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州向譚西晨講述的過程比之前電話里聽來的還要更加詳細——當然不是汪州添油加醋混亂添加細節,而是這么會兒功夫,提前趕到現場的警局同事發來了新消息,其中甚至還有幾張照片。
這些照片用一個字就可以形容——亂。
眾所周知,醫院總是人滿為患的,而且不分春夏秋冬,每一天人都多的要命,畢竟生病這種事不受意志力控制,所以醫院根本不存在淡季、旺季的說法。
而但凡是人多的地方,向來都是警察重點關注的區域,什么旅游景點、交通樞紐、廣場商場之類,從某些角度來看,醫院真的是挺容易被忽視的地方。大概是醫院里生老病死的味道太濃烈了,以至于很容易忽視其它瑣碎。即使因為曾經發生的某些事故,醫院近些年也加強了安保,但區區幾個保安對于整個醫院來說簡直就是水滴入海,起不了什么波瀾。
但就算起不了什么防護作用,但這些人耳朵眼睛總還在吧,該警戒的還是應該警戒,哪怕是及時打個電話報警呢,也不至于讓場面演變到這種程度吧?
醫院里人多是多,但通過服飾倒是很好分類,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藍條紋的住院病人,剩下花花綠綠的便服當然就是門診病患以及陪伴的家屬。然而從照片上看過去,簡直就是一塊被打碎的調色盤,什么人都擠成一團,數不清的腦袋,足以引發密集恐懼癥。
而在密密麻麻之中,眼尖的譚西晨還能找出很多暴力的場面。
掄拳頭的,扇耳光的……最離譜的是在一個角落中,一名不知是病人還是家屬的群眾,正與兩個小護士進入了指甲撓臉的肉搏環節。
另外照片也拍到了幾個保安,盡管手持塑膠警棍,可只能瑟縮在一旁,滑動畫面放大之后,能夠清晰的看到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
譚西晨的刑警生涯里也曾成功處理過好幾次群體惡性事件,很快冷靜下來,提了一個關鍵問題,“哪邊挑起的爭端?”
醫生、病患、家屬——標準的三選一,再也不可能出現別的答案。
誰知,偏偏汪州就給出了第四種答案,“都有。”
單選題變成多選題,饒是譚西晨也難免有些懵。半晌之后才理出一種可能,“是醫患矛盾嗎?互相之間起了爭執?”
盡管譚西晨自己也覺得十分牽強,不過醫患矛盾由來已久,雙方各有各的委屈,憋的太久,或許真的因為某個導火索點燃了眾人情緒,演變成了難以收場的局面。
“不是。”汪州先否認,隨即又困惑的撓撓頭,語調也變得毫無自信,“應該不是……哎呀,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
思緒不知在什么地方轉了一大圈的高建林總算回過神來,“如今說這些沒有意義,盡快趕到現場,控制局面,避免傷亡才是當務之急。”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毛病,只不過卻不符合慣有的程序,處理群體事件又不是勸朋友不要打架,總要有個切入點,弄明白眾人因何爭斗,才能夠有的放矢解決矛盾,只有各方人馬覺得自己的訴求達成了,或者說有達成的可能,才會停止暴力手段。
說起來,就連露營公園那一次的亂局都有游戲活動這么一個噱頭。
是以譚西晨只能猜測,高建林大概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內幕。
譚西晨忍了忍,沒有當場追問,而是說,“先不管是因為什么鬧成這樣,首先,地點就糟糕透了。”
單是L市區,大大小小的醫院那么多,好死不死偏偏就在三醫院。
真的并非譚西晨多心,他確實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高建林也跟著變了臉色,顯然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你擔心急診科那邊?”
“我前幾天才剛見過那幾名醫生,轉頭就出事。高局啊,我們這一行的都有經驗,很多時候,‘巧合’并非‘巧合’,一些事情乍看起來有聯系,那么,它們之間就是有聯系。”
話說的是有些故弄玄虛,然而仔細琢磨之后,仿佛還真是那么回事。
“所以我認為這場亂局并不簡單,如果我們只是負責維持秩序,很容易顧此失彼。高局,我們應該怎么做?”也難怪之前譚西晨特意詢問是不是醫患矛盾,排除最合乎情理的可能之后,情況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復雜。
別說是在這輛車里,哪怕是回到局里,高建林也是老大,遇到大事,下屬請示他的意見也實屬正常。問題在于譚西晨本人身上,他如此謹慎的態度,實在是怎么看怎么別扭。
可偏偏還苛責不得。
高建林看的出來,對方也是在竭力忍耐,剛才的來電獨獨漏掉了他,看來對他而言觸動還是不輕。說起來譚西晨還是相當冷靜的,若是換一個臉皮稍微薄一點的,此刻只怕已經棄車而去。
高建林裝作若無其事,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你不是現場指揮嗎?怎么,自己沒主意?”
