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芮？”譚西晨才堪堪叫了一個名字，后面的話就徹底堵住了，此刻的他，既不痞里痞氣，也不鋒芒畢露，整個人蠢得像是一個剛剛從象牙塔里走出來的學生。

寧芮也是無比愕然，循著聲音下意識的回頭，隨即便僵在原地，許久之后才意識到姿勢著實別扭。

“你怎么會來這里？”千言萬語中擠出來的偏偏是最蠢的一句話，譚西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希望自己是個啞巴。

寧芮的背后就是一塊寬逾兩米的金屬銘牌，銀底，浮雕出了“冰山科技公司”，上面還有那個譚西晨熟悉至極的冰山剪影LOGO。

到此應該查些什么，或者說做些什么，譚西晨其實并沒有準主意，所以他只身一人前來。

在門口瞎晃悠整理思緒的當口，卻冷不丁的看到了怎么意料也意料不到的人。

寧芮眨了眨眼睛，仿佛是為了憋回含在眼眶中的委屈淚水，才小小聲的說：“我們單位委托這家公司做了一個辦公系統，明天是階段性驗收。有一些準備工作，單位派我來做銜接。”

她沒有反問對方為何在此……不知道該怎么問。

“你們怎么會選了這家公司？”譚西晨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這個問已然出口。完了，希望變成啞巴的愿望沒能成真，蠢話連篇。

譚西晨自己都搞不清眼下是什么心態——

究竟是出于關心，不愿女朋友沾染到這場混亂？

還是說，源于警察無可救藥的疑心病？

譚西晨自己弄不清楚，寧芮也看不出來，只好回答：“冰山開發的辦公軟件很好用，報價也合理，經過招標，就選他們了。”

寧芮從來都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畢竟與譚西晨處了很多年，多多少少也了解警察的保密原則，說完了自己的事，也不曾反問對方的來意。

話題戛然而止，空氣沉默宛如凝固。

譚西晨費了好大力氣才挪開發僵的腿，讓開通路，“那不耽誤你，快上去吧。”

寧芮沒敢耽擱，進樓之后趕忙鉆進電梯，連續按了樓層和關門鍵，生怕譚西晨會跟在后面一般——方才那幾句沒話找話已是心力交瘁，若是再同時擠在狹窄的電梯間內，更加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被剩下的譚西晨有些愣，方才一路風風火火的趕來，臨到頭了，他卻像是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似的。寧芮的背影宛如一根刺，不輕不重的扎在譚西晨的心頭，在原地杵了許久，最終愣是沒有進入大樓。

近乎是失魂落魄的走到停車場，譚西晨坐在駕駛席里，半天都沒想起要點火發動。

手機卻在這一刻響了起來，不是上下班時間，停車場里沒什么人，那鈴聲回音震天，譚西晨的心都差點從嘴巴里跳出來。

比鈴聲更加急促的是電話里傳來的白藝的聲音：“譚隊，你跑哪里去了？我到處找你！近來連續幾個案件的監控中，有了新發現！”

譚西晨沒有解釋自己的行蹤，只問：“什么發現？”

“我……不知道怎么說……”前頭的急切轉眼消散，白藝仿佛突然之間學會了難以啟齒，“東西我發在你的手機上，你自己看吧。”

譚西晨沒有掛斷電話，按亮手機屏幕打開剛剛收到的微信照片——

背景熟悉，正是那家倒霉透頂的幼兒園，截下的畫面是劫持事件發生之前，一眾等不耐煩的家長正和保安爭論的場景。

人物則更加熟悉，一群聚攏成團又義憤填膺的家長后面，孤零零的站著一個人，她與別人拉開了一段距離，顯得格格不入，但此刻看起來，也是格外扎眼——

寧芮。

怎么會是小芮？

據譚西晨所知，寧芮與這家幼兒園半分錢關系都沒有，她家親戚、她的朋友里也沒有誰把孩子送到這里的。

她怎么會出現在畫面里，是路過，還是……

白藝專門把這個畫面截給他，用意何在？

譚西晨沒明白，也不太想要弄明白。

還不等他理出頭緒，微信又響了一聲，下一張截圖接踵而至。

同樣熟悉的背景與熟悉的人物。

王燕燕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附近，當時雙方約見的是一個咖啡廳，卻不曾留意到沿路稍微一拐，有一個，不，應該說半個店面，開著一家奶茶店。這當然不是重點，重點是，坐在吧臺邊啜著一杯奶茶的赫然還是——

寧芮。

從畫面來判斷攝像頭的方位，應該是奶茶店自己安裝的防盜攝像頭。“路網”的也就算了，可附近各色小店鱗次櫛比，真難為白藝能從中篩選出這一幀畫面。

譚西晨僵在車座上，右手還保持著平端手機的姿勢，他仿佛也感覺不到酸痛。

直到，手機息屏時間到了，車廂內唯一的光亮消失，陡然降臨的黑暗驚的譚西晨一個激靈。

他幾乎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抬起頭，遠處安全出口的指示燈亮著幽幽的綠光，像極了潛伏在黑暗中的豹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譚西晨的心臟不輕不重的抽了一下。

