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死在了女人手上。”聽完高吉鶴的話,瞿老嘆了口氣,靠回椅背。
可以這么說吧。
高吉鶴看向瞿老,與上一次來探視相隔不到半年,瞿老看上去卻老十歲,鬢角全白,額頭憑白多了好幾道皺紋。
因為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吧。高吉鶴猜想。
他說:“嚴格來說,瞿江算是罪有應得。”
瞿老點點頭,認同道:“這小子被我寵壞了,活該!那兇手是怎么判的?”
“雖然被告方一直主張誤殺,但因為隱瞞案情,擅自處理尸體,判得比較重,30年有期徒刑?!?
但是這并沒有影響齊筆的新書出版,悲情女主的定位,使她一舉成名,新書熱賣,連帶著高澤希,也被稱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女漢子”。社會中更有很多同情她們倆的人,主動幫其上訴。
“高院總是這么嚴格?!宾睦弦脖憩F出些許同情,“希望上訴可以減減刑?!?
高吉鶴沒有回應,瞿江案倍受矚目,為豎嚴紀執法之風,想必上訴減刑的可能性比較小。
“謝謝你,高隊長,告訴我案子的真相?!宾睦细屑さ卣f道。
真相?高吉鶴心中苦笑,瞿江案真的如他們所知道的嗎?還會不會另有隱情呢?
“瞿老,”他今天來其實有私心,“林愛,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林……愛?”瞿老沉吟半天說,“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真的嗎?”高吉鶴知道他今天來對了,“你是在哪里聽到過?或者是聽誰提起過?”
“她……是誰?”瞿老似乎記憶模糊,需要提醒。
“她是齊筆的閨蜜,幫齊筆埋尸,也是唐力被殺案主要嫌疑人。對了,”高吉鶴一股腦兒的將林愛的身份全部拋出,“她曾經在濟道房產做總經理助理。就是那個……”
“老劉的助理!”瞿老的記憶被打開,陳舊的往事撲面而來。
“對對對,濟道的劉總。”
高吉鶴很是興奮,但當他看到瞿老的表情時,事情卻變了。
朋友熟悉的笑聲猶然在耳,伴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瞿老和好友相互搭著肩,放聲歌唱。
“小林啊,”好友老劉對一旁的助理說,“很晚了,你回去吧?!?
女子滿臉通紅,身上泛著酒氣,點點頭,想站起來,雙腳卻發軟跌坐在沙發上。
“哎呀,老劉,小姑娘喝多了,找人送她回去!”瞿老說。
“不用了,瞿老,劉總,我……我自己可以的?!迸屿t腆地笑了笑。
“那不行!我打電話,打電話!”老劉哆嗦著手從口袋里掏電話,但是他明顯也喝多了,連屏幕都打不開。
“你,瞧瞧你!”瞿老才說完好友,自己也打了個酒嗝。
兩個人相互一看,哈哈大笑起來。
“爸?!蓖粫r間,一個年輕男子推門而入。
見來人,瞿老眉開眼笑,說:“呦!兒子啊,這么巧!”
“是啊,這么巧。”瞿江說,眼睛已經瞄向斜靠在一旁的女子。
“正好!”瞿老指指女子,“給你個英雄救美的機會,幫忙送這個姐姐回家?!?
“什么姐姐?”老劉笑著說,“小林看上去年紀大嘛?她還小呢!”
“對的對的,林學姐年紀還小著呢。”瞿江賠笑說。
“你們認識?”瞿老有些疑惑。
“我們一個學校的,林學姐是我們文學院出了名的美女。”瞿江的眼睛盯著女子。
“一個學校的,那更好,”老劉扶起女子,將她推向瞿江,“那你這個學弟要好好表現。”
瞿江熟練地扶住女子,說道:“一定,一定好好表現?!?
隨后便扶著她離開了包廂。
想起兒子離開時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瞿老渾身發顫,他忽然懷疑,不,他很肯定自己和老劉當年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瞿老?”遲遲得不到答案的高吉鶴催促道,將瞿老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瞿老瞧了瞧高吉鶴,問道:“這個林愛,現在在哪里?”
“她已經死了?!备呒Q回答,“跟于錦松合謀,與瞿江的另外三個同伴同歸于盡?!?
瞿老倒吸一口冷氣,面如死灰,猛地站起身來說:“我累了,高隊長,我們今天就到這里吧。謝謝你來看望我!”
“瞿老,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林愛的。瞿老!”瞿老匆匆離去,無論高吉鶴如何呼喊,都不能讓他回頭。
又失敗了嗎?
