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戶區(qū),大概是一個城市里最一成不變,同時又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地方。
說它不變,是因為這種地方有著根深蒂固的貧窮,除非趕上城市大改造的春風,否則光是依靠自身的力量,五年十年也不會有什么變化。
而說它變,則是不管什么時候去,都覺得這鬼地方比上一次來的時候更加臟、亂、差。
譚西晨自認不是一個講究人,過去為了執(zhí)行某些任務,也時常在環(huán)境惡劣的地方蹲點,但是,此刻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又腥又臭的淤泥里,還是讓他情緒煩躁。
他慶幸自己的記性還不錯,即使棚戶區(qū)的道路錯綜復雜,但他還是徑直朝目的地走去,一點多余的彎都沒有繞。
他要去哪里?國際論壇爆炸前夕給他發(fā)出警告的那間棚屋。
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過了前面的岔口就差不多到了……
順著記憶,譚西晨拐過最后一個彎,隨即,腳步就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
說來,真的是非常詭異,以棚戶區(qū)的居住密度,任何時候都應該是人滿為患才對,然而譚西晨從外往內(nèi)一路走來,連條鬼影子都沒見著。
眼前出現(xiàn)的,是第一個。
相較于一路不見人的狀態(tài),突然見到的這位,還要詭異一百倍。原因很簡單,在理論上,這位已經(jīng)是死人了。
譚西晨遠遠便看見了那位棕色格紋馬甲的裝扮,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襯衫袖子,在周遭腌臜的環(huán)境中簡直白的刺目。對了,還有標志性的小提琴,正被他很隨性的提在手里。
不過如今倒是不能再繼續(xù)用“提琴大叔”來隨便指代他了,既然都已經(jīng)知道他的名字——
邵仲庭。
邵仲庭的溫和微笑與譚西晨的火冒三丈形成鮮明對比,他想也不想便先聲奪人,“今天不要再給我扯什么選擇,情感和邏輯,我一樣都不想要!”
不知是不是被他這幅兇神惡煞的態(tài)度嚇著了,邵仲庭依舊好脾氣的笑著,笑容幾乎帶了點兒討好的意味。
對方雖然站在路口,但位置很是微妙,并沒有擋住南來北往的通路,于是譚西晨也懶得再理他,加快步伐急匆匆的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邵仲庭依然佇立在原地,笑容不減的目送譚西晨的背影,只是目光中浮現(xiàn)起說不出的挽留。
與上次來時不同,這回好歹是大白天,但棚子過于低矮,采光差的一塌糊涂,竟然也不比印象中的深夜亮堂多少。
而且上次室內(nèi)還有兩處光源,頭頂?shù)踔槐K白熾燈泡,桌上開著電腦。可眼下燈沒開,不知中間出了什么變故,連燈泡都炸裂了只剩半拉,唯一的亮處就是那藍兮兮的電腦屏,上面就只有“我的電腦”這么一個圖標。
譚西晨的猜測一點都沒錯,蘇可藍就在這里。
她坐在電腦前的塑料方凳上,前次譚西晨造訪時坐過的位置。
這種凳子硬邦邦的,坐在上面絕對談不上舒服,但蘇可藍卻斜倚著,一手撐著下頜,另一手有意無意的撥弄著那個很舊的鼠標。
“你可算是來了。”蘇可藍率先開口,有一縷淡淡的埋怨,敢情她這幅沒精打采的模樣只是等累了而已。抱怨完了,她倒是也直起身子,換上嚴肅的語調(diào),“不管怎么說,既然來了,歡迎你……”
“歡迎什么?歡迎我來到愛麗絲的兔子洞?”譚西晨截口打斷,“雖然我不是第一次來了,但卻是第一次見到躲在洞里的‘愛麗絲’。”
蘇可藍不置可否,就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般。
她指了指放在一邊的一個牛皮紙文件袋,“給你的。”
別人給了東西,不管是什么吧,譚西晨半分客氣都沒有,上手就去拿。然后一圈圈打開封口的棉線,動作自然而然,仿佛早已料到里面裝了什么東西。
