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屋后有一片池塘，周圍種了十幾棵桑樹，夏天結滿紅艷艷的桑果，這里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三五成群，有的在池塘里游泳，有的在岸邊捉青蛙，有的爬上樹摘桑果……

永進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比我大一歲，瘦瘦高高的個兒，黑黝黝的臉，笑起來露出一對鋒利的虎牙。

盛夏的午后，蟬鳴陣陣。我獨自坐在岸邊，抬頭看著不遠處最高最大的桑樹。原本在池塘里游泳的永進上了岸，坐到我的身邊。你想吃桑果嗎？他問我。我看著他，頭發和眉毛都在滴水，他抹一把臉，未及看我，便光著上身迅速爬上那棵最高最大的桑樹。

少年的身形矯健如豹，我貪看他的背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爬到一半的時候，他用力地搖晃樹枝，一顆顆飽滿熟透的果子掉落下來，我用衣服把它們包起來。還要嗎？永進在上面問我。那邊，那邊……我指著最高處又大又圓宛如荔枝的桑果。永進循著我的手指的方向，敏捷地向上爬。誰料，他腳下一滑，從樹上摔下來，摔斷了尾椎骨。

我到現在都記得，孩子們一擁而上，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倔強地沒有哭也沒有叫喚。后來，永進的父親趕來把他抱回家，他才埋在父親的懷里嗚咽出聲。我躲在人群后面，自始至終沒有敢上前。我害怕永進怨恨我，小伙伴們指責我，永進的父親數落我……

永進躺了多久，我便在家自閉了多久。我每天偷偷掉眼淚，既難過自責，又害怕他的父母找上門……然而，一直沒有。永進的傷好了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一起玩耍。那年春節，他拎著東西來給爺爺拜年，遠遠地看見我，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多年以后，當我開始被男孩子喜歡也開始有暗戀的對象時，我以為，那一年的永進，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他曾為我受過傷。

長大后，我去城里念書，永進早早輟學。他父親在新加坡打工，幾年以后，他也跟著去了。他母親一個人在家，某天從樓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以后走路都要拄拐杖。

因為母親的意外，永進不得已從新加坡回來，在家附近找了一份看倉庫的工作。他母親總念叨，你趕快結婚，找個人幫著料理家務。每逢新年回去看祖父母時，見到永進，他還像小時候那樣，大年初一第一個拎著東西來給爺爺拜年，看到我，客套又拘謹。兒時的事情早已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態度，我問他，你找對象了嗎？他低著頭，臉紅到耳根，一言不發。

前年，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大抵就是親戚的親戚。永進不愿意，他母親跟他鬧，軟硬兼施，不善言辭又不想忤逆母親的永進一個禮拜沒回家。母親又找父親哭訴，怨他一走了之，連兒子的終身大事都不聞不問，永進的父親只得從新加坡趕回來。

在父母的眼里，永進在其他方面一直乖巧懂事，唯獨婚姻這件事上，始終不肯讓步。任憑母親如何哭訴乞求，他就是無動于衷。最后，永進的父親氣得抽出藤條，像小時候那樣使勁兒抽他，逼他答應。永進咬著牙一聲不吭，光著上身跪在院子里，背上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打在兒身，痛在父母心，倔強的永進沒有呻吟，也沒有掉淚……最后，還是他母親看不下去甩了他一個耳光，問，你想讓我死嗎？

永進結婚了。遺憾的是，我沒有去參加他的婚禮。去年我回老家，永進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來給爺爺拜年。女孩很年輕，一臉的嬌羞，看得出來，她很喜歡永進。當著兩個人的面，爺爺問我，永進都結婚了，你得到什么時候啊？我頓時窘得無地自容，一屋子的人笑了，連永進的臉上都有了笑容。

小時候的玩伴紛紛結婚生子，難得在外地的都趕回來。童年最調皮搗蛋的赤柱，如今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在上海開一家火鍋店，據說要開第二家了。赤柱比當年更壯實，他指著永進，毫不避諱地對我說道，想當年，你倆可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啊，永進這小子喜歡你好多年了，哈哈哈哈……你看，喜歡你的人現在都娶別人了，你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赤柱本是無心之言，他覺得都這么大了，那些小時候似是而非的感情只當笑料，供大家八卦娛樂。我又何嘗不知呢。彼時，永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邊的妻子不時瞧他。赤柱說，永進啊，你還害臊了？卻沒想到，他突然快步走出去，沒有回頭。

