一包普通的薄餅,好像從來沒見過商品標(biāo)簽一樣直盯著看。
“親愛的啊,你絕對不可能是從小地方來的,”特雷休伊太太表示反駁,眼神跟著貨架旁走來走去的他,“就算你不是康沃爾人,總不可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吧。你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村里的人一聽到特雷休伊太太的嗓音變得嚴(yán)肅,都會不再插科打諢。但喬納森只是笑了笑。“我一直住在海外,”他解釋的語氣仿佛覺得她會感到有趣,“我就像那些重歸故里的流浪漢。”
他的聲音就像他的手和鞋子那樣。日后她回憶:光滑明亮,一如玻璃。
“孩子,海外哪里啊?”她堅持追問,“海外包括很多國家,即使這兒也有很多不同國家的人。我們沒那么鄉(xiāng)巴佬,雖然我知道有很多人這么認(rèn)為。”
她說,自己無論如何還是說不過他。他就站在那兒,面帶笑容,自在地拿取茶葉、金槍魚罐頭和燕麥餅,冷靜鎮(zhèn)定,就像玩雜耍的。而每次她一發(fā)問,他的態(tài)度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太厚臉皮。
“怎么說呢,我就是那種會去住在蘭尼恩某棟小屋的人。這樣懂了嗎?”
“親愛的,這就代表你瘋了啊,”露絲·特雷休伊很自然地說,“如果沒瘋,誰會去蘭尼恩那個鬼地方,一整天待在那塊大石頭上?”
然后她又說,他有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他是個水手,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雖說他把這個才能拿來用到了壞的地方。我還記得他審視那些水果罐頭時臉上總是繃著一個笑容,好像正把這些東西全暗記下來。難以捉摸。他就像浴缸里的肥皂,每次你覺得自己抓住他了,他卻立刻從你指縫溜走。他有些特別,我知道的就這么多。
“如果你要住在這兒,我想你至少也要有個名字吧。”特雷休伊太太似乎慍怒中帶著一點失望,“還是說你雖然回來了,名字還留在國外?”
“林登。”他邊說邊掏錢出來,“杰克·林登,”他加上了一句,“不是林頓,是林登。”
她還記得他小心翼翼地把買的東西裝進(jìn)摩托車的車座,這個放到一邊,那個放另一邊,就像在平衡船的載重那樣。裝完后,他發(fā)動引擎,同時舉手道別。于是,她在心中決定把他當(dāng)成來自蘭尼恩的林登,看著他騎上十字路口,利落將車一斜,轉(zhuǎn)往左邊。他不可能來自什么小地方。
“我店里來過一位住在蘭尼恩的林登,登山的‘登’,”上樓后,她這么對女兒瑪麗蓮說,“他騎的那輛摩托車比馬還要大。”
“他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瑪麗蓮說。她有個女兒,但從來不提孩子的父親。
這就是喬納森的新身份,從他來到此地的第一日,直到消息不脛而走的那一天:來自蘭尼恩的林登,那些浪跡天涯的英國人里的一個,像是被地心引力吸引一樣一步步往西移動,最后終于來到這個半島,試圖逃離那些秘密過往以及他們自己。
這個鎮(zhèn)上的其他人對于他的認(rèn)識都是一點一滴聚集起來的,而搜集信息的方式極為不可思議,不管是什么樣的情報網(wǎng),鐵定會以這個手法為傲。他們說他極度有錢,因為他用現(xiàn)鈔付賬,而且不等人家來要債就事先付清。他用全新的五元和十元的鈔票,像是玩紙牌一樣把鈔票數(shù)好了,放到特雷休伊太太的冷凍柜蓋子上。這錢都是怎么弄來的呢?事情很清楚了啊,不是嗎?難怪都是現(xiàn)金!
“特雷休伊太太,請告訴我什么時候方便。”喬納森去付支票之前總會先打電話過去。如果這些支票都不是他的,那就真的太驚人了。不過他們說,錢沒有什么銅臭不銅臭。
“林登先生,這不是我的責(zé)任,”特雷休伊太太會這樣反駁,“那是你的責(zé)任。你想付多少我就收多少,不管多少都可以。”在鄉(xiāng)下地方,笑話愈多人講就能傳得愈遠(yuǎn)。
還有,他好像什么外語都能講,至少德語非常流利。某次有個德國女登山客去找民宿老板多拉·哈里斯,但語言不通。杰克·林登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件事,騎著車到那里詢問她的情況,而為了不失體統(tǒng),還請哈里斯太太陪在一旁。他一直待到馬登醫(yī)生到達(dá),一起幫忙把這個女孩的狀況翻譯給醫(yī)生聽。根據(jù)多拉的說法,甚至有些癥狀還比較私人,但杰克·林登對那些用語了若指掌。馬登醫(yī)生說,他一定對這方面特別鉆研過,否則不會知道該怎么說。
還有,他像個晚上失眠的人一樣,一大清早在通往懸崖峭壁的小路上疾走。所以,當(dāng)皮特·霍斯肯兄弟一早出海,從蘭尼恩岬的養(yǎng)殖籃收取龍蝦時,一眼望去,就看到他在山崖上像個騎兵一樣邁開大步跑步,肩上總是背著一個背包。在這個時刻,他那背包里究竟放了什么東西?大概是毒品吧。一定是。這我們也很清楚。
以及,他用十字鎬上上下下不停整頓懸崖上的那片綠草地,那架勢會讓你忍不住以為他是在懲罰那片讓他感到厭倦的土地。如果他想,要當(dāng)個腳踏實地工作度日的人也沒問題。他說他在種菜,但他總是待得太短,等不到收獲季。
多拉·哈里斯又說,他只吃自己做的飯。只要聞到飯菜香,就可以知道他是個美食家。當(dāng)西南風(fēng)徐徐吹過,他做的菜在半英里外就叫她垂涎三尺,就連遠(yuǎn)在海上的皮特兄弟都聞得到。
還有,他對瑪麗蓮·特雷休伊極其體貼——或者該這么說,她對他是多么體貼。但該怎么說呢,其實林登對誰都很體貼,但瑪麗蓮已經(jīng)眉頭深鎖了三年,是杰克·林登的出現(xiàn)才讓她眉展眼笑。
他們也提起他騎著摩托車,一周替年邁的巴錫·杰戈去特雷休伊太太的店里買兩次雜貨。巴錫住在通往蘭尼恩巷的拐角。他把每個貨品干凈利落地上到架上,而不是把那些罐子留在桌上讓她來整理。他還會跟她聊他的小屋,談起他如何用水泥糊屋頂,給窗子換新框,在門前鋪新走道。
但他也只講這么多,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他住過哪些地方、做什么維生。因此,他們是在無意間知道他在法爾茅斯的一家帆船公司有股份。那家公司叫“海小馬”,專營帆船游艇租賃。不過,根據(jù)皮特·彭杰利的說法,這家公司在業(yè)界的名聲不太好,反而比較像水上運動玩家和毒販的聚集處。某天,皮特要開他的小貨車去“海小馬”隔壁的斯帕羅修船廠拿修好的船殼板,正巧看到他坐在“海小馬”的辦公室里。皮特說,林登坐在桌旁,和一名身材肥胖、滿身是汗、留著胡子的家伙講話。這人一頭卷發(fā)、脖子上戴著一串金項鏈,好像是那里的負(fù)責(zé)人。后來,皮特到斯帕羅修船廠時問了廠長老斯帕羅:“賈森,你隔壁那個‘海小馬’出什么事了?他們好像要被黑手黨接手了是不是?”
