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西晨看的仔細，安先生看的也仔細，不過他看的當然是客人的反應——譚西晨臉上的震驚、不解、甚至嫌惡似乎都非常符合他的預期，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隨即，就看到玻璃墻后的工作人員開始熟門熟路的處理起有些混亂的場面，關閉儀器，將失控的年輕人重新按回床上躺好，并且用上了束縛帶，隨后將人連帶著床一切推了出去。

譚西晨望了一眼單人床消失的小門，強迫自己不去設想那年輕人被帶走之后會是怎樣的下場。

定了定神，他問，“難道這就是閾值試驗？”

“眼光獨到，分析精準。”反正高帽子不要錢，安先生連著送了兩頂出去，還附帶著鼓了好幾下掌，“‘C’編號打頭的都是閾值試驗，這是其中的一個變種，目的是為了看看人們在經歷低概率事件時，會是怎樣的接受度。”

譚西晨當然聽的明白，對方所謂的接受度與尋常理解的不同。

心里正常一點的人，擔心的是那年輕人會不會在連番劇變之后崩潰，這也是生而為人，最起碼的同情心。

安先生大概早已超脫了正常人的范疇，他需要證實的是實驗對象會不會因為低概率事件而發覺世界是假的……直到最后那年輕人依然閉著眼，喊不出聲，似乎已經證明了結果。

成功到可怕的實驗。

譚西晨的心情陡然惡劣到了極點——上一次出現類似的情緒，還是因為抓捕了一伙打著可以幫忙安排名醫治病，專門欺騙重病患治病錢的詐騙團伙。不僅時隔多年，而且那回的情緒還遠沒有當下糟糕。

他忽然沒了拐彎抹角的興致，有些尖銳的問，“你是在借此威脅我嗎？”

“怎么會呢？我不過是在向譚警官充分展示我們冰山的成就罷了。”安先生打了個哈哈。不過很顯然，他的心不誠，本意也并非要借著玩笑將場面應付過去，后面的那一句補充更能體現其真實想法——

“當然了，很多時候過于充分的展示的確容易讓人誤會成是在炫耀力量。”

誤會？譚西晨簡直要被這一措辭逗笑了。

此刻凝固的氣氛似乎相當符合安先生語氣，他輕輕拍了下掌，好似一個油嘴滑舌的推銷員，“那么，看了這些，譚警官有什么看法呢？或者問，你認為我們冰山的實力如何？”

相對而言，譚西晨不得不扮演起慘遭強行推銷的潛在顧客，嘆了口氣，“世界已經是你的了。”

盡管安先生一直都在笑，但之前的笑都假的不得了，形容一下就是演戲用力過猛，又夸張又虛假，但這一回截然不同，那股子洋洋得意的勁兒，根本藏都藏不足。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反而自謙起來，“不不不，還差一點呢。”

譚西晨陷入了無法擺脫的疲累，“安先生不會要說這一點就差在我的身上了吧？”

安先生不答反問，“譚警官之前應該去過冰山科技的舊址了，有什么感想？”

又來問他？譚西晨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真懷疑自己正在參與一檔訪談節目。但再怎么不情愿，他還是只能給出客觀的評價，“寫字樓到大型商場的切換，簡直是無懈可擊。”

之前還在奇怪商場進進出出的眾人竟然沒有一個心生懷疑，但是看了方才的C-6472實驗，那個倒霉的年輕人在短短一天之內經歷了各種小概率事件，盡管情緒都已經崩潰了，可是在理智上不也沒有對世界的真實性產生半分懷疑嗎？

安先生維持著他的謙虛與謹慎，“怎么能說無懈可擊呢？譚警官不是第一眼……不，更確切的說，是還沒有到達現場之前，不就已經發現異樣了嗎？”

譚西晨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點什么……

可惜安先生沒有給他機會，自顧自的繼續，“其實還不止譚警官一人，當時與你同行的貴局高局長，也輕易看出了異常。”

“你是想說，他受了我的影響？”

盡管尚不能確定輻射的范圍有多大，對他人的影響會有多深，但對于“旁人會被自己左右”這件事，譚西晨早已有所覺察。

第一次的異常就是在柏蒂咖啡廳中，白藝因為與他同桌，竟然也看到了早已死去多年的提琴大叔。

且先不去追究那位邵先生究竟是鬼魂，還是殘像。譚西晨后來將當時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反復復的揣摩了好多遍，他能確定，第一眼發現街角人影的是他自己，白藝無疑是受到了他的影響。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想必已經不用我再說明原因了。”安先生嘆了口氣，無比為難的盯著譚西晨看，仿佛正面對著此生最大的難題。

譚西晨抬手在額頭按了按，是不是真的頭疼不好說，但他對于自己腦子里藏著的那件成果，實在是有些厭煩。不管有多少人對這玩意兒趨之若鶩，但他本人從來沒覬覦過此物，他甚至都想不起這東西是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方式植入到了他的身上。

與其說邵仲庭給了他一件饋贈，倒不如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詛咒。

他連不要都不行。

譚西晨恍然大悟，“原來我是安先生的障礙。”

安先生滿面堆滿了遺憾，仿佛這個結論也讓他痛心不已，“如果只是譚警官自己一個人看穿真實，倒也無妨。可眾多事件都在證明，你對周邊的人影響力也是巨大的。只要你在，不管我對冰山世界如何精雕細琢，都依然存在巨大的盲點。”

安東不懼怕“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瘋子”，因為他注定了孤獨和悲劇。

但卻懼怕“能夠左右他人看法”的“意見領袖”。一處BUG只是BUG，即便扔那不管，對于全局也不會產生根本的影響。可是再微小的漏洞，一旦被不斷復制，終有一天會令整個世界徹底崩盤。

“所以，你是準備要除掉我了。”譚西晨面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安先生也仿佛照鏡子一般復制了對方的神色，不過這位的臉上還多了幾分陰沉，似乎認為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提議。

蘇可藍別無他想，只打算給譚西晨寫一個“服”字。他是在挑釁安東吧，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吧？他真當自己是腥風血雨我自閑庭信步的戰神嗎？難道他認為自己即使深陷冰山也依舊能夠全身而退？才一照面就被繳械的那一幕，大概已經被尊敬的譚警官徹底遺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