永進是一個開不得玩笑的人。

大家都覺得冷場，赤柱被他老婆拉走了。永進的妻子看了看我，什么也沒說，也跟著走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回到兒時的房間，躺在床上看著斑駁的天花板。

有一年夏天，永進來我家玩，我們一起躺在這張床上，看著天花板，誰也沒有說話。然后，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到醒來，發現一只手被永進無意識地握著，他翻了個身，卻沒有把手松開。

前不久，永進做了父親。我給他發了條短信，恭喜你做父親了。

謝謝。很久之后，他回我。

要幸福。

好。

赤柱告訴我，永進在新加坡打工那年，險些出車禍死了。他在送貨途中，和一輛客車相撞，十幾個人受傷，車禍可謂不小。他受傷最嚴重。因為顧慮到永進的母親，這件事被瞞了下來。永進卻因為這場車禍，以后再也不能做體力活。

“你知道他為什么出車禍嗎？因為，他看一個女孩子分神了。很可笑吧，那個女孩子的背影很像你。”

赤柱對我說，這么多年，永進之所以不敢對我表白，是因為覺得配不上我。他自己一直不戀愛不結婚，是因為沒有遇到更喜歡的人。

“我以為他結了婚就放下了，隨便開個玩笑試探試探。嗨，沒想到，這小子試探不得。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喜歡你為什么不追你呢？畢竟還有機會，不是嗎？現在好了，他都結婚了，你錯過了一個好男人。”

沉默寡言的永進、勇猛倔強的永進、早早輟學的永進、歷經人事的永進、娶妻生子的永進、開不起玩笑的永進……原來，也有過這樣簡單美好的心愿。與喜歡的人戀愛、結婚，過平平淡淡的一生。

不要輕易打碎一個人的夢想。這很殘忍。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就是那個殘忍打碎別人夢想的人。可我無能為力。

赤柱回上海之前，請我和永進吃飯。飯桌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么，亦不知從何說起。結果，變成赤柱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聊童年往事，上樹掏蛋，下河摸魚，到田里捉青蛙、打麻雀……當然，也少不了摘桑果那件事。赤柱指著我們兩個大笑，你倆可是青梅竹馬啊，青梅竹馬……永進默不作聲，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笑容苦澀，埋下頭一言不發。

青梅竹馬。多么遙遠而不真實的比喻。

吃完飯，和赤柱分道揚鑣，永進送我回家。長長的巷子，仿佛走完了一個人的前半生，幽深而曲折。新年的鞭炮聲久久地回蕩在巷子深處，一聲一聲，明明是喜慶熱鬧的，卻聽出了空曠寂寥的感覺。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穿過一道門，再往里走，是一條幽深暗黑的窄巷，走到盡頭就是我的家。這條路，小時候的我們不知道走過多少回，每次玩捉迷藏，我便往里跑，一直跑，一直跑，關上門就以為沒有人能找到。事實是，每次永進都能第一個找到我。那時他總說，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童言無忌。

“謝謝你。”

路的盡頭到了，我低下頭，看著傾斜的影子，夜晚星光如此美麗，應了好時、好景。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猶如多年來每一次走過，卻從未抬頭看過星空。它是那么的美，淡淡的星光徜徉在黑色的夜河之中，與之相對的，是渺小的我們。我看到自己朦朧的影子，一點一點散開。

我們長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好的、壞的，美麗璀璨如天上的星空、幽靜曲折如穿過的窄巷，它們是如此不同。某一時刻，在此地相望，又有何分別。它們存在的意義，是指引夜深迷途的歸人，回家。

我輕輕揮手與他道別，潔凈明亮的眼，亦如當空的星輝。仿佛多年前，因貪玩忘記了時間，夜色已深，不敢一個人回家，他走在前面，帶著我，一步一步，行至家門前。然后，一個微笑，一個轉身，再見。

那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兒時的我們躺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遠處幾只埋頭吃草的羊，魚兒在水中自在游弋，天邊一道絢麗彩虹……我們靜靜地看著、看著，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外面下雪了。新年的第一場雪，雪后的陽光格外耀眼，映照在玻璃上折射出七色霓虹，錯覺般地以為是夢中的彩虹。

曾經的你，在某個懵懂無知的年代，不經意地叩響別人的心房，當你以為這只是一次美麗的途經，卻成為別人一生的停留。現在的你，過著平靜生活，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經常旅行，縱使一路顛簸也渴望一場共赴遠方的邂逅。請你，帶著這份珍貴的感情和回憶，一直走下去。遇見或經過的人，途經他或她，請記得、等待并且相信……

你要去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照亮整個灰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