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路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擺出長篇大論的架勢，“不光你我，每一個人應該都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變化，尤其近年來，不僅變化速度加劇，而且很多變化還是悄無聲息，甚至可以說是潛移默化的……”

譚西晨才聽了幾句，便已經不耐煩。雖然他多多少少抱著旁觀看好戲的心態坐在這，打算冷眼看看這幫人究竟打算干什么，可也沒真的打算什么亂七八糟的都照單全收，涼絲絲的說了一句，“如果老先生是要做學術報告，找我當聽眾，是真的找錯人了。”

陳路搖搖頭，不以為然，且還有幾分語重心長，“如果是學術報告，你可以選擇不聽；但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你卻不能不聽。”

“為什么？”譚西晨畢竟是警察，怎么也不可能被幾句故弄玄虛給糊弄住，要他相信什么，必須要有理有據的列出條款才行。

“因為你也是變化中的一環，你難道沒有發現，衣食住行，哪怕是最微小的生活細節，如今都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嗎？”真不能說陳路是在妖言惑眾，畢竟說的也算事實，可被他這般道來，還真有幾分蠱惑人心的意味。

譚西晨忽然明白為何外面那些家伙對這個大叔如此尊崇了，此人當真有幾分演說家的潛質，只可惜他本人卻是個油鹽不進的，“你也說了，我只是一環，現今地球人口已經快八十億了吧，要擔心也該是所有人擔心，我只是其中之一，微不足道。”

“怎么能說是微不足道呢？”陳路盯著譚西晨看，或許是因為距離太近了，顯得他的目光格外幽深，幾乎帶出了幾分悲憫。

譚西晨一愣，身為一個閱人無數的一線刑警，他甚少會看不明白別人的表情，可眼下是真的有些鬧不明白對方唱的是哪一出。

可是還不等他細問，就見陳路神色回歸了之前那種說不出的狂熱，幾乎將他當成偶像那般崇拜的感覺。

莫非剛才是他眼花？

還是說現在眼花？

陳路不僅眼神意味深長，連聲調都提高了八度，“你可知道‘投影’最重要的衍生成果是什么？如今又在何處？”

暗示實在過于明顯，譚西晨想要裝作聽不懂都不行，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額角，“你可別告訴我就在這個地方。”

畢竟剛剛才做完腦部檢查，譚西晨再無所謂也不至于掉頭就忘。明明還有那么多細節值得深究，可陳路哪個都不提，最先提出的就是這一要求，其行為本身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譚西晨忍不住輕輕哼笑了一聲，頗具幾分自嘲的味道，他得承認，自從到了這個古怪的地方，見了一堆古怪的人，他多多少少帶了幾分看熱鬧的旁觀心態。如今倒好，似乎他看的熱鬧里，連帶自己也一并包括進去了。

一時間，譚西晨甚至有了開顱將東西取出去的沖動。

反正他覺得自己已經夠瘋了，如果在腦子里動手腳的代價就是變成一個瘋子，他也不差什么。

其實方才在會議室里，譚西晨已經接觸到了從各個方向投向他的崇拜目光——這才是他愿意在這間小屋子里與陳路單獨說話的原因，并非是給大叔面子，純粹是他自己不自在。

但是，與陳路此刻的眼神相比，之前所有人眼中的情緒加在一起都是不夠瞧的。

譚西晨皺了下眉，知道此事已是更改不了的定論。

他強迫自己定了定神，提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勞駕給我說說，這個成果有什么用途？”

陳路抿緊嘴唇，能夠看出他滿心的為難，倒不是不愿說，而是突然之間有些不知從何說起，“關于‘投影’，你是怎么理解的？”

不得不說，這著實是個非常奇怪的問題。既然“投影”是邵仲庭團隊研發出來的，不管是用來干嘛的，能夠稱之為“成果”的玩意兒，必須具有嚴格的定義。如今卻問別人是如何理解這東西的，難不成“投影”還會因為不同的理解變成不同的玩意兒？

敢情邵仲庭造了一具變形金剛。

譚西晨忍了忍，好歹沒有將“變形金剛”四個字說出。本來還打算盡量客觀一點，遵循警察嚴密的邏輯原則，只說一些有理有據的結論，可是當他開了口，就發現這是根本無法達成的目標，事情本身處處虛幻，處處矛盾，一旦說了，避免不了各種猜測。

“邵仲庭不會是想以真實世界為模板，造出一個虛擬的世界吧？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加逼真，甚至還請了建筑行業的專家參與設計。”

