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人身居無名山荒廢古剎中,園中生一粗壯高大的銀杏,墨色枝干之上還搖曳著幾點金黃,樹下,已滿地鋪金了……無名山上,只有春秋。
紅衣人怡然坐在樹下簡陋藤椅上,微微笑著,看著天上游云,愜意感嘆:“無名山上無名殿,無名殿上有神仙。”
這位“神仙”,身披紅袍,腰墜黑白雙魚玉佩,冰肌玉骨,一副風華絕代的模樣。
就在他悠然感嘆后,白狐突然竄入他懷里,他見白狐很開心,寵溺的把它擁在懷里:“看來這次小白出去玩的很開心啊……”
灰衣姑娘從屋頂上飛落他身邊,身上道道傷痕還流著血,不過都是些皮外傷,沒有什么大礙,她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她看著紅衣人對她不聞不問,只寵愛那狐貍,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師父!你還有心思做什么神仙!我可是受傷了!你怎么只關心小白!”
“你從小頑皮,經常受傷,這點小傷不算什么,自己去擦點藥吧。”他微笑著撫弄著小白的耳朵,漫不經心的對女孩說著。
女孩氣憤的搶過小白,懊惱道:“玄起!你能不能以后不要讓我去見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了?上次是風流劍客林鋒雪,我被占了便宜,你一句話也不替我說。這次又是滿心仇恨的幽海王之子皎月,我一念出他的名字,他恨不得把我搓成灰!若不是我用稻草人試探躲過了一劫,你都見不到我了!你一句關心的話沒有,只顧著和狐貍“兩情相悅”,我不高興!”
亦缺直呼其名,把心中憤怒一股腦的全部說了出來。
玄起微微低頭無聲笑笑從藤椅上站了起來,他走近亦缺,微笑著問:“那你想要什么補償?”
亦缺眼睛一轉,目光掃了他腰間陰陽雙魚玉佩一眼,她伸手指了指那玉佩說道:“我要學算卦!我也要做算無遺策的高人!只要我預知敵人的動向,敵人就傷不到我了!”
“你自己繼續委屈著吧。”玄起冷冷一笑著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亦缺抱著小白跑過去,玄起房間的門忽然緊閉,她和小白一同被擋在了外面……
小白耷拉著耳朵,很不開心的看著亦缺,亦缺也是一副苦惱模樣,她坐在玄起門前,自言自語:“切,不就是算卦嗎?街上有的是算命先生,我找別人學就是了!”
“司命陰陽卦不是人人可學的。再說了,那是你師父的絕學,也是他最后的底牌。你行走江湖,一個驅行幻影術,足夠了。”不知何時,那個素玉白衣之人出現在亦缺身邊。
他是師父的朋友,亦缺早見怪不怪了。
亦缺撇了撇嘴說道:“故作神秘,不學就是了!”亦缺抬頭順便損了白衣人一句:“你們狼狽為奸!狼狽為奸!”
白衣人只無奈笑笑,走入房門。
玄起正在茶桌旁幽然的喝茶,他見白衣人來,輕輕的把茶盞推去對面,示意白衣人坐下。
兩人早已默契非常了。
玄起笑笑對白衣人說:“司命陰陽卦不是我最后的底牌,你信嗎?”
“你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也不說沒有把握的話。我自然信。”白衣人的眼神帶著幾許疑惑,遠不似他語氣這般肯定。
玄起看著他,一副慵懶的樣子問道:“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殺了夜鬼猖,嫁禍皎月,又故意要夜奪心傳信天劍門幽蟲之事,要皎月的身份被江湖人懷疑。飛雨閣之事已了,你今日又讓亦缺對皎月重新提起,還暗中指點他借洪鬼幫之名立身江湖,到底是為什么?”
“我只是提點,做不做,怎么做,要看他自己。”玄起悠然飲茶,熱氣緩緩飛旋,兩人周圍的氣氛突然安靜起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白衣人微微怒著。
玄起淡淡一笑,放下茶盞,調侃似的說:“怎么,你心疼他?”
白衣人沉重一嘆,他看著玄起云淡風輕的樣子,心中憤怒難抑:“風雨已靜,你為何還要攪弄風云!”
玄起嘴角帶著笑意,可是眼神卻深重不已:“我就是個算卦的......我喜歡看我想看的結局……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或者,入局……”
“你……”白衣人的憤怒梗在心口,他突然覺得,他沒有資格對玄起發脾氣,玄起早已經告訴了他答案。只是他自己不愿接受罷了。
“真龍未現,天下不穩......”玄起幾分規勸的語氣,“這些年,你救的人遠遠沒有你哥哥殺的多,再說了,你救得了人卻救不了心......正如皎月,你讓他活著,卻讓他在仇恨里長大......他心里記得的只有仇恨,復仇殺戮就是他活著唯一的目的。”
白衣人微微低下頭,長睫微動:“你知道的,我最怕孤獨。”
玄起突然好奇的看著白衣人:“我有點好奇,如果當初你沒有放棄幽海密令,你代替了你哥哥,會怎樣呢......”