賈森告訴皮特,兩人中一個叫林登,另一個叫哈洛。林登是從內(nèi)陸來的,而哈洛——就是那個留著胡須的胖家伙——是澳洲來的惡棍。賈森說這兩人買下這塊地方是為了賺點現(xiàn)錢,但除了抽煙、駕船往來出海口找樂子外,什么也沒做。不過,賈森勉強承認(rèn)林登懂得開船,而哈洛——那個胖子,他連屁股和船舵都分不清,更不要說開船了。賈森也說,那兩人大多時候都在吵架,至少哈洛一直在罵罵咧咧,吼聲如牛。另一個叫林登的人只是笑著。賈森輕蔑地說:這兩人可真合得來。
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哈洛的名字。林登和哈洛,既是搭檔,也是敵人。
一星期后,在“舒適酒館”的午餐時間,活生生的哈洛出現(xiàn)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他塊頭更大的人,足足有一百一十公斤,還是一百三十公斤?他和杰克·林登并肩坐在那個有松木柜的角落,旁邊就是射飛鏢的靶子,也就是威廉·查爾斯坐的地方。他一個人占滿了整張板凳,吃了三塊肉餡餅。兩個人就坐在那兒,直到下午打烊。兩人一起看著一張地圖,像海盜似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那是在計劃些什么。
如今一轉(zhuǎn)眼的時間,胖子哈洛突然掛了,而杰克·林登一聲不響地消失,連聲再見也沒說。
他消失的速度之快,大多數(shù)人都只能從記憶中勉強捕捉他的身影。他消失得如此徹底,要不是舒適酒館的墻上還貼著剪報,他們可能會以為這個人從來跟他們沒有交集。或許,他們也不會相信曾有兩個從坎伯恩來的下流年輕警察將蘭尼恩谷圍上封鎖線,或是那幾位便衣警察從給牛擠奶的一大清早開始搜遍整座鄉(xiāng)鎮(zhèn),直到日落西山。套句皮特·彭杰利的話:“壞蛋之多,都可以裝滿三輛車了。”他們可能也不會相信真有大批記者遠(yuǎn)從普利茅斯——甚至倫敦——蜂擁而來。有些是女記者,還有的其他人可能曾是記者。這些人拿愚蠢的問題輪番轟炸居民。從露絲·特雷休伊問到只會拘泥于小細(xì)節(jié)、成天帶著德國牧羊犬溜達(dá)的“慢條斯理的拉克先生”。那條狗的蠢笨與主人無異,除了牙齒多一些。那些人問的笨問題包括:“拉克先生,他穿什么樣的衣服?他都說了些什么?他在你面前展現(xiàn)暴力傾向了嗎?”
“那才第一天,我們還搞不清警察和記者的不同在哪里。”皮特喜歡回首往事,舒適酒館的聽眾也樂于報以陣陣笑聲,“我們把記者尊為‘長官’,然后叫那些警察滾開。到了第二天,我們叫所有人滾蛋。”
“他絕對不可能干出這種事。”個頭縮了不少的威廉·查爾斯在鏢靶旁邊低吼著說,“他們什么都沒查到。沒有尸體就沒有謀殺。法律就是這樣的。”
“但威廉,他們還是找到血跡了。”皮特·彭杰利的弟弟雅各布說。他在學(xué)校通過了三門A-level(2)科目的考試。
“去他的血,”威廉·查爾斯說,“一滴血能證明個鬼?有些從內(nèi)陸來的家伙刮胡子時還會割傷臉咧。警察這樣就說杰克·林登殺人?操他們的!”
“那他為什么要逃跑?如果他沒殺人,為什么要在大半夜逃走?”
“操他們的!”威廉·查爾斯又說一次,好像在說“阿門”一樣。
那么,為什么他要離開可憐的瑪麗蓮?她就像被蛇咬了一樣成天望向那條路,期盼著能再看到他的摩托車。她什么都不跟警察說,她說她再也沒有這人的消息,誰信啊,她一定能再聽到他的消息。
那些令人迷惑的過往回憶交替出現(xiàn),持續(xù)向前流動,偶爾回溯:也許是剛結(jié)束農(nóng)事回家,累癱在一閃一閃的電視機前時,也許是在霧氣消散的夜晚,到舒適酒館飲下第三杯啤酒,瞪著木地板發(fā)呆時。夜幕低垂,霧氣飄來,像蒸汽一樣沾在窗上,但沒有人去呵氣。白日的風(fēng)停了,烏鴉也不叫。在到酒館之前的那條短短的路上,可以聞到農(nóng)場飄來的暖暖的奶香,還有石蠟爐、炭火、煙斗,加上青貯飼料的氣味,以及蘭尼恩飄來的海草味。有架直升機緩緩朝錫利群島飛去,霧中的海面上,有艘油輪正鳴著響笛。教堂塔上的鐘敲響,聽在耳里就像是拳擊賽開始的鑼聲。每樣?xùn)|西都獨一無二,有各自分明的氣味、聲音和記憶碎片。踏入巷中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恍如脖子一扭發(fā)出的聲響。
“小子,我告訴你一件事。”皮特·彭杰利似乎想跟全場的人唱反調(diào),非要尖聲開口。從剛才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好幾分鐘沒人說一句話,“杰克·林登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杰克做任何事都有理由,如果有反例,麻煩你提出來。”
“就算上了船,他也不會只是個泛泛之輩。”年輕的雅各布勉強承認(rèn),他跟他哥哥一樣在波斯格瓦拉駕小船出海捕魚,“某個星期六他跟我們一起出去——記得吧,皮特?他沒多說什么,只說要捕條魚回家吃,我還說要幫他把魚洗干凈,對吧?他就說:噢,我自己來。他把肉和骨分開,又把魚皮、魚頭、魚尾和魚肉都分開,弄得比海豹還要干凈。”
“那他開船的技術(shù)怎么樣?在時速十六英里到三十二英里的強風(fēng)中,他能獨自從海峽群島駛到法爾茅斯嗎?”
