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人踏足的檔案室里灰塵飄蕩,汪州咳了個死去活來。
譚西晨從一排架子后探出頭,“受不了就出去等。”
“不,不用,咳咳,我沒事。”汪州握拳狠狠在自己胸口錘了兩下,哪怕眼睛通紅,鼻涕都掛出來了,他也不敢走。別的不說,白藝那邊就交代不過去,他實在沒膽量去嘗一嘗警花姐姐的麻辣掌法。
譚西晨又不傻,皺了皺眉,但到底沒說什么,又繼續在架子上搜索自己要的東西。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的汪州舔著臉湊過來:“譚隊,你要找什么,我幫你唄。”
這一回,譚西晨充耳不聞,連眼神都欠奉。
自討沒趣的汪州,一邊默默的心疼自己,一邊還得再接再厲,跟著繞過了檔案架,努力在譚西晨勉強維持幾分存在感,“譚隊,紙質檔案查起來太慢了。這幾年檔案不都電子化了嗎,告訴我你要找什么,我到內網上去搜搜?”
譚西晨終于有了反應,不過視線并沒有離開落滿塵灰的檔案盒,只是輕而又輕的問了一句:“你覺得網上的東西可信?”
啊?汪州沒怎么明白,總感覺這不像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們的隊長仿佛是在提點什么,提點旁人。
更是提點他自己。
愚鈍而不解深意的汪州只能愣頭愣腦的回應:“難道錄入電子文檔的時候,會出什么問題?”越想越有此種可能,畢竟錄入的過程中摻雜了不少人工,但凡血肉之軀的活人,就不可能一絲錯誤都不犯。
譚西晨多說了一句:“就算錄入沒有問題,可電子數據,篡改起來也太容易了。”
不僅容易,而且可以改的全然不留痕跡。
唯一的問題只在于,有沒有足夠的權限。
想通這一點呢,還是從王燕燕家那一本手帳中得來的靈感。先不說傳統、現代兩種記載方式究竟孰優孰劣,可若是傳統紙筆留下的東西事后被人動了手腳,總會留下蛛絲馬跡,譬如說手帳本中貼過照片的印痕。
可電子的呢……
汪州被對方一句話勾起膽戰心驚,終于徹底明白了白藝究竟在擔憂些什么。
小伙子畢竟年輕,自己都知道自己沉不住氣,這個時候若開口,必然是多說多錯,于是只好任憑心頭驚濤駭浪,還是給嘴上鎖緊了拉鏈,半個字都不敢往外吐。
旁邊多個人雖然難免礙眼,但只要其不出聲,譚西晨便索性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只埋頭找自己的。
偶爾有幾聲抽取檔案盒的響動,連呼吸都被壓抑的不可聞,一時間,裝著兩個大活人的檔案室比樓上的法醫科還要更加死寂。
譚西晨的行動帶有目的性,找什么看什么,他心里是有數的,舉手投足也自有條理,對于那些檔案盒也近乎是輕拿輕放。可跟在一旁的汪州就顯然不是這么回事了,裝樣子都裝的不太像,一會兒動作重了,一會兒又輕了,就像是在寂靜中奏起了一段雜亂的鼓點。
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譚西晨遞過來一個打開的文檔,主動開了口:“既然沒事做,就幫我把這個復印一下。”
“誒?是!”汪州簡直是厚著臉應了一聲。再怎么不會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己那點小算盤被隊長看的透透的,可汪州不曾料到,譚西晨不僅縱容了他的“監視”,而且還給了他光明正大的理由。
譚西晨只見汪州捧了檔案,就忙不迭的翻看,像是生怕慢一秒就錯過機會似的。
等他看了一會兒,譚西晨才提醒道:“復印就用外面的那臺機子。”
汪州一頭霧水:“可那臺機子一點都不好用啊。”
以當前電子設備改朝換代的速度,檔案室的復印件乃是碩果僅存的老古董。平均印三張就能卡一張的頻率,能讓局里最有耐心的阿姨也當場抓狂。而且不僅卡紙,印出來的效果也差強人意,不是黑成一團仿若潑墨,就是只得到幾道不明就里的淺印子。
各路維修高手在此復印機前鎩羽而歸,并且給出了如出一轍的判定——這還修啥啊?趁早換新的吧!
能換的話,誰不想換?局里也不缺那點經費。可問題在于,這是一臺涉密的復印機,在相關部門登記造冊過的。要換新,也不是不行,只不過要走完整套手續,光是表格都不知要填多少,可不是直接報廢那么簡單。誰也不想攬這個麻煩,于是換新的事就一拖再拖。
如今隨著樓里設備越添越多,新設備的功能越來越人性化,檔案室這臺復印機的用途越來越少。除非是需要印一些保密材料,否則大家也想不起它。
對了,這臺古董復印機還聯不了網。
聯網?汪州腦中靈光一閃,莫非隊長看中的正是這一點?