高吉鶴站在原地,有些氣惱。
提交瞿江案結案報告時,他對副局說:“副局,雖然林愛已經死了,但是我覺得她在瞿江案上一定做了比表面證據更多的事情,我想……”
“小高,”副局打斷他,“瞿江被殺案,以及其他三個案子,你們做得很好。至于林愛,不管是誰,都看得出她的背后必然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但是我們刑警的職責,是抓到兇手,既然今天我們已經抓到了兇手,就不要去挖掘這些可能會傷到更多人的往事了。”
“那如果這些往事的背后是更多的兇殺案呢?”
“你見到更多尸體了嗎?”副局反問。
“沒有?!?
“那就對了?!备本肿哌^來拍拍他的肩,“處理好你眼下的案子。至于那虛無縹緲的,等你有心力的時候再想吧?!?
虛無縹緲,是的,副局說的沒錯,林愛已經死了,而她所做過的事情也被她的死亡掩蓋,成為了現實背后的虛無。
林愛生前,他沒有抓住她。那么她死后,他一定要抓住她留在世間的這一縷煙魂。
瞿老一定知道什么。他堅信,沒關系,今天瞿老不說,還有明天,有后天,有大后天,往后他只要一有空,就來探望瞿老,他相信終有一天瞿老會告訴自己的。
如此想著,他離開了監獄。
而當他前腳剛離開,沈菲兒后腳就進了監獄。
她的探望很特別,提前了很久才申請到。特殊的地方在哪兒呢?
她要同時見兩個在押的犯人,齊筆和高澤希,當然是在有獄警陪同下。
她走進探視間的同一時間,左臉有一個蜈蚣般傷疤的女獄警打開了她對面的門,將齊筆和高澤希帶了進來。
兩個犯人看到她很迷惑。當然了,她們是不認識自己的。
“我叫沈菲兒,”她自我介紹說,“是林愛生前的朋友。受她之托,今天有東西給你們倆?!?
“她果然還是留下遺囑了?!备邼上7路鹬纼惹橐话銍@息說。
內情?沈菲兒嘲諷地笑了笑,說:“與其說遺囑,不如說……真相?!?
在二人驚訝的目光中,她拿出平板電腦,打開視頻,然后播放給她們看。
視頻里是林愛公寓的客廳,林愛坐在沙發上,起初是面色凝重地看著鏡頭,沉默了一分鐘左右后,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開始說話:
“齊筆,澤希,當你們看到這個視頻時,我應該已經離開了人世,而你們也應該雙雙入獄了吧。
“你們現在應該很疑惑,甚至有些恨我,心想林愛這個女人竟然背信棄義,拿了錢卻沒辦事。對不對?”
她停了下來,而齊筆和高澤希聽到這里,相互看了看。
她們有這樣的想法,但最多是疑惑和不解,尚未上升到“恨”這個高度。
“當然了,”視頻中的林愛仿佛猜中了她們的心思似的,繼續說道,“用‘恨’這個字形容善良的你們此刻的心情,并不恰當。你們最多是覺著我性情古怪,甚至有些不道德。”
她苦笑了一下,隨即收起笑容,雙目忽然綻放出寒光說道:“你們不恨我,但,我很恨你們!過去的六年里,每和你們聚會一次,就讓我對你們的恨每增加一分?!?
林愛停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看身旁茶幾上的照片,隨后又說:“齊筆,你被抓的時候,是不是驚慌失措,警察還沒施壓,你就全招了吧。
“澤希呢,一定是把全部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你是不是還安慰齊筆,說林愛做事向來明明白白,一定會講清楚的?但你們沒想到,我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跟你們講明吧。”
然后她又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給屏幕前的人喘息的機會。
林愛低頭撥弄了幾下手指,接著說:“先來說說我做了哪些事情吧。
瞿江的尸身原本不在那堵墻里。是我后來趁茶館裝修的時候,移過去的,為了便于被發現。為什么要讓瞿江的尸身被發現呢?”
她笑了笑說:“因為他的死訊能引幾個人回國,順便把你,齊筆送入監獄。至于澤希,我原本只是安排了你作為幫兇一起入獄,但是卻沒想到半中央會出了于洋的案子。真的是……”
她的嘴角充滿了嘲諷:“造化弄人,天助我也。這樣一來,你們倆就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至少澤希,你會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選擇,對不對?”
“原來……”高澤希的感慨還未說完,視頻中的林愛就接上了她的話。
“對,我一早就發現了你對齊筆的心思。你喜歡她,”林愛看得很通透,“是超越了朋友的喜歡。我并不反感,所以才成人之美,特地將于洋被殺的證據放在顯眼的地方,甚至把于洋尸骸的藏處告訴了警察?!?