“那個澳洲來的壞蛋是罪有應(yīng)得,”角落傳來一個聲音,“跟杰克比起來他是個大老粗。皮特,你見過他的手吧?老天,那雙手足足有西葫蘆那么大。”
往往在這種時候,就會需要露絲·特雷休伊發(fā)表些有哲理的談話,雖然露絲絕口不提與瑪麗蓮有關(guān)的事,而且只要有她在場,凡是想提這件事的人都會被她呵斥。她說:“每個人心里某處都藏了個惡魔。”自從露絲的丈夫過世,她只要逮到機會就會嘲笑在舒適酒館大放厥詞的男人一番,“這里的每一個人心里都起過殺人的念頭,只要所遇非人,就可能鑄下大錯。就算你是查爾斯王子我也不在乎。杰克·林登太有禮貌,這樣反而對健康不好。他鎖在心里的一切時候到了就會一下子爆發(fā)。”
“該死的杰克·林登。”一般而言,露絲·特雷休伊發(fā)表完見解后眾人都會安安靜靜,帶著滿心的敬意,唯獨皮特·彭杰利突然發(fā)難,而且滿嘴酒氣,“你這家伙,如果你今晚還在這里,我一定請你喝杯啤酒,而且要跟之前一樣好好跟你握握手。”
第二天——又或者再過幾星期——杰克·林登就會被遺忘。他令人折服的航海技術(shù)將被遺忘,也包括“這件事”——有兩個人曾開著路虎車在他逃跑前去蘭尼恩找他,而且根據(jù)一兩位知情人士說,在這之前他們還去找過他好幾次。
然而,新聞剪報依舊貼在舒適酒館的墻上,蘭尼恩谷的懸崖峭壁也仍在揮之不去的凄風(fēng)苦雨中不斷郁郁哭泣。金雀花和黃水仙仍在蘭尼恩河畔爭相吐露芬芳,這些日子來,蘭尼恩的河道也不過等同于一般人跨出一個大步的寬度。在那條陰森蜿蜒的街道盡頭,杰克·林登住的矮木屋仍在原處。漁民如常駕駛著船在蘭尼恩岬附近尋找可避風(fēng)的碼頭,那兒的棕色巖石就像鱷魚一樣潛伏在淺水中。即便在最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海流也能將你吸入水中。年復(fù)一年,總有幾個從內(nèi)陸來的傻子帶著女友和橡皮艇,想來這里潛水找失事的沉船。運氣不好的就會成為水中亡魂,運氣好的也只是有機會讓卡德羅斯派來的直升機把人安全地拉上岸。
鎮(zhèn)上的人說,在杰克·林登把那個留胡子的澳洲人做掉以前,早就有許多人葬身蘭尼恩灣。
那喬納森呢?
無論對他自己或?qū)δ莻€小鎮(zhèn),杰克·林登都是一個謎團。當(dāng)他一腳踢開那座小木屋的前門,將摩托車后座的掛包扔到什么都沒有的地板上,天空正下著一陣臟兮兮的小雨。他騎了五小時共三百三十英里路才抵達(dá)這里。然而,當(dāng)他用穿著摩托車靴的雙腳在一間間空蕩蕩的房間來回走動、透過那幾扇破窗凝視著外頭仿佛歷經(jīng)浩劫的景象,卻露出了似乎找到理想落腳處的笑容。我邁出了步伐,他想,我邁出了讓自己變得更完整的一步。他想起他在邁斯特先生的酒窖中對自己發(fā)的誓。我要找到生命中遺失的那部分。而蘇菲的事……必須以正確的方式做個了結(jié)。
他在倫敦所受的訓(xùn)練藏在心里的另一個角落:記憶訓(xùn)練、攝影訓(xùn)練、通訊訓(xùn)練。伯爾有條不紊、連續(xù)不斷地面授機宜。你要這樣,不要那樣;自然地做你自己——但可以再自然一點。他們的計劃深深吸引著喬納森;他們的足智多謀,還有從對立面來推理演繹的做法讓他非常喜歡。
“我們認(rèn)為林登過得了第一關(guān)。”伯爾的話透過從魯克煙斗里冒出來的云霧傳來。他們?nèi)苏谖挥诶返乃拱瓦_(dá)訓(xùn)練館,“之后我們就為你找個新身份。你還會繼續(xù)下去吧?”
