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那年:噤若寒蟬
班主任將我們的座位進行了微調,她說還是以我們自己的意愿為主。我的同桌沒有變,依然是青兒。在這個匯聚了H城各個初中畢業生的學校里,同一所初中畢業的我們,即使以前不認識,現在也很自來熟。正當我們聊著初中里那些有趣的事情的時候,樂曉薔湊了過來,我抬頭一看,才發現她被安排坐在了我們附近。
“嗨你們好,我叫樂曉薔。”
那張干凈秀氣的臉上揚起一個弧度。
“你好,我是許雁之。”我禮貌性地回了一個微笑。
“我是青兒,你好啊。”青兒笑了笑,還很熱情地舉起右手揮了揮。
“哈哈哈,那以后我們就都是同學啦。”樂曉薔的聲音永遠那么甜,那么暖,就像雪后的陽光,慢慢融化掉我心里那些冰花,把“沒有被分進實驗班”的失望拋在了腦后。
“哎?你是不是也是12中的,好像很眼熟啊。”
“我不是,我是14中的,我和青兒一個初中。”
“哦哦,我聽說14中今年中考考得很好啊,有將近三百人都考上我們市的重點高中吶……”
我知道,那年的自己很糟糕。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全班最高個的女生,座位自熱而然坐在最后一排。初中開始,不愛學習的我表現越來越強烈,成績也越來越退步。從一開始的班級前二十,到后來的倒數,我不知道在班主任心里是因為什么,但是我只是覺得我不適應那樣一個緊張忙碌的環境,不適應下課時候團團圍著老師問題目的同學,不適應周末的時候早起背著書包去補習。爸媽總是把我關在房間里,讓我用心學習,卻不知道我只能聽著門外起此彼伏的麻將碰撞聲思考著什么時候才能逃脫這種生活。書本上的知識點總是把我暈得團團轉,考卷上的題目我也始終寫不出來答案,越來越臨近中考,我卻反而變得格外平靜。
我知道我不大優秀還有點偷懶,我知道我性格內向而且膽小,我知道樂曉薔的話我只能假裝聽不到,我也知道我除了沉默再沒別的話可以說。
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初中時候每次月考都穩穩在年級排名前200的青兒,這次由于發揮失誤,導致前面幾個填著重點高中的志愿全部落空,只進了最后一個原本用來保底的私立高中。成績出來的那天她獨自一個人躲在房間哭泣,任憑敲門聲響個不停,始終不敢面對那樣一個不愿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這些都是后來青兒自己告訴我的,盡管我很難想象當時的青兒有多么無助,但我只記得我看到成績出來,得知自己上的是普高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一點小小的開心,哪怕我的分數超過學校投檔線20多分,哪怕只是一所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哪怕只是一所教學質量不算好的三流高中。
也許當年的我性格不算活潑,交的朋友也只局限在前桌后桌;也許當年的青兒始終在中考失利的陰影中無法灑脫,難受幾個月后悄悄將往事對我訴說;也許當年的我們都如此單純,以為每個人都會對自己坦誠相待,殊不知沒有哪一場天荒地老,可以真正不散場。
不過啊,不管是在什么時候,樂曉薔都比我們開朗多了。
在跟我們打完招呼以后,她又去認識了周圍很多人,并且在互相問過姓名之后,都起勁地聊開了。尤其是像丁妍、秦夢悅、甄蕓她們,和她分在一個寢室,從早到晚都黏在一起的女生們,早早地就打成一片了。
即使是高中時期互不說話的男生,也抵擋不住那樣的熱情,去拒絕一個看起來是那樣活潑優秀的異性。
從我認識樂曉薔開始,她和身邊男生們的關系一直很好,雖然沒有到主動獻殷勤的地步,但是相比高傲冷艷距離遙遠的女神,樂曉薔一定是他們心中那個天真爛漫,親切又沉穩的紅顏。
而我,在樂曉薔面前,總是不知道說什么,在聊著聊著會突然沉默了,我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似乎,感覺有那么一點討好吧。雖然,我也很想像她一樣,那樣外向自如,那樣自信滿滿,可我卻只是在別人對我微笑的時候才會不好意思的還一個微笑。
我覺得我是被動的,一直都是。
那時候,我和青兒每天都會帶一個蘋果,即使不那么想吃,也會被媽媽當成命令塞進書包里。我們總是時不時的抱怨起各自的媽媽相同的那些自認為對孩子好的做法,不止是那顆被當作日常必需品的蘋果,還有睡前的牛奶,清晨的白煮蛋,周末的補習班和無處不在的嘮叨。也許天底下的媽媽們都是一樣的,心里想好的關心到了嘴邊就變成了責怪,內心的心疼和寵愛從不會說出來。所有的真情流露,大概只有我們真正長大后才會明白。但樂曉薔卻從來不這樣,她總是笑嘻嘻的聽著我們抱怨,然后一臉竊喜地說她媽媽從來不會這樣。那顆讓我和青兒覺得擔負著太多壓力的蘋果,她也總是很主動地跑來幫我們分擔解憂,然后淡定地塞入自己的嘴里。
