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冊里有一張照片，是十二歲的他抱著四歲的我，身后是一片金黃色的麥田。我穿著紅色背帶裙，白色短襪，露出一小截腿；他穿著白襯衣，黑短褲，一只手橫放在我露出的小腿上。我在哭，他在笑……金黃色的光將我們襯托得仿佛身在油畫中。

我是喜歡他的，但不能確定是否就是小女孩對大男孩的依賴、不舍乃至戀慕。后來，寫下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總覺得不夠像他。

在他的小舅媽也就是我母親剛嫁過來的時候，有一天，他來我家玩，劃壞了家里新買的沙發(fā)。我母親數(shù)落了他幾句，他哭著跑回家，從此以后，再也不進我家的門。而逢年過節(jié)，每次看到我母親便遠遠地躲開，從不開口叫她。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我出生。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他陪著父親一直守在產(chǎn)房外。我出生后，他對抱著我的父親說，我能不能抱抱妹妹呀……得到父親的同意后，小大人模樣的他抱起襁褓里的我，沖我一個勁兒地傻笑。

這些，都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小時候，我的乳名叫桃花，因為出生時正值桃花盛開，一簇一簇，非常嬌艷。這名字便是他取的，孩童在田野間無憂無慮地奔跑，他在后面喚我，桃花，小桃花……長大后，就沒有人再這么叫了。有一天，他來學校找我，那時我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面了。大老遠地，他向我招手，對我露出久違的笑容，“桃花！”

十八歲那年，他高考敗北，放棄復讀的機會，一個人去東北投奔他的堂哥。幾年后回來，變得黝黑結(jié)實，個子拔高了不少。外出打工的日子艱難辛苦，他剃了光頭，脖子上戴一條粗金項鏈，舉止粗魯輕浮，再也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但是，見到我，他還是寵溺地拉扯我的辮子，然后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吃牛肉面。

回想二十年前，在我四五歲的年紀，他偷偷帶我去他的學校。他是學校有名的打架王，仗著父親是體育老師，打架、逃課，肆無忌憚，沒有人敢欺負他。他抱著我坐在最后一排，和同桌逗弄我。老師聽到小孩子的笑聲，勒令他把我送回去，他不依，和老師吵起來。他父親聞訊趕來，當著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個耳光。那是我唯一一次見他哭。

八歲，他帶我去錄像廳看《古惑仔》，我第一次走進他向往和生活的世界。周圍全是光著上身、叼著煙的小混混，他在吞云吐霧中瞇著眼沖我笑，揉亂了我的頭發(fā)。然后，把衣服脫掉，支起球桿瞄準一只球，我看到他胸口的文身——“Keep My Faith”。

十歲，他帶我去吃肯德基。我記得那是個雪天，他在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就是不肯上來。他對我母親還是心存芥蒂，寧可冒著風雪、縮著脖子蹲在馬路邊，也不進我家門。他給我點了兩份全家桶，看我津津有味地吃著。

吃完了嗎？他問我。

吃完了。

哥哥要走了。他摸摸我的頭，習慣性地拉扯我的辮子，笑著說，記得要想我，知道嗎？

一去五年，待他再回來，我已長成了娉婷少女，他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

這些，我一直都記得，記得他說過的話：“老子天下第一，要娶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開世界上最拉風的車……”

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和他是同班同學，也是那一屆的校花。他追求了她三年，畢業(yè)后才在一起。彼時，他去東北，女朋友則去寧波念大學，分居兩地，他擔心女朋友和別人好了，擅自離崗，坐火車去了寧波。

他帶女朋友去看海，在海邊，用蠟燭擺出“I Love You”的字樣，跪地向女朋友求婚，并雇人將這一幕偷偷拍下來，作為新婚時送給對方的驚喜。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浪漫的事，但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回去后，他被堂哥狠狠揍了一頓，罰了半年工資，險些丟了飯碗。