當(dāng)然,他來這里就是要繼續(xù)干下去!他帶著重新燃起的責(zé)任感,興高采烈地在將會毀了自己的行動中參上一腳,而且還要加上一點他的個人風(fēng)格,使得這個新身份更讓人信服。
“等等,倫納德,我現(xiàn)在正在逃亡中,警察一直在找我。你說我可以逃往法國,但我是愛爾蘭人,在還太引人注意的時候,我認(rèn)為穿越國境風(fēng)險太高。”
于是,他們決定聽他的。臨時先安排了一周極不愉快的躲藏期。他們對這個計劃非常滿意,不斷在他背后提起。
“讓他忙一點,”作為負(fù)責(zé)監(jiān)督喬納森的軍官,魯克對伯爾提出建議,“不要慣壞他,按規(guī)定給他補給,若無必要,不要到前線去為他加油打氣。如果他吃不了苦,我們早點知道比較好。”
喬納森吃得了苦。他總是在吃苦。他的人生無處不被剝奪。他渴望女人,一個他至今還未遇到的女人;這女人要像他一樣心懷使命感,而不是像某個靠著有錢人撐腰的輕浮女騎士。她應(yīng)該要有蘇菲的端莊與善良,還有她與生俱來的性感。當(dāng)他在山崖一角迂回漫步時,只要一想起這個還不認(rèn)識的完美女性可能正在某處等著他,喬納森就會因為心情大好而整個人為之一振,并露出舒心的笑容。噢,喬納森,是你啊。但若他再仔細(xì)一點去檢視她的五官,就會發(fā)現(xiàn)她竟和杰德有著令人感到不適的相似處:杰德充滿野性又完美的體態(tài),還有那淘氣的笑容。
瑪麗蓮·特雷休伊第一次來找喬納森時是要拿一箱礦泉水給他,這箱礦泉水太大,他的摩托車載不下。她跟她母親一樣,身材玲瓏有致,下頜端正緊繃,一頭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跟蘇菲一樣。她的雙頰是康沃爾人的紅潤,胸部堅實高挺,一看就知道還未滿二十。喬納森看著她總是獨自推著嬰兒車走在村里的馬路上,或是站在母親店里的收銀機旁。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在看他,還是只是眼睛看著,心里在想別的事。
她堅持要把那箱子水拿到前門,當(dāng)他要去接時,她卻聳了聳肩,要他讓開。于是他只好站在自家臺階,看她進(jìn)到屋里。她把箱子放到廚房桌上,打量了客廳好一陣子才回屋外。
“讓自己陷得深一點,”伯爾曾這么說,“買間溫室,弄個花園,交些一輩子的朋友。我們要知道你對這一切難以割舍。如果你可以找到個女孩,離開時還難分難舍,這樣會更好。更完美的狀況是你把她肚子搞大。”
“真是謝謝你了。”
伯爾聽出他語氣里的嘲諷,冷不防給了他一記白眼,“怎樣?難道你發(fā)誓要獨身嗎?你真的迷上蘇菲了是不是?”
幾天后,瑪麗蓮又來看他,這次沒有要送任何東西。她沒穿她平常穿的牛仔褲和邋遢上衣,而是換上了裙子和外套,打扮得像是要和追求者去約會。她按了門鈴,看到他出來應(yīng)門,便對他說:“你會讓我進(jìn)去吧?”他退一步,讓她過去。她走到房間中央站好,仿佛想測試他到底可靠不可靠。他看到她襯衫上的蕾絲袖口一顫一顫,心中頓時明白,她是鼓起了極大勇氣才跨出這一步。
“你很喜歡這里嗎?”她用挑釁的口吻問,“自己一個人生活?”她遺傳了母親銳利的目光,以及無師自通的小聰明。
“我很喜歡,也很擅長這么生活。”喬納森用酒店經(jīng)理的職業(yè)嗓音回答,躲閃她的問題。
“你平日都做什么?不可能整天看電視吧!你連電視機都沒裝呢!”
“讀書、散步。這里做點事,那里做點事。”好了,你可以走了。他對她露出緊繃的微笑,揚起眉毛。
“你會畫畫,對吧?”她邊說邊走到面海的窗前,打量著桌上的水彩畫架。
“勉勉強強。”
“我會畫畫。”她用手撫弄著畫筆,試著感受筆的彈性和形狀,“我以前很會畫畫,還得過獎呢!”
“那現(xiàn)在怎么不畫了?”喬納森說。
他只是問問,她卻把這當(dāng)成熱情的邀約,他不禁提高了警覺。水瓶放在水槽里,她倒光瓶中的水,重新灌滿,然后坐在他桌前選了一張新畫紙,一邊把頭發(fā)撩到耳后,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她修長的背向著他,黑發(fā)垂在背上,從窗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照在她頭頂,此刻的她就是蘇菲,那位不斷責(zé)怪著他的天使。她來看他了。
他注視了她一會兒,希望這個聯(lián)想能夠慢慢消失,但它沒有。因此他走到屋外的花園中挖土,直到日暮。他回到屋內(nèi),看到她把桌子擦得干干凈凈,就像在學(xué)校里那樣。然后,她突然把尚未完成的畫作往墻邊一擱。她畫的既非大海,也不是懸崖或天空,而是一個正在笑的黑發(fā)女孩,張著嘴笑著——就像小時候的蘇菲,在為了護照嫁給那位完美的英國紳士之前的蘇菲。
“那我明天再過來?”她用生硬挑釁的口吻問道。
“如果你想,當(dāng)然歡迎。”他又變回酒店經(jīng)理,像在法爾茅斯一樣把一切暗記在心,“我如果要出門,門就不鎖了。”
當(dāng)他從法爾茅斯回來時,他發(fā)現(xiàn)那幅女孩的畫像已經(jīng)完工,畫旁貼了一張便條紙,直接說她把這幅畫送給他。此后,她幾乎每個下午都來。她畫完后就會隔著爐火坐在他對面的那張扶手椅上,讀他的《衛(wèi)報》。
“這個世界真是亂七八糟,杰克,你說是不是?”她大聲地對他說,把報紙翻得沙沙響。他終于聽見了她的笑聲,這個鎮(zhèn)也是初次聽聞,“這世界就像個豬圈,杰克·林登,別不相信。”
“我相信啊。”他笑著回應(yīng),但語氣小心翼翼,避免對她笑得太久,“我絕對相信,瑪麗蓮。”
然而,他急切地希望她起身離開。她的柔弱讓他害怕,他自己的冷漠也讓他害怕。我再過一千年都不會對她動心,他在心里向蘇菲暗暗發(fā)誓。我向你保證。
通常黎明到來,喬納森就會跟著蘇醒。偶爾幾次,行動的決心會有徹底崩潰的危險。有那么一個小時,他被過往回憶任意擺弄,甚至回到了遠(yuǎn)在他出賣蘇菲之前的過去。他想起了穿在身上的粗糙制服,還稚嫩的皮膚因此刺痛,也想起了卡其布衣的領(lǐng)口搓磨脖子。他看著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睡在營房內(nèi)的鐵制行軍床,等待起床號以及那用假音高喊的第一個命令:派因!別給我站得像個該死的管家!肩膀往后收懂嗎?再往后收!再收一點!他又經(jīng)歷了一次那無所不在的恐懼。做不好時怕人嘲笑,做得好時又怕人嫉妒;他害怕閱兵場、害怕操場、害怕拳擊臺;他行竊時——只是為了自我安慰——怕被抓到。他偷小折刀,或某人父母的照片等等。他怕失敗,而所謂的失敗就是無法讓自己開心;他怕遲到、怕早到、怕太干凈,也怕不夠干凈。他怕太吵、怕太靜、怕太卑躬屈膝,也怕太厚顏無恥。他還記得自己拼命學(xué)習(xí)勇敢,以此解決懦弱的毛病。他記得自己做出反擊的那天,也記得初次發(fā)動攻擊的那天。那天,他要自己從軟弱變得強悍。他還記得先前的女友,其實就跟后來的沒兩樣。雖然他不斷努力想讓她們變得跟那位還未出現(xiàn)的女子一樣神圣,但她們一個比一個更令人幻滅。