分尸案的前嫌疑人吳新江，為何會與冰山科技扯上關系？譚西晨本來一直都想不通，盡管兩者的聯系千絲萬縷，但從本質而言，兩者又是格格不入。

直到迷宮游戲出現了三名死者，仿佛給了他一條血腥的提示，而吳新海也終于開了口，盡管無法證實那場談話中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但譚西晨判斷還是可以作為重要參考。

盡管吳新海絕非什么好人，也無法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一套來衡量，但他肯定不甘心把秘密帶入墳墓，否則在看守所也里不會與他展開深談。

很多碎片都被譚西晨串聯了起來，然而在現階段，尚且不能判斷出陳路究竟是好是壞，有些話他還是不想說，至少不希望詭異的一切與自己瓜葛太深，“說來，B15折騰出來的游戲應該就是建立在‘投影’之上吧？你們也是遵循了這條線索，才找到了露營公園吧。”

否則哪有那么巧的事？

數以百計的人參與的暴動，絕對稱得上惡性公共事件，為了避免恐慌，警方肯定在第一時間封鎖消息。在前往事發地點的路上，譚西晨也一直關注這方面的情況，必須夸獎一句，這一次陶行知還是相當給力的，他的網監部門好久沒有像這回一樣穩穩的控制事態。

盡管如今辦案還是要講求向公眾披露的原則，但既然主動權掌握在警方手中，什么時候披露，以及披露多少內容，便是由警方說了算的。

在警方發布消息之前，普通老百姓絕對不應該知道任何信息。

但偏偏陳路一伙人知道了，只能說明他們絕非普通人，而且還有獨特的信息來源渠道。

蘇可藍曾經提過，愛麗絲的迷宮與投影有關，而且她方才竭力阻止他接受腦部檢查，可見了解一些內情，至少清楚陳路希望從他的腦子里找出什么東西。

亂七八糟的人和物，竟然真的被一條暗線串聯在了一塊兒。

“邵先生的理想是通過投影建立一個美好的世界。”陳路這般說了，等于是變相承認了譚西晨方才的推論。

“美好？”譚西晨冷笑，顯然是不買賬，“用利益誘惑玩家爭斗，目前光是我經手的，就有兇殺、暴動兩起惡性事件，原來你和你的同伴將這些稱之為……美好。”

陳路試圖替己方辯解，“既然說到游戲，好吧，我們就說這個——游戲的世界具有簡單明了的規則，不管是誰，都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定位，會為了自己的目標而奮斗。至于最后能取得怎樣的成就，也是靠實力說話。總比現實中各種勾心斗角、權力傾軋、爾虞我詐要好的多吧。”

“是夠簡單的。”對方的話在譚西晨的耳畔走了一遭，別提說服他，他甚至都不見得真的聽進去幾個字。

順手拿出筆記本，稀里嘩啦的翻到某一頁，攤開遞給陳路，不過譚西晨自己并沒有看上面的記錄，他準確的復述出一段內容的精髓，“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需要什么條件？要么需要足夠的人手，要么則用金錢來進行滋養，但是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一種新的、過去難以想象的取得權力的方式——只需要幾行代碼而已。”

陳路的眼前浮現著一行行的文字，與此同時，耳中還響著譚西晨的身影，幾乎稱得上雙重拷問。他本來就底氣不足，片刻之后已是汗流浹背。

譚西晨的語調忽然間變得無比刻薄，“也就是說，生活在這個所謂世界的住民——算了，聽起來太別扭了，還是稱其為玩家吧——玩家們都能遵循那些簡單明了的規則生活，一切都條理分明。”

陳路抹了一把額角的汗，著實不知該怎么接這般明褒實貶的話。

譚西晨也完全沒有等他回應的意思，話鋒一轉，“那么我想問，制定‘規則’的那群人又該遵守怎樣的規則呢？按照邵仲庭的構想，規則是由代碼制定的，編寫代碼的人是否可以隨心所欲？”

陳路更加啞口無言，因為他自己也是代碼的編寫者，是譚西晨口中凌駕于規則之上、無法無天的那一類特殊人物。

譚西晨嗤笑，感覺自己已經被勾起了肝火，倘若再多說兩句，他都不保證自己會做出什么，索性站起身，準備就此告辭。

陳路急了，顧不上火候不到，急切的翻開了一張底牌，“譚警官，請等一下！你誤會了，至少一開始，我們的初衷并不是這樣的，我們是要建立一個……一個……”

聽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譚西晨很不耐煩的插口追問，“一個怎樣的世界？”

陳路徹底豁出去了，“你知道寧芮吧？世界上像她一樣身患絕癥的人還有千千萬萬，投影計劃最初的目的之一就是給他們一個能夠活下去，并且能夠活的單純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