自己應該為局長大人的信任而感動嗎?
念頭才剛剛生起,譚西晨便將其掐滅了。倒不是說局長小心眼,只是將心比心,譚西晨自己也沒法再毫無芥蒂的信任對方,經歷種種到了即今天,他真的很難再對市局產生歸屬感。
他對整個世界,都不再有歸屬感。
高建林此人,歸根結底依然是一只老狐貍,狐貍總是習慣于懷疑一切的,不管他表現的多么用人不疑,背后必定還藏著深意。
不過不管怎樣,事情還是要做,動亂的局面必須馬上處理,譚西晨快速將照片又翻了一遍,理出頭緒,“汪州,到醫院之后你速去與前期到場的同事會合,務必用最短的時間控制事態,哪怕不能徹底消除爭端,也要將爭斗的各方分隔開,避免更大的傷亡。對于不同的人注意區別對待,重點盯著那些挑起爭端的不軌之徒,必要的時候手段強硬一定也沒關系。而那些意外被卷進來的普通醫患,注意保護他們的安全。”
一聽就不是輕松容易的差事,但眼下也不是挑肥揀瘦的時候,汪州咬著牙點頭應下了。
譚西晨望向駕駛座,也不知是在當面夸人,還是明褒暗諷,“委屈陶主任大材小用,暫時接管醫院的監控,為我們當一次技術支持。”
要讓汪州順利完成任務,光靠他一個人是遠遠不夠的,哪怕再加上一眾同事的協助,他們幾個人轉眼就會被人群吞沒,屆時連東南西北的分不清,更不要說判斷出誰是無辜的,誰又充滿惡意。
為此,客觀的視角是必須有的條件。而人眼的觀察,怎么也比不上監控攝像頭看的全面。
陶行知“呵”了一聲,沒有拒絕,應該就算是答應了。
譚西晨與他之間也沒有多余的話好說,換成隊里的小弟,他大概還要交代幾句注意事項,可是對這位網監主任,多說幾句把人說煩了,對方有可能真的撂挑子不干。
于是譚西晨很干脆的轉向下一位,“高局,這件事別說只有刑偵隊,哪怕將整個市局都搬來,都不見得擺得平,還得請你從中協調,請相關部門幫忙才行。”
“相關部門……”高建林念著幾個字,仿佛是充滿了興味,竟然從前座上轉過身子,望向后邊。“說具體一點。”
譚西晨倒是不躲不閃的與其對視,“至少市政那邊是需要通告一聲的。”
高建林避重就輕,“當然,惡性事件必須向上面及時匯報。”
譚西晨頓覺不滿,但還是壓住火氣,盡可能心平氣和的說,“高局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通知市政,是因為市政在整個‘冰山’事件中早有介入,而且介入的還十分深,譬如對于論壇的安保,特意讓好幾個部門都參與進來,并非是閑的沒事瞎折騰,也不是大家猜測的讓幾家相互牽制,而是市政掌握了某個真相,或者預料到了某些危險,不得已采取防范措施,只可惜從結果來看,并不怎么成功就是了。”
高建林沒說話,沉默在他的臉上鍍上一層厚重的嚴肅,他似乎打定主意就這么無聲對峙下去。
譚西晨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說的還不夠多,反正話題也開頭了,索性再添一把火,“那一次關于旅游景點失蹤事件的安全會議,是白藝代替我參加的,對于會議的更多細節我并不了解,但其實只要仔細琢磨一番便能夠發現,會議本身已是相當違反常理——那個時候……不,應該說直到今天為止,所以的失蹤都沒有真正立案,畢竟根本沒人報警。”
“事實上,那些所謂的失蹤者此時此刻依舊活躍在網絡上。”陶行知插了一句。
既然他在替殉職的白藝追查那個手機號碼,那么,接續她的遺志繼續關注諸如化骨綿綿、海風吹、焦糖糊了餅干之類的網絡賬號,也不值得太意外。
譚西晨了然的點了下頭,繼續說,“沒有明確的案子,但是卻召開了跨省、跨部門的會議,此舉不符合市政慣有的行事邏輯,所以我只能推測,他們一定基于某些理由判斷事件非同小可,在市政看來……那些游客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有人失蹤,甚至喪命,對于警察來說都是值得痛心的事。從職業的性質而言,他們是追查犯罪,而并非預防犯罪。
所以,永遠都會晚一步。
破解案件只能在案件發生之后,晚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可若是面對顛覆世界的陰謀呢,若等一切都成了定局,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