他經(jīng)常想起羅珀,他只消從記憶的口袋里把他找出來,就能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變得更強烈。每每報紙或廣播爆出沖突事件,他總無法忽視隱藏在事件背后的羅珀。如果讀到東帝汶有人屠殺婦孺,那么一定是羅珀賣給他們的槍支所犯下的罪行;只要有炸彈車在貝魯特爆炸,一定是羅珀提供的炸彈——搞不好連車子都是。我去過那地方,看過相關(guān)的視頻,謝了。
羅珀以外,羅珀的人也成為他最喜歡借以燃起怒火的對象。他想起那個叫作科基又名科克斯的科爾克蘭少校。他披著臟兮兮的圍巾,足蹬麂皮鞋。科基,一個專門替主子簽字的人,一個伯爾隨時隨地可以把他丟進(jìn)牢里關(guān)上五百年的人。
他還想到弗里斯基和塔比,以及那群已在他腦中變得模糊不清的侍從。那個把金發(fā)梳成辮子、綁在腦后的桑迪·蘭伯恩;站在樓梯踏板上的阿波斯托爾博士,他的女兒因為一只卡地亞手表自殺;他也想起了麥克阿瑟和丹比,這兩個高級職員仿佛孿生兄弟,身穿灰色西裝,在整個任務(wù)中幾乎可以說是站在比較清白的那一邊。羅珀的這一大家子在他的眼里變成某種怪物版第一家庭,塔樓里住的還是他的第一夫人杰德。
“她對他的生意到底知道多少?”有一次,喬納森問伯爾。
伯爾聳聳肩,“羅珀這人既不吹噓,也不隨便透漏口風(fēng)。他周圍沒有人會知道不屬于自己分內(nèi)的事。這位迪基·羅珀是不會讓他們知道的。”
真是一群高等浪人,喬納森想。在修道院受教育,背棄信仰,被禁閉的童年,跟我如出一轍。
喬納森唯一親密的伙伴便是哈洛。然而,盡管兩人行動時互為搭檔,也并非無話不談。“哈洛只是個跑龍?zhí)椎模蹦炒我乖L蘭尼恩時魯克警告過他,“他去那里只是讓你殺死,他不知道目標(biāo)是誰,也不需要知道。就保持這樣吧。”
無論如何,在這個階段殺人者與被殺者還是盟友,喬納森努力想與他維持一定的關(guān)系。
“大個子,你結(jié)婚了嗎?”
他們按照計劃,在舒適酒館露個臉回來,然后坐在喬納森廚房擦凈的松木桌前聊天。他遺憾地?fù)u搖頭,又灌了一口啤酒。他很靦腆,塊頭大的男人多半如此。他是演員,也可能是個肺活量奇大、底子扎實的歌劇演員。喬納森猜想,也許就連他黑色的胡須都是為了這次任務(wù)而蓄的。等這次演出結(jié)束,他就會迫不及待地把它剃掉。這家伙真的是澳洲人嗎?不重要了。反正他四海為家。
“我想要一場隆重的葬禮,林登先生。”大個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有黑色的馬匹,要駕一輛金光閃閃的馬車,還要有一個九歲孌童,戴著高禮帽。嘿,祝你健康。”
“也祝你健康。”
喝下第六杯酒后,大個子拍了拍他那頂牛仔布的帽子,拖著沉重的步伐朝大門走去。喬納森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搖搖晃晃駛出蜿蜒的巷子。
“那是誰?”瑪麗蓮問,手上抓著兩條青花魚。
“他是我生意上的伙伴。”喬納森說。
“我覺得他在夜里看起來就像頭大恐龍。”
她原本要用油把魚下鍋煎熟,但他教她把魚包進(jìn)錫箔紙,再加上新鮮的小茴香和作料放到火上烤。她一度鼓起勇氣拿了圍裙幫他圍上,他頓時感到她烏黑的頭發(fā)擦過臉頰,等著香草的氣味飄來。離我遠(yuǎn)點。我背叛。我殺人。快回家吧。
某天下午,喬納森和大個子坐飛機從普利茅斯飛到澤西,在圣海利爾的小港口現(xiàn)身,佯裝檢視停在離碼頭較遠(yuǎn)的某艘二十五英尺長的游艇。這趟旅程就像他們一起在舒適酒館露臉一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當(dāng)晚大個子就獨自飛回去了。
他們看的那艘游艇叫“阿里亞德妮號”。根據(jù)船上的航海日志,兩個星期前這船才剛由一位名叫勒布雷的法國人從羅斯科夫開回來。到達(dá)羅斯科夫之前,船在比亞里茨,那之前則是在公海上。喬納森花了兩天將它打理好,加了燃料和飲水,并準(zhǔn)備好航海圖。第三天,他把她開到海上,熟悉一下船的狀況,順便親自定出羅盤的方位。因為不論是在海上或陸上,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第四天天剛亮,他就揚帆出海。那個地區(qū)的天氣預(yù)報佳,十五個鐘頭下來,他一直航行得非常順利,以四節(jié)(3)的速度乘西南風(fēng)駛向法爾茅斯。但快要傍晚時,海上吹起陣陣強風(fēng)。接近午夜時,風(fēng)力增強到六七級,卷起大浪,“阿里亞德妮號”被拋來拋去。喬納森降下了帆,趕在暴風(fēng)來臨前直奔普利茅斯,以避開狂風(fēng)暴雨。當(dāng)他駛過艾迪斯通燈塔,風(fēng)向轉(zhuǎn)西,風(fēng)力轉(zhuǎn)弱,于是他再度改變航向,前往法爾茅斯。他頂著西風(fēng),沿海岸線而行,以避強風(fēng)。船進(jìn)港時,他已經(jīng)不眠不休地行駛了兩天兩夜,未曾合眼。有時,他幾乎要被暴風(fēng)雨的聲音震聾,有時卻連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感覺像是已經(jīng)死去一般。橫波和卷浪把他像卵石一樣卷起又拋下。在海上感受到的孤獨令他的身體殘破不堪,腦中一片空白。事后回想,在這段艱辛的旅程中,他什么也無法思考。或許,他也只能思考該如何在孤海中奮力求生。蘇菲說得沒錯,他還有未來。
“你去過什么不錯的地方嗎?”瑪麗蓮一邊看著火,一邊問他。她已經(jīng)把羊毛衫脫了下來,穿著一件無袖的短衫,紐扣開在后面。
“只是去了內(nèi)陸一趟。”
他突然恐懼地意識到——她等了他一整天。他發(fā)現(xiàn)另一幅畫立在壁爐架上,和第一幅很像。她帶了水果給他,還有小蒼蘭,打算裝在花瓶里。
“謝謝你,”他禮貌地說,“你真的對我太好了。謝謝你。”
“那你想要我嗎,杰克·林登?”