“她怎么可以這么對我們?”聽到這里,齊筆怒不可遏。她原本以為自己和高澤希被抓,是林愛技不如人,沒有辦好事,卻不成想竟然是她主動泄露。
而林愛也預料到了她的反應,說道:“對啊,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她的目光變得迷離,泛起了淚光,說道:“你們還記得……不,你們肯定不記得了。對你們來說,那不過是一個稀松平常的夜晚,但是對我卻不是。
“澤希,那天我打了電話給你,希望你來接我。因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但是你拒絕了,理由是,齊筆失戀了,你要陪她。
“你要陪她!澤希。你以為你選擇了重要的事情,卻沒有想到,你的拒絕將我的人生推向了深淵。”
一滴淚從林愛的眼眶中流下,但只有一滴。
她看著鏡頭,雙目通紅,笑容苦澀,沒有說下去,有千言萬語涌在了喉嚨里,卻不知如何說出來。
沉默了半晌,林愛深深地吸了口氣,帶著鼻音說道:“我這個人啊,從小就很懦弱,受了欺負也不言語。但是如果有人一直在欺負我,欺負得我遍體鱗傷,讓我生不如死時,仍不愿放過我,那我……”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地說:“也不會放過他。”
下一刻她目光如炬,狠狠地盯著鏡頭說道:“那晚欠我的人實在太多了。我要一個一個討回來。你們倆也在其中。所以,我才設計了這些環節。”
說到這里,林愛冷笑了幾聲,接下去道:“你們應該感謝我。給了你們五年自由的時間。齊筆結了婚,雖然老公不怎么樣。澤希做大了公司,讓你父母不會再看低你。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們今日如此,也是應當承受的,不是嗎?”
視頻到這里就結束了。
但是齊筆和高澤希心中的疑問卻沒有得到完全的解答。
“那晚,”高澤希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沈菲兒反問:“林愛說你們肯定不記得是哪一晚。她說如果你記起來了,就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們沒記起來,那也就沒必要知道那晚發生的事情了。”
齊筆心虛地看了看高澤希,她確實記不起來了。六年前,正好是自己相親,戀愛又失戀最頻繁的一年,她怎么可能知道具體是哪個晚上呢。
高澤希皺著眉頭,依稀有些印象,但是,她沒有自信。
沈菲兒見狀說:“沒關系,慢慢想,哪天想明白了,哪天來找我?!?
“什么?”高澤希又被說懵了。
找她?她難道忘了她們倆在監獄,要找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為,”沈菲兒說,“我不會離開?!?
“?。俊?
沈菲兒坦然地笑了笑,朝一臉迷茫的二人揮揮手,轉身離開,左手摸進口袋,那里躺著當晚勒住唐力脖子的絲巾。
林愛讓她將所有證物燒毀,她卻獨留下這件,或許在內心深處她就沒打算聽林愛的話,在唐力死后放下這一切。
“放不下,就永遠端著。”
還是陳依說的對。有些事不會隨著人死了就消失。
瞿江,唐力,白晉,安承海和濮濤,他們雖然都死了,但是他們做的事情,闖下的禍還沒結束。
她要留下來,繼續林愛的工作,和陳依一起給事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多年以后,小楊已經升職做了中隊長,自己帶隊伍破案,老張做了爺爺,抱上了孫子,而高吉鶴仍孑然一身,追逐著城市中的冤魂,抽著最便宜的利群。
某個寒冷的夜晚,秦月忽然邀他喝酒。二人來到陳依的酒吧,這里沒多少客人,安靜,坐在吧臺前,一人一杯啤酒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秦月長長嘆了口氣說:“老高,瞿江案,還記得嗎?”
高吉鶴淡淡地笑了笑說:“永遠不會忘的。”
“那縷煙魂,你還是沒抓住嗎?”
高吉鶴又淡淡一笑,回答說:“煙魂嘛,就算抓住了,也很快就被它逃走了?!?
“實際上,”秦月晃動酒杯,看著里面金黃色的波浪說道,“瞿江的死因或許有另外一層解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瞿江唯一的傷口是后腦勺上的骨折。但是這處骨折,不一定會造成立即死亡。”
高吉鶴瞇起雙眼,盯著秦月問道:“你的意思是?”
“也可能會造成昏迷,呈現假死狀態。”
聽到這句話,高吉鶴仿佛看到那早就溜走的煙魂,又在自己的身邊轉悠,對自己散發著秘密的魅力,誘惑著自己去追逐。
“如果是這樣,瞿江真正的死因會是什么?”
秦月搖搖頭說:“不知道。他的尸骨太干凈了,沒有任何的內臟或衣物可以查證我的理論?!?
“老秦,”高吉鶴說,“你告訴我這些,用意何在?”
秦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道:“我也不知道??赡芨阋粯樱瑢嵲谔胫勒嫦嗔税伞!?
高吉鶴還想追問,卻被急促的電話鈴打斷了。
“隊長,城北發現碎尸!”隊員說。
“知道了,就來?!备呒Q掛上電話,與秦月看了一眼。
二人不再多言,默默結了賬,一同驅車趕往現場。
身后,招呼客人的陳依,向消失在黑夜中二人的背影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