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經(jīng)過一座橋，看到一個人坐在橋欄上看著下面冰封的河，神情蕭瑟，非常疲憊。那一刻，我在想，他是否會跳下去。

冬天似乎是一個特別適合遺忘和告別的季節(jié)，人會容易做出一些類似果決不留余地的事。朋友的舅舅在這個冬季去世，四十六歲。他的女兒趕回去見他最后一面。臨行前那晚，睡在家中客廳，我遞給她一杯熱水。她蜷縮在被子里，無助地看著我，說，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姐姐，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再一次想起那句話，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感情、事情，皆是如此。

人會老，會死，會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被迫直面生命揭開的真相與殘酷。我們不得不面對、接受、承擔(dān)，無法逃離。這是生命給予我們的負(fù)擔(dān)，也是恩賜。

第一次面對生命的離別，是曾祖父的去世。那時年紀(jì)尚小。遺體告別儀式上，祖父作為長子，念悼詞，領(lǐng)著宗族親眷一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下跪，磕頭，痛哭。父親是長房幼孫，跪在角落里，垂著頭，輕聲啜泣。我被母親抱在懷里，沒有眼淚，只是好奇。覺得有那么多人參加的儀式非常有趣，平時不茍言笑的人此刻也會痛哭流涕。我看著不遠(yuǎn)處睡在棺木里的人——閉目安詳?shù)脑娓福谟啄赀b遠(yuǎn)模糊的記憶里，他曾遞給我一塊桃酥。

曾祖父被火化、安葬，碩大的坑、暗紅的棺木，祖父率眾人跪在坑邊，奏樂、放炮，哭聲震天。棺木被安置在正中，越來越多的泥土撒在上面，直至填平。

天灰蒙蒙的，看不清所有人的臉，只聽見隱約的哭聲。一只黑鳥掠過天際，停在一棵樹上，靜靜地望著烏壓壓跪著的人群。那天晚上，家中的燕子死了。母親說，這是親人的魂走了。

我守著這只死去的燕子，黑色的羽毛遮住單薄幼小的身軀，閉著眼，和記憶里的曾祖父重疊。我呆呆地看著它，不讓任何人觸碰。第二天醒來，燕子已經(jīng)被祖父扔了，我終于哭出了聲。

面對生離死別，有些人情緒激烈，有些人出奇地平靜……是因為他們的感情深淺不同嗎。并不覺得。看著淚流滿面、脆弱無助的女孩，如同看到那個坐在橋上看著河水神情蕭瑟的人，那一刻，他們的心境如此相同。同樣的無助，同樣的恐慌，同樣的絕望。

人不能奢求別人給予救贖。小女孩經(jīng)歷父親的去世，一夜長大；男人生死掙扎間，剎那頓悟。這都是自渡。第一次長大，第一次背井離鄉(xiāng)，第一次遠(yuǎn)渡重洋，第一次與親人離別，第一次遭遇背叛，第一次戀情告吹，第一次松開母親的手蹣跚走路……對于我們而言，都是突破。不要覺得那是困難，當(dāng)你跨出這一步，就意味著走出深淵，看見天空，那是至美的平靜與廣闊。

十八歲，一個人坐火車去北方。她不停地往包里塞東西，又嫌包不夠大，去買了箱子。衣服、鞋、雨傘、零食、藥片、自家腌制的魚干和牛肉、大包花生與煮熟的雞蛋……唯恐我會挨餓。他花了一晚上查天氣、路線、站臺、電話，甚至學(xué)當(dāng)?shù)胤窖裕郧斑@些瑣碎的事情絕不會做。他說，你第一次出遠(yuǎn)門，迷路了就給我打電話，我都知道。她說，你去那么遠(yuǎn)，那里究竟好不好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去那么遠(yuǎn)，我舍不得。

兩年后，我生病，回家，面臨休學(xué)。躺在床上，夜夜失眠，聽見衛(wèi)生間里壓抑的哭聲。他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女兒何至于此，我以前沒有好好關(guān)心她，是我對不起她……我寧可替她生病，替她痛……那一刻，我明白了血肉親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割裂。

很少去想生與死的問題，并非覺得遙遠(yuǎn)，而是它實(shí)在是一件莊重至不可言、不可思的事。就這樣平淡順?biāo)斓剡^，每一天看似相同，但每一天都是新的，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shù)與希望。漂泊多年，始終在城市中游走。做一個城市的流浪者，從不安到心安，哪里都是歸處。

走遍萬水千山，不忘故里，不緬來路。安身立命般地去踐行自己的漫長道路，人在前，心在后，相約黃昏，夢里醒來看清晨。青絲飛揚(yáng)還剩幾縷，可隨風(fēng)而去。窗前花落，更深露重，你可曾有過落淚時候。

人應(yīng)當(dāng)珍重生命，因這世界總有惜你命的人。

為他們而活，也是最美麗溫柔的活。

后來，我收到女孩的短信：“姐姐，父親走了，我很難過。可是父親說，要堅強(qiáng)，要為他好好地生活，我一定能做到。”于是，我看到那個人從橋欄上下來，對著天空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于是，我在父母的陪伴下從病中掙脫，完成學(xué)業(yè)，走到了今天……從未想離開這個世界，但我知道，一定會有離開時。那個時候，希望珍惜我的人在身邊。

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種種變化、無常、經(jīng)歷、磨難，背后都有其深刻的考驗。我們因考驗而在這世間頑強(qiáng)行走，未曾想過脆弱的肉身是否經(jīng)受得住風(fēng)吹雨打、電閃雷鳴。意志是生存的支柱，要做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堅強(qiáng)的人，一個能經(jīng)受考驗的人，一個愛惜生命的人。夜雨茫茫，白霧森林，荊棘高山，深谷懸崖。這條路要走完，才能看見世界的終點(diǎn)，是海納百川，還是星火燎原。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小小祈愿。它很壯烈，也很卑微。它很珍貴，也很平常。每個人的故事，都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盡。生活總是艱難的，人心很冷，不易滿足。走了太久，等不及看到山川河流、星空煙火便冰封。

回憶那二三事，依稀遙遠(yuǎn)又似近在眼前，穿過歲月靜看它們，像煙花騰入高空，“噼啪”一聲然后悄然落幕。我知它必然消逝，但曾溫暖過一整個冬天，夜深人靜、孤獨(dú)難抑時緩緩流過心間，以此成為等待春天——最美好的約定。

這，才是生命。

你也一樣。無論如何，愿你被這世界溫柔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