她舉起雙手伸到背后,解開襯衫的頭兩個扣子,她笑著向他走近一步。她開始啜泣,而他手足無措。他擁著她,帶她到她的貨車那邊,讓她獨自在車上流淚,直到情緒平穩(wěn)后,她才開車回家。
在那個夜晚,一股難以解釋的不潔感籠罩了喬納森。他在極其孤單的狀態(tài)下決定這么想:他即將要犯下的那宗假謀殺,其實算是把他在愛爾蘭犯下的真謀殺展現(xiàn)出來了——在愛爾蘭的殺戮,以及他導(dǎo)致蘇菲死亡的行為。等在面前的嚴(yán)峻考驗不過是個小小的預(yù)告。他這輩子,都要用來懺悔。
在剩下的時光中,對蘭尼恩熱烈的喜愛占據(jù)了他的心。那座懸崖上美好的一切讓他在回想時感到喜悅:不管棲息在何處、永遠(yuǎn)一派舒適的海鳥,張開翅膀、徜徉天際的禿鷹,與烏云融為一體的落日。當(dāng)海鷗聚集成群時,淺灘上則聚著小船。當(dāng)夜幕低垂,船只又會出現(xiàn),在海洋中央恍若一座小小的城市。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那股想要融入景物的強烈沖動愈來愈令人無法忍受——他想隱沒、藏入其中。
暴風(fēng)吹起,他在廚房點燃一根蠟燭,隔著火光凝視著遠(yuǎn)方呼嘯旋繞的暗夜。風(fēng)將窗沿吹得嘎嘎響,就連石板屋頂也仿佛烏茲沖鋒槍那樣嘎嘎作響。清晨風(fēng)停了,他冒險走到屋外巡視了一下昨夜被掃得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接著像阿拉伯的勞倫斯一樣頭盔也沒戴就跳上摩托車,騎到山上的一座舊堡壘,俯瞰海岸,直到他找到一處指向蘭尼恩的地標(biāo)。這是我的家。這座山崖接納了我。我會永遠(yuǎn)住在這個地方,我將清白無瑕。
但他的誓言形同虛無。他心中的那位軍人早就擦亮了軍靴,準(zhǔn)備踏上征途,奔向那個世上最可惡的人。
在喬納森還擁有這小屋的最后幾天,皮特·彭杰利和他的弟弟雅各布犯了一個錯誤:他們到蘭尼恩“點燈”。
皮特說起這件事時總是小心翼翼。假如有外人在,他就絕口不提。因為若是講起這件事,總有種告解的意味,還帶著那么一點可悲的驕傲。五十多年來,點燈抓兔子是此處一項極為神圣的活動:首先將兩輛摩托車的電池放進(jìn)一個小箱,箱子綁在腰部,拿一只舊的車用大燈做近距離照明,再加上一串備用的六伏特?zé)襞荩涂梢源呙咄米樱屢淮笕和米尤文阍赘睿两襁€沒有法律可以終止這個活動。曾有一大群婦女穿著短襪、戴棕色貝雷帽,扯著尖厲的嗓門公開聲討,但從未成功。因此,蘭尼恩就成了村人代代相傳的最佳狩獵場所——至少以前是這樣,因為在某個晚上,皮特·彭杰利和他弟弟雅各布帶著兩人上到那兒后,這活動就永遠(yuǎn)終止了。
他們把車停在“蘭尼恩玫瑰”,然后摸黑沿河床前進(jìn)。直到今天,皮特都還信誓旦旦說他們那天安靜得跟兔子一樣,沒有點燈,只靠滿月照在地上的光摸索著前進(jìn)。這也是他們選擇那個晚上的原因。然而,當(dāng)他們走到懸崖上,小心翼翼壓低身體匍匐前行時,卻看見杰克·林登站在上坡只有數(shù)步之遙的地方舉起了兩手,手里空無一物。事后,肯尼·托馬斯一再講起他的那雙手,說在月光之下顯得極其蒼白而且顯眼。不過,那只是環(huán)境造成的效果。凡是知情者都說杰克·林登的手不大。皮特則比較喜歡提起林登的臉。他說,他的臉在逆光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塊藍(lán)色的淡英斑巖,要是對著它出拳一定會破皮流血。而之后發(fā)生的事,眾人則都沒有異議。
“抱歉,容我冒昧一問:諸位有何貴干?”林登用一貫的禮貌態(tài)度問道,但臉上沒有笑容。
“來點燈。”皮特說。
“很遺憾,這里不需要點燈,皮特。”林登說。他只見過皮特·彭杰利幾次,但他好像從來不會忘記別人的名字,“你知道,這片土地是我的。我雖然沒在這兒耕地,但我確確實實擁有這片土地,我希望讓它保持這樣,也期望別人能這么對它。所以恐怕你們無法在這里點燈了。”
“是嗎?是這樣的嗎,林登先生?”皮特·彭杰利說。
“是這樣,皮特·彭杰利先生。我不允許別人在我的地上把狩獵當(dāng)游戲。這并不公平。不如這樣,你們把槍里的子彈都倒出來,回車上,快快樂樂回家去?”