他連忙又翻了翻等待復印的資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啊,夾在檔案盒里的也是復印件,吳新江被捕后的審訊記錄。
雖然算不得可以向公眾徹底公開的內容,可案子都已經蓋棺定論,這些東西自然也脫了保密期。況且當時的審訊汪州本人也參與過,回顧一番,一切都合法合規,并沒有半點兒值得藏著掖著的地方。
汪州想問又不敢問,只好擦這邊找了個話頭:“譚隊還是決定查這個吳新江嗎?”
“原本就該查他。”譚西晨又抽出一個檔案,翻到要找的那頁,低頭細看。
他如今這個姿勢,垂落的碎發遮住他大半眉眼,只露出鼻梁處的線條,又冷硬又尖銳,充滿了不近人情。
對于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究竟幾分真心,幾分假意,汪州根本無從判斷,只好老老實實的聽著——
“從幼兒園那事牽扯出了販毒團伙,再到發現疑似吳新江,這才是一條完整的線索,至于其它東西,都是橫生的枝節。記得你剛來隊里時,我給你說過什么嗎?”
慘遭抽問的汪州,連忙挺直脊背,開始背書:“在查案中會遇到無數龐雜的線索,其中真正有用的只有小部分,別的大多是因為種種巧合摻雜進來的,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案子與正在查的事攪在一塊了。我們當刑警的,首先要學會甄別。”
現實中查案與推理小說完全是兩碼事,嫌犯不會一開始就齊刷刷的亮相,擺在那里等著警察三選一。
人生在世,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況且還是殺人放火此等大事,牽扯其中的事物人情關系龐雜的如同被貓蹂躪過的毛線團。要從中理出那個線頭,與什么優雅的智力運動全不沾邊,根本就是體力活。
又累又雜的體力活。
譚西晨輕聲感慨,也可能是在檢討自身:“這幾日調查方向出了偏差,問題在我身上,我們還是應該遵循事情本身的邏輯,暫時不要管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話雖如此,但出的問題究竟是什么,譚西晨卻只字未提。別說近幾日時常與他一塊兒行動的白藝,就是介入不深的汪州都看得出來,他們隊長對“冰山”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可究竟為什么呢?
還有,譚西晨說暫時不要管——什么叫暫時?意思是,他心里其實并沒有放下?
汪州活生生的被自己的假想激出一身冷汗,而譚西晨卻仿佛覺得刺激還不夠似的,偏偏又添上一句囑咐:“今后有什么事需要在電話里聯系,注意措辭,有些話最好留到見面再說。”
對方都已經說的如此直白,汪州只要不是智障,就該聽得明白,可他還是忍不住裝瘋賣傻的追問:“譚隊是覺得電話不安全?”
誠然,如今的通訊手段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隱患,尤其手機這玩意兒,別說什么高科技了,哪怕只是一些無良APP,都具備一定的竊聽功能。最可怕的是,這些APP是任何人都可以弄到手的。
可是不要忘了,警局還有花了大價錢研發出的“移動設備惡意攻擊屏蔽及信息安全管理軟件”呢,眾人試用到今天,還沒有發現有什么惡意軟件是“屏蔽器”過濾不了的。
倘若連刑警們的手機都不再安全,那普羅大眾豈非時時刻刻都活在監視之下?
譚西晨一眼就看穿汪州的所思所想,不怎么客氣的反問:“難不成你還覺得很安全?公事上的我就不說了,單問你私人信息,有多少是存在手機里的?身份信息、銀行賬號、親戚朋友的照片、偶爾抒發真情實感的小文章……你莫非真的以為這些東西就像被鎖在保險柜里似的安全?”
汪州回答不上來。
真要說的話,汪州其實不算那種喜歡在網上曬私生活的人。但饒是如此,如今這個社會,誰還沒個朋友圈啊,遇到什么值得嘚瑟的事,汪州也忍不住傳點擺拍的圖片,配上裝模作樣的文字。
而仔細品味了方才譚西晨所言,便知道他所指的信息還不僅僅是那些已經上傳到網上的。
盡管沒人愿意承認,但現實幾乎就是如此,一個人的一生,經歷與軌跡,曾經與將來,愛恨與情仇,都濃縮在一個巴掌大的屏幕里。乍看起來,天高海闊無處不可去,但實際上來自己的來龍去脈都暴露無遺。
對了,就連向往的詩和遠方,都是大數據根據瀏覽記錄而推送的。
細思恐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