畢竟當了這么多年的警察，邏輯思維幾乎已成了根深蒂固的本能，即使頭疼欲裂，但他依然還是試圖理出一個頭緒。

或者說，替寧芮找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幼兒園的旁邊有一個小公園，銀峰建材所在的寫字樓群也是繁華之地，這些都是公共場所，不管誰去，都是理所應當。

是的，沒錯，正是這個邏輯。

可問題在于，一次算是巧合，兩次又該算什么？

況且還有第三次，冰山公司門口猝不及防的相遇。

連串的巧合仿佛一道坎，當當正正的堵在譚西晨胸口，他騙不了自己，他很清楚，無論他怎么煞費心思的編造理由，這道坎也是邁不過去的……

該死……驀然爆發的暴躁使得譚西晨狠狠將頭撞在了方向盤上。

撞得狠了，他有些懵，連帶耳朵里都在嗡嗡作響——半晌之后，譚西晨才反應過來，并非全部都是自己耳鳴的問題，還有白藝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

行事利落的女警今日也有些不在狀態，仿佛搖身一變成了唯唯諾諾的小婦人，前面大半鋪墊都是在道歉：“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法醫那邊沒有什么新發現，暫時又沒有別的調查線索，我就想著，要不再把幾次事件的監控翻出來過一遍。我本來是打算看能不能找到吳新……海，可怎么一晃眼，就在幼兒園附近看到了……寧芮。”

之前錯過這一點，是因為查看監控的是幾名技術圖偵，倒并非他們工作不夠仔細，只不過因為他們不怎么認識寧芮。

可換成白藝，熟人是一方面，而且，醫院驗血與百興商超的事，終究是在她心里留了一道疑影。

白藝停頓了一會兒，沒能等到對面有什么回應，唯有稍顯粗重的呼吸聲證明譚西晨還在聽。

反正照片都已經發了，話頭也挑起了，白藝索性硬著頭皮進行到底：“第二張照片，是為了找出殺害王燕燕的嫌疑人，畢竟是鬧市區，又是工作日的中午，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大海撈針，把附近所有的監控素材都搜集起來，先初篩一遍。誰知……”

白藝說不下去了，譚西晨也難以繼續當前的話題，他異常生硬的問：“你找到吳家兄弟的影像了嗎？”

是兄弟兩人，而不單單只是吳新海。在譚西晨心里，吳新江始終還是那根尖銳的刺。

白藝就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似的，聲音比蚊子還小：“沒有。”

譚西晨并不意外，有些敷衍的打發了白藝：“行，我知道了。”

手機里毫不留情的傳出掛斷后的忙音，白藝嘆了口氣，與對面眼巴巴等著的汪州交換了一個無奈又擔心的眼神。

汪州小心翼翼的問：“那個，譚隊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意思？”白藝沒好氣的反問。心里想的卻是——就算真有什么，譚西晨也不可能毫無芥蒂的說給別人聽。

其實不僅寧芮，就連與吳家兄弟相關的，譚西晨心中似乎也生出了數不清的疑影。

他今日單獨行動，完全可以印證這一點。

汪州更加小心了：“那我們接下來又該怎么辦？”

白藝被活生生的一哽，只想反問一句——你是男人，還我是男人？什么都讓我來拿主意？就算我是女漢子，可也不是糙漢子！

被迫頂了半邊天的白藝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吩咐：“按照我們之前商量的，你守在局里，若是譚隊去調檔查閱什么，你就跟著他，一定要跟緊了！”

汪州頓時哭喪起來：“跟的再緊也不管用啊，他是隊長，我是小弟，他不管要看什么，我也阻止不了啊。”

“沒讓你阻止。”白藝頗為不耐煩，“若是涉密內容，譚隊級別不夠的部分也看不到。至于其它的，你記清楚他究竟看了些什么東西就行了。”

那不就是監視嗎？

汪州正想抗議，卻對上了自家白姐陰森森的面色，只好無限委屈的將反對的聲音都吞回肚子。戰戰兢兢的接下這個任務，旋即又戰戰兢兢的反問：“那你呢？”

“我去進行外圍調查。我總覺得，近來連串事件的真相若是我們查出來也倒罷了，可若是譚隊……”

汪州像是突然無師自通了讀心術，雖然白藝戛然而止，他還是秒懂了對方未說出口的幾句話——若是譚隊親自查出真相，真不知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兩人同時被山大的壓力砸的頭暈眼花，互相比較一番，也很難說清究竟誰的任務更加困難，于是也沒什么好挑選或謙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