皮特開口了:“臭小子,去你的。”另外三人則圍在皮特身旁,四人聚在一起,仰望林登。四根槍管對著一個人,而那人背后除了月光外再無其他。他們都是從舒適酒館過來的,似乎酒還沒有喝夠。
“給我滾開,林登先生。”皮特說。
接著,他犯下大錯:他煩躁地把槍用手臂夾著,沒有對準(zhǔn)林登。皮特發(fā)誓自己從沒這樣過,認(rèn)識皮特的人也都相信他不會這樣。但那槍卻故障了。皮特死也不可能拿著一把裝了子彈又上了膛的槍在夜里行走。然而,正當(dāng)他一邊撥弄那把槍一邊表示自己說到做到時,不小心觸動了槍的保險——他應(yīng)該會這樣自圓其說。皮特并沒有說自己對于發(fā)生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因為那時四周的景象仿佛全都翻倒過來——月亮沉在海里,他的屁股貼到了臉,腿又貼到了屁股。皮特唯一能拼湊出來的有用信息,就是林登站在他上方,把彈匣里的子彈全倒出來。而且,個子大的人如果摔倒,往往摔得比個子小的人重。皮特摔得十分慘烈,而且對方的那一擊——不管到底打到了什么部位——不只把他打得氣都喘不上,也讓他癱倒在地,連爬起來的意志都沒了。
動手打架是有規(guī)矩的,這規(guī)矩就是接下來要換對方出手,而他們還有三個人。托馬斯兄弟一向出拳利落,而雅各布可以從側(cè)面替這兩個混混護航——尤其他這人還壯得跟一輛巴士似的。雅各布早就在摩拳擦掌,打算替哥哥出一口氣。然而,跌坐在蕨叢中的皮特要他住手。
“你們,不要動他,都不要接近他。他有妖術(shù),都回車上去,我們都回去。”他邊說邊慢慢站了起來。
“先把你們的子彈都倒出來。”林登說。
在皮特·彭杰利點頭示意之后,那三人都把槍里的子彈清空,然后四人魚貫走回車上。
“我真他媽的想殺了他!”他們一把車開走,雅各布就大聲抗議,“看他是怎么對付你的——我真想打斷他的腿!”
“不,我的好兄弟,你沒機會的,”皮特回答,“但他一定有辦法打斷你的腿。”
鎮(zhèn)上的人都說,那夜后皮特·彭杰利這人就完全變了,雖然這個因果關(guān)系的結(jié)論似乎下得太早。九月,皮特娶了圣賈斯特一位樸實農(nóng)夫的女兒,也是因為這樣,他才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回溯那晚的事件。畢竟,杰克·林登很有可能以對付那個胖澳洲人的方式來對付他。
“我告訴你們,如果杰克真的把那個胖子干掉,鐵定會做得干凈利落,不留痕跡。”
這件事最后還是有個不錯的結(jié)果,即使有時皮特閉口不言,好像把這事當(dāng)成什么寶貝,不能輕易示人。杰克·林登失蹤的前一晚,他走到舒適酒館,用纏著繃帶的手按在皮特·彭杰利的肩上,而且還買了一瓶啤酒給皮特!他們談了將近十分鐘,后來杰克·林登就回家了。“他一定是為自己做過的事來道歉,”皮特這么認(rèn)為,而且相當(dāng)理直氣壯,“哎,你們聽我說,杰克·林登殺了那個澳洲人后一定從頭到尾地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他都說對了,除了他的名字并不叫杰克·林登。他們一直無法適應(yīng)這件事,而且也可能永遠(yuǎn)都無法適應(yīng)。在他失蹤后幾天,那個“蘭尼恩的叫林登而不是林頓”的人就這么搖身一變,成為了蘇黎世的喬納森·派因。他在一家頗時髦的酒店任職,一直都是個值得信賴的員工——直到瑞士警方以涉嫌侵吞公款對他發(fā)出通緝。《康沃爾人報》上登了一張照片,便是那個叫派因(又名林登)的人。照片旁邊寫著:“酒店經(jīng)理駕船潛逃。警方找上法爾茅斯某船商,追查一個失蹤澳洲人的下落。‘我們認(rèn)為這是一起和毒品有關(guān)的謀殺,’刑事調(diào)查處的主管說,‘那人手上綁了繃帶,應(yīng)該很容易辨認(rèn)。’”
但派因不是他們認(rèn)為的那個人。
綁了繃帶,沒錯,還受了傷。受傷和繃帶都是伯爾計劃中不可或缺的特色。
杰克·林登的手——就是他放在皮特·彭杰利肩上的那只手。除了皮特·彭杰利外還有很多人見過那手上綁了繃帶,而那些警察在伯爾的煽動下更是大肆吹噓了自己一番,然后議論著他是哪只手綁了繃帶,又是何時綁的。等他們知道那個人的身份、綁上繃帶的時間以及綁的究竟是哪一只手后,作為警察,自然要查究原因。因此,他們將杰克·林登的那些相互矛盾的解釋全記了下來:為什么他要在右手上纏那么大塊的繃帶?綁繃帶的手法又是如此專業(yè),指尖全像蘆筍一樣捆在一起。在伯爾的推波助瀾下,警察記下的線索最后以各種渠道流入新聞界。
“我想替我小木屋的窗子換一扇新的玻璃。”在星期四,當(dāng)杰克·林登最后一次以左手將現(xiàn)金付給特雷休伊太太時如此說道。
一天,杰克和老威廉·查爾斯在澎哈利根的修車廠不期而遇,他告訴威廉:“這讓我知道幫助朋友是要付出的代價的。”當(dāng)時杰克騎著摩托車出來加油,威廉·查爾斯則是出來閑逛,“他要我去他家看看,幫他修修窗戶,結(jié)果你看。”他邊說邊伸出那只包了紗布的手給威廉·查爾斯看,就像生了病的狗伸出腳爪一樣。無論什么狀況,杰克都可以拿來開玩笑。
不過,刺激他們查案的卻是皮特·彭杰利。“還用說,他當(dāng)然是在那間破木屋里弄傷手的啊!”他對那位查案的警察說,“他在蘭尼恩那間破屋里切割玻璃,結(jié)果切割器一滑,血噴得到處都是呀!他先在傷口上壓了一塊紗布,把傷口緊緊裹好,然后單手開車去醫(yī)院。在去杜魯羅的路上,他整只袖子都沾滿了血。這是他告訴我的!我告訴你,沒人會編這種故事,這種情況就是會發(fā)生。”
然而,就在那位警察盡心盡力檢查蘭尼恩的那間小木屋時,皮特口中的什么玻璃、切割器和血跡等證據(jù)一概沒有。
殺人犯都會說謊,伯爾已經(jīng)對喬納森解釋過了。要是說話太前后一致就會有危險。沒有破綻的人就不可能是罪犯。