十七歲，他結(jié)婚。我被他的寵物狗咬傷，看著他抱著新娘跑進來，擦身而過。寵物狗撲到他的腳邊，他笑得那么開心，那么幸福。

再后來，我去北方念大學，我們漸漸斷了聯(lián)系。我只從別人的只言片語里聽到他的消息，他賭博，吸毒，和妻子離婚，債臺高筑，被銀行起訴……再婚，娶了我們都不喜歡的女人。

他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小時候，我對他心懷嫉妒，負氣之下對父親說，你把他當你兒子，他能養(yǎng)你一輩子嗎？父親說，能。將心比心。可是，父親現(xiàn)在后悔了，對他的事一概不過問。

還記得我十六歲那年，他剛回來沒多久，來父親開的洗浴中心。因為年輕氣盛，他吆喝了一幫朋友，揚言道，我舅舅的就是我的。還提出包場，要把客人都趕走。父親教訓了他幾句，他不但不收斂，甚至惡言相向，砸壞了東西，并發(fā)誓要和父親斷絕關(guān)系。

父親說，我這輩子沒對幾個人好過，唯獨對這個外甥，問心無愧……可是，他太讓我失望了。何止讓他一個人失望呢？他的父母、親人、愛人、孩子、朋友，他讓他們的心受傷且蒙羞。

我和他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我們形同陌路，見面裝作不相識。看到他欲言又止、狼狽逃避的樣子，我的心隱隱生痛。不知是時間將我們拉遠，還是人心讓我們冷漠。

有一天，他來我們家，看見我從房間里出來便起身要走。那是多年以后，我再一次鼓起勇氣正視他，他胖了，還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微微牽起的唇角，卻生出了許多蒼老的痕跡。他對我淡淡一笑，伸出手，仿佛回到多年前，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模樣，摸著我的頭，對我說，記得要想我，知道嗎？

而這一次，他的手伸到一半便頹然落下。他轉(zhuǎn)過臉對我母親說，我走了。他走以后，母親告訴我，他是來借錢的，但沒好意思開口。

曾經(jīng)，我對別人說，我有一個哥哥，小時候我們感情非常好。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我搖了搖頭，他不再是我心中的哥哥了。他不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他當作我的親哥哥了。我愛慕他，追隨他，依賴他，崇拜他……他是我的太陽。但，太陽總是要落山的。

他對我說，將來我要生個女兒，像你一樣漂亮又聰明……她的名字就由你來取。他的女兒叫舟舟，小船的意思。再后來，他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兔子。

小時候，我總喜歡叫他“兔哥哥”。兔哥哥，兔哥哥……你再叫一遍試試！他瞪我。兔！哥！哥！我脫你的褲子……他說著，作勢撲過來。我們笑成一團，打成一團。

“你不敢叫我兔子，因為我會脫你的褲子……”

我們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到過去。

兔哥哥，我曾經(jīng)喜歡過你，你知道嗎？

現(xiàn)在，我對你已經(jīng)沒有了眷戀，也沒有了奢望。

從春天走來，在冬天離開。年少單薄的生命里，謝謝你曾帶給我一縷明亮的光，在我需要的時候，溫暖我、照耀我，讓我歡喜、讓我憂。我們是這樣相像的兩個人，不同的是，你亮烈如刀，我沉默如井。

生命的軌跡曾有一刻并道，又迅速分離，行向各自的遠方。身影背道而馳，再也感知不到當初溫柔的觸感。我的童年、少年與最明媚的青春期，你帶給我的歡笑那么多，淚也那么多。你是我的光，而我必須逃離，重新找尋自己。

懷念是美好的，仿佛能聞到舊日桃花的香味。那個少年，在暖陽之下久久站立，笑得像個純真的孩子，輕輕喚我，桃花……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思念過的人、想念過的事，沒有抱怨，沒有后悔，沒有遺憾，亦沒有可惜……僅僅是，這么緬懷并心懷感激。

“相信優(yōu)美的生命，是一曲無字的挽歌，漫過心際的孤獨，早已蔚然成冰。而你，是這個季節(jié)最美麗的音符。”

夜深，讀到這樣美的句子。

而你要知道，就算受傷就算流淚，都是生命里溫柔灌溉。不負曾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