白衣人的眼神突然凌肅起來:“我不會入局,也不會去爭搶幽海密令,更不會傷害兄長......”
“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我,不想失去任何人。”白衣人站起身來,堅定的離開了。當初,他到過幽海,他也并非只有一身救人的本事,他也有殺人的本事,只是他從未用過。當年他奉寒雁之命潛入幽海,借著游歷幽海的名義將幽海密令帶出來。他入幽海禁地取幽海密令輕而易舉......可是他沒有那么做。與寒雁稟報的也只是幽海密令未尋到,也許是空有傳聞,并無真物。寒非害怕安靜,害怕孤獨,若真的得到幽海密令,世間人如草木皆無心,人人都變成了聽話的木偶,了無生機,那還有什么意思呢。當年幽海昌盛之時,天下諸國咸來歸從,天下太平。自從寒氏夫婦流下黑色眼淚而死,幽蟲及幽海密令之說泄露世間,每個人都變了,當有了變得更強,站的更高的機會時,每個人都變了副樣子,他們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腳下,再也不會回頭。他在幽海游歷時,市井繁華,眾人祥和,他并未聽幽海人提及幽蟲和幽海密令......他有點懷疑,那個讓他父母死去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幽蟲。人的欲望沒有錯,幽海密令也沒有錯,那么錯的,到底是誰呢?他莫名的有點想四海,那個曾經喧囂了他生活的姑娘。
白衣人早就離開了,玄起望著冰涼茶盞,無奈一笑:“你真的以為讓你死而復生的是你的大周心法嗎?你逃不掉的......”
雪御宮攬清殿,曾經寒非的寢殿,與其說是寢殿,不如說是書庫,整整一面墻堆滿書籍,大多是沉重的書簡,整個寢殿顯得很灰暗。書籍皆是天下奇志和醫書。寒非是個純粹的人,他想要的只有無限趣味和生機,還有身邊的人能永遠活著......
他離開雪御宮多久,這攬清殿就空了多久。如今,寒雁安排四海住在這里,后殿,有一眼溫泉,泉水中撒著很多暗沉沉的藥材,味道甜甜的,有些苦澀余味。四海一個人在溫泉角落蜷縮著,她偷偷看著溫泉邊隨侍的侍女,她們微微笑著,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個雕塑似的......
她這個溫泉泡的一點都不自在:“雪山上難得有這么溫暖的地方,要不,一起泡吧?”
四海主動與侍女們尋話說,可是那些侍女只是笑著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說。
四海不好意思的從溫泉中爬上來,想尋自己的衣服,卻發現衣服沒有了.....
“我的衣服呢?”四海話沒說完,那些侍女早已迎上來為她穿上衣裳......四海及其不自在的推開了她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她緊了緊衣裳,這衣裳是暖柔白緞,如軟軟的皮膚一樣,觸手生溫。白緞外是一層云紗,云紗隨身而動,如同周身繞著白色云煙。四海隨手抓起一個銀色絲絳系在腰間,低頭尋找鬼侯送給她的白靴。可地上除了一雙新的白靴,依舊找不到那雙舊鞋子......
四海有點著急,她抬頭欲詢問侍女,卻發現侍女一個個都倒在地上睡著了......四海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們,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她們的臉,顧自驚異著:“這樣就睡著了?也對,溫泉池邊站了這么久,肯定是累了......不過你們能不能先告訴我鞋子在哪再睡啊?”
侍女沉睡著,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四海一陣沮喪,此時卻有一雙溫柔的手拉住了她腰間的絲絳,四海興奮轉身緊緊抱住她身后的人,她踮著濕漉漉的宛如玉膏似的小腳,緊緊的抱著那個人。她記得他,永遠也不會忘,那個永遠帶著一身藥香的男人,寒非。
“寒非師父......”她撲在他懷里半興奮半委屈著,“你怎么才回來......”
寒非揉揉她頭頂,蹲下身子,細心的為她系好腰間的絲絳,而后把她抱到旁邊的椅子上,為她擦干腳穿上了鞋......
“寒非師父一點都沒變,十年也不過如此嘛......”四海眼睛濕潤著,可能是雪御宮太冷了,四海心中窩藏的委屈好像放大了很多:“你怎么一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寒非師父了......”