羅珀是會查人底細(xì)的,伯爾也解釋過。即使他不懷疑你也會查。所以,我們得把這些殺人犯會使的小招數(shù)教給你,因為我們要把假謀殺變成真謀殺。
傷疤落得好,什么證據(jù)都可以免了。
不過,在最后幾天的某一刻,喬納森違反一切規(guī)定,未經(jīng)伯爾同意或知情,去找了前妻伊莎貝爾。他想贖罪。
他從彭贊斯的一個電話亭打電話給伊莎貝爾。“我會經(jīng)過那里,”他撒了個謊,“我們一起找個安靜的地方吃午飯好嗎?”他騎著摩托車到了巴斯,因為右手包著紗布,所以只有左手戴手套。他把要講的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直到這話仿佛成了一曲英雄的贊歌:伊莎貝爾,你會在報紙上看到跟我有關(guān)的報道,那都不是真的。很抱歉,過去我讓你過得不快樂,伊莎貝爾,但我們也有過快樂的時光。之后他會祝她幸福快樂,并且想象她也會給予他同樣的祝福。
他在男洗手間把西裝換上,再度變成酒店經(jīng)理。他有五年沒見她了,所以,當(dāng)她遲到了二十分鐘才進(jìn)到餐廳,大聲抱怨堵車時,他幾乎認(rèn)不出眼前的人是她。過去,她睡前習(xí)慣把一頭長長的棕發(fā)梳齊,垂在光裸的背后。如今長發(fā)已剪成干練的短發(fā)。她穿了寬松的衣服,掩飾變形的身材,還隨身帶了一個拉鏈袋,里面裝了一部無線電話。他還記得,在最后的時光,電話是她唯一可以對話的東西。
“老天啊,”她說,“你看起來過得很不錯啊。不用擔(dān)心,我會把電話關(guān)掉的。”
她成了一個說話不經(jīng)大腦的人,他想。他又想起她的先生在當(dāng)?shù)蒯鳙C隊是個挺了不起的人物。
“這么多年了,”她扯著嗓門,“派因下士,你過得還好嗎?你這手是怎么搞的?”
“被船碰傷的。”他說。顯然這個解釋對她而言已經(jīng)足夠。他問她生意如何?畢竟他穿了一身西裝,問出這個問題應(yīng)該也算合理。他聽說過她轉(zhuǎn)行做了室內(nèi)設(shè)計。
“糟透了,”她很真誠地回答,“喬納森,那你現(xiàn)在又是在做什么呢?”當(dāng)他告訴她時,她說,“你也是在一個休閑產(chǎn)業(yè)里。親愛的,我們真是倒霉——你不會是造船的吧?應(yīng)該不是吧?”
“不是,我只是中介,經(jīng)營渡輪。我們一開始其實挺不錯。”
“我們?還有誰?”
“一位澳洲的朋友。”
“男的?”
“男的,是個大胖子。”
“你怎么解決生理需求?我一直覺得你是同性戀。但你應(yīng)該不是吧,對不對?”
離婚前她常用這個問題來責(zé)難他,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
“老天,當(dāng)然不是,”喬納森用大笑來回答,“邁爾斯過得如何?”
“非常好,非常貼心。他在銀行界任職,有份很好的工作,下個月就可以把我透支的款項付清,所以我現(xiàn)在都對他好聲好氣。”
她點了一份熱鴨肉沙拉,一瓶波多礦泉水,點了一支煙。“你為什么不做酒店經(jīng)理了?”她把煙吹到他臉上,問道,“膩了嗎?”
“嗯,只是被新的工作吸引了。”他說。
我們逃吧。叛逆的上尉之女將晶瑩的玉體橫在他身上,輕輕在他耳邊呢喃。如果要叫我再吃一頓軍中的伙食,我鐵定會單槍匹馬去把營房炸掉。上我,喬納森,讓我臣服于你。上我,然后帶我去一個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最近畫圖畫得怎么樣?”他想起他們有多么崇敬她不凡的天分,他又是如何貶低自己來迎合著她。他在家煮飯、洗衣、打掃,深深相信他的自我否定能讓她畫得更好。
她哼了一聲說:“我上次開畫展是三年前的事了。展出三十幅,只賣出六幅,都是邁爾斯有錢的朋友捧場買的。也許我還是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讓我神經(jīng)緊繃瀕臨崩潰——老天,你那時把我弄得心力交瘁。我那時多想成為凡·高啊!你呢?你那時想要什么?除了在部隊里當(dāng)英雄之外你還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他想。我要你,但你不在。他什么也說不出口。他希望他可以不這么守禮。無禮就是自由,她過去常這么說。上床是無禮的舉動,但跟她爭辯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他來是為了未來的事求她原諒,與過去無關(guān)。
“不管怎么說,為什么你不讓我告訴邁爾斯來見你的事?”她以責(zé)備的語氣問。
喬納森又堆起一貫的假笑。“我不希望惹他不高興。”他說。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在那不可思議的一刻,面前的她似乎又變回當(dāng)年在他營隊中的軍中麗人。那張明艷又叛逆的面容仰著,露出魅惑神情,雙唇輕啟,眼中隱隱燃著怒氣。回到我身邊,他在心里呼喚,我們從頭來過好嗎?
但年輕的幻影一瞬間消逝,年華老去的她又回來了。
“你為什么不用信用卡付賬?”她看著他以左手掏錢,不經(jīng)意地問,“親愛的,這樣比較容易知道錢都花到哪里去了啊。”
伯爾說得沒錯,他想。我的確形單影只。
(1) River Tamar,位于英格蘭西南部的一條河流,河的西岸是康沃爾郡,東岸是德文郡。
(2) 英國高中課程,也是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課程。
(3) 節(jié)是船和航空器的速度計量單位,1節(jié)相當(dāng)于每小時1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