高中的午休沒有那么嚴格,即使大多數同學都選擇了安靜地趴在桌上睡覺或是抓緊寫作業,可樂曉薔總是會拉著我和青兒在校園里閑逛,她對這個新學校里的所有新鮮事物都保持著極大的好奇。
比如學校東面正在裝修的新宿舍,比如籃球場后面的假山上那只巨大的蘑菇亭,再比如食堂門口那個比初中大了三倍的超市。
雖然已是九月,可從空氣中迎面飄來的熱氣依然讓我們三個人在漫無目的溜達過后,一致選擇了鉆進食堂門口那個大超市,趴在冰柜上看著透明玻璃門下那些五彩斑斕的冰淇淋。
那一年還沒有拿破侖,夢龍是零花錢無法支撐的奢望,我們最常吃的是上口愛蛋筒。每種口味都是不同的顏色,透明的塑料蓋下是各種花紋的奶油和鮮艷的椰果。
不管吃什么口味,樂曉薔說她只偏愛底下那個尖尖頭,舔完了冰涼的奶油,最后一口是濃濃的巧克力充滿了整個口腔,甜膩的味道能讓她滋生出無比強烈的幸福感。
可我就從來沒有在冰淇淋的最后一口巧克力中嘗出幸福感。或者說,我也已經很久沒有感到幸福過。
小時候,爸媽問我想不想學點樂器,我看著電視里那個怎么鋸都沒鋸開的盒子,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名詞,就將“小提琴”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從那以后,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的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耍,而我卻只能待在家里努力鋸盒子。
后來,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表演會上,我在老師的推薦下上臺表演了鋸盒子。演出不算成功,我緊張的滿身汗,舉盒子的手也一直在顫抖,可當我放下鋸子彎腰鞠躬的瞬間,我卻聽到了來自觀眾席的掌聲雷動。
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那么強烈的幸福和滿足,再后來我開始主動練琴,得到老師越來越多的肯定,內心對小提琴的好感也在慢慢增長,不知不覺中我就考到了十級。
但上了初中以后,爸媽怕我影響學習,就自作主張斷了我的小提琴課,也沒收了我的琴。初三的時候班里有同學報考了H城一所高中的藝術特色班,經常請假去補課。我看著她空空的座位,想著自己還會不會有機會重新拉起小提琴去換取另一群人的掌聲,卻低頭看到了桌上67分的試卷,心里一片晦暗。
這么想來,如果一口巧克力就能滋生出幸福感,那她的人生,一定也是真的很簡單很幸福吧。
所以樂曉薔才會無憂無慮一如既往的自信開朗吧。
有天我們在學校超市門口遇到了秦夢悅,她正往外走,手中拿著一包剛買的檸檬口味的夾心餅干。我微笑著喊了她名字,還沒來得及伸出右手揮動,就見到樂曉薔大呼小叫地跑過去抱住了她,還指著秦夢悅手中的餅干說那是她最喜歡的味道,所以她想要。秦夢悅倒是很大方,伸出餅干遞給她,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說話,說是要回趟宿舍,就和我們反方向走了。
走回教室的路上樂曉薔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秦夢悅有多好有多寵著她,是她進入高中以后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
“那我呢?”我只是隨口一問。樂曉薔就立馬張開手臂作擁抱狀,笑嘻嘻地說我是第二個呀。
至今我依然能清楚回想起她那張笑臉,那個在我們眼中活潑可愛的樂曉薔,大家對她的關心和偏愛,所有人的一切舉動,她似乎都可以那樣順理成章的接受,都可以成為她永遠天真爛漫下去的理由。
其實我根本不會想那么多,對于她一次次的要求也只是不斷順從,手中的蘋果牛奶餅干各種零食被遞出的時候都毫無感覺,她總說那是她最喜歡的味道最喜歡吃的食物。雖然那時的她在我眼中那樣閃耀那樣理所當然,雖然那個時候我覺得她只是一個外向可親的班長。
對,那時候的樂曉薔還是大家眼中熱情外向的好班長,會幫助老師做事,會帶領我們晨讀,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會在課間時和我們一起吵吵鬧鬧,會毫無顧慮地說出她曾經被逗笑的有趣的事給我們聽。三五成群的女生之中必定有她的身影,依舊那樣耀眼,那樣醒目。
如果時間可以停住腳步,多希望它永遠定格在此刻。我可以不去想未來到底多久才來,可以不去感嘆這個城市對于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的殘忍,也可以不在乎傳說中的物價房價GDP和CSD飛速增長,只有身邊的你和眼前的她,才是我在這一路上看到過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