封口才開了一半,還沒看到里面的東西,他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用那種隨口一提的語氣說到,“你也是挺有本事的,居然能找來那樣的大人物幫你看門。”
“看門?”蘇可藍一愣,半點兒都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如果連這表情都是裝出來的,她的表情管理著實很有一套。
“可不是嗎?你的老師此刻就在外面守著呢——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可別再自欺欺人,騙我說邵仲庭不是你老師。”譚西晨說著,還故意回頭往外看了一眼。
方才還仿佛沒骨頭癱在一邊的蘇可藍,仿佛被打了一陣強效興奮劑,騰的一下就沖了出去,跑動速度之快,在擦過譚西晨身邊的那一刻,流動的風還帶起了他一縷發(fā)絲。
這下?lián)Q作譚西晨一愣了。
之前好幾次事端都讓他見識到了蘇可藍的身手,盡管她不像警校訓練出來那般正統(tǒng),但就野路子而言,真的稱得上高手了,尤其是身體的敏捷度,她實在是先天條件優(yōu)厚。
不過,譚西晨還是沒料到她的爆發(fā)力如此強,動作如此快。
只覺得胸口有根弦被輕輕的撩撥了一下,譚西晨都沒有過腦子細想,已經(jīng)追著蘇可藍出去了。
然后,他就看到一道無助的背影。
“老師……在哪里……”
興許是順風的緣故,蘇可藍一聲喃喃低語居然好巧不巧的被送入譚西晨耳中,他一愣,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如此迷茫——邵仲庭不就站在她對面嗎?兩人之間的距離近的都無需再邁步,只要抬起手就能夠觸碰到彼此的臉。
譚西晨正不解,猶豫著是不是要上前走到蘇可藍身邊去,就聽她忽然提高了音調(diào),話是對他說的,但內(nèi)容明顯是在自嘲,“果然啊,譚西晨,除了你之外是誰也看不見的。”
下意識的望了一眼邵仲庭,對方正沖他苦笑,隨即緩緩搖了搖頭——譚西晨心頭咯噔一跳,覺得自己像是忽然間抓住了什么。
他抬手按在額頭——明明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但這個動作里有著明顯的厭惡,“是我腦子里的東西造成的幻覺。”
蘇可藍避重就輕,給出的答案也是模棱兩可,“的確和你腦子有關(guān)系,至于是什么,很難形容,但你非要說是幻覺,也沒什么不對。”
譚西晨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沒法不難看,腦子里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即使陳路等很多人都對此物趨之若鶩,但對本人而言,竟然連自己看到什么都無法控制。
瞬間,他想到了很多東西——
不止一次出現(xiàn)的提琴大叔,還有在雪月湖懸崖上,讓他一腳踩空的視覺幻景。
沒有太多的糾結(jié)差點害自己送命的經(jīng)歷,譚西晨倒是發(fā)現(xiàn)在所有的畫面中有一個異類,柏蒂咖啡廳那回,出現(xiàn)在街角的提琴大叔,雖然也是一閃而逝,但除了他之外,白藝也一同目睹了。
白藝的腦子里總沒有裝什么“成果”吧,為何她也能看見?
盡管思緒萬千,但譚西晨獨獨沒有想蘇可藍……甚至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她的脆弱出乎意料,看多了會讓人心生不忍,而譚西晨認為眼下著實不是分神的好時候。
蘇可藍又站了一小會兒,也不知她是如何調(diào)節(jié)心情的,僅僅用了幾分鐘的時間便如同沒事人一般,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走去,還順便給譚西晨打了個手勢,意思表達的明明白白——進去再談。
譚西晨也贊成這是個好主意,畢竟外間的場面實在太詭異,邵仲庭杵在中間,滿面憂傷的看著他們,偏偏對于此情此景,只有他一個人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