寒非看著四海不住的抹眼淚,她的頭發被剃光,頭側還有新刻的騰蛇紋,他頓時心疼不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擰著他的心,嘲諷著他此刻的出現,和十年前的離開。十年前,他被鬼侯妄月刺中心臟,被丟入蘆葦湖。是玄起帶走他的。在那陳舊的無名山古剎里,他用了十年的時間來愈合心上的傷口,那一刀刺的很深,連寒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樣命大揀回一命的。十年時間,他有空便吹奏塤曲,那是幽海之土燒制的塤,吹之大悲之音,寒非只愿大地可感,歸塵之人可安魂......他阻止不了寒雁的征伐還有他對天下志在必得的野心,亦說服不了自己只做個懸壺濟世的醫者,對寒雁之事不聞不問。
令他沒想到的是,曾經對寒雁一心一意的衛煦會將四海冒充成萬毒谷主之女來欺騙寒雁......一個對他一心一意的女人也會背叛,他不信任何人,所以不曾對任何人付出真心,也不屑于收獲任何人的真心。
“寒非師父,你為什么不說話?”四海看著寒非,他一身白袍,黑發如墨,濃濃的眉眼溫柔無比,他面對四海總是帶著微笑的,他就像個遙不可及的夢,卻真真的站在眼前。
“我許久沒回來了,有些恍惚。”他微笑著說。
“是我變了嗎?”四海急切的問。
寒非抓著她的手急忙解釋道:“沒有,你一點都沒變......十年也不過如此。”
四海從椅子上跳下來,她抓著他的衣裳,憂心的說:“侯爺被一個黑衣人襲擊,生死未知,那個黑衣人把我帶到這里,我見到了師伯,他......他好像不太喜歡我......我現在擔心侯爺安危,也不想離開寒非師父,不如寒非師父帶我走吧。你與師伯是親兄弟,師伯一定不會怪罪你的!”寒非抓著他的衣服半撒嬌半乞求著。
寒非指尖輕輕撫過她頭側的騰蛇紋,騰蛇紋緩緩消失了,只留下一縷濃濃的藥香。而盤算著離開雪御宮的四海并未察覺到傷口愈合的變化。
“四海.....你還會聽我的話嗎?”
四海一聽寒非這句話,她扭過身,抱起胳膊生起悶氣來:“你要拒絕我?”以往,寒非說這句話時,就是要拒絕她了......她委屈的擦擦眼淚,撅著嘴不看寒非。
“那你還相信我嗎?”
“自然相信了!”四海轉過頭看著寒非,每當她看到寒非的臉,再大的氣也消了,可是她不能妥協,因為她實在太擔心鬼侯了......
寒非攬過四海,溫柔將她抱在懷里:“你聽著,我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那個黑衣人死了,還有那個傷害你的女人也死了。鬼侯已經沒有危險了,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等他做完所有事,會來這里找你的。而且,我也要離開一段時間,不能常來看你。對你而言,雪御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昨夜做了個很可怕的夢,夢見侯爺再也不會見我了......”
“昨夜不是已經過去了嗎?”寒非微笑著,沒有肯定她,亦沒有否定她......
“師父要去哪呢?”
“救人。”寒非干脆的回應四海。
“那師父先救救我好不好?帶我離開這吧......”四海軟磨硬泡著。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就安心的呆在這里。”寒非溫柔的跟她說著。他慢慢放開了四海的手,四海緊緊抓著,她不舍哭著:“師父......師伯不喜歡我,你別把我留在這!”
“他的心被一場陳舊的糾葛包裹著......對于他來說,他只喜歡贏。贏的人贏了多少,輸的人就輸了多少。”
寒非放開了四海的手,最后叮囑了她一句:“好好陪陪你師伯,他是個很好的人。”寒非說完,一個閃身消失了,四海追出了攬清殿,外面正是夜深時,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月亮被重重的云遮擋了一半,雪御宮的夜,不怎么安靜,偶爾會傳來刺耳的鳥獸叫聲,是深夜廝殺的示威或慘叫。
四海沮喪的蹲在地上抱緊自己:“是不是,我已經變成累贅了?”她抬起手臂,看到自己空空的手腕才想起銀針弩還丟在溫泉池,她忙跑進去,見那幾個侍女都清醒過來,依舊像個雕塑似的機械的打掃著攬清殿后殿。她跑過去問:“我的銀針弩,在哪?”
“被國主拿走了。”侍女恭敬的回答。
“那......那國主在哪?”四海接著問。
“寢殿,霜華閣。”
“帶我去。”四海干脆的說。
侍女提醒道:“國主現在已經睡下了,姑娘可明日去尋。”
“我的東西丟了,我想去找......這雪御宮跟迷宮一樣,你們就幫我帶帶路嘛。”四海乞求著。
侍女低頭難為情的說:“國主安睡不可打擾。”侍女知道,寒雁是不能隨便忤逆的,他若睡下就不能隨便去打擾,否則,難逃一死......觸犯寒雁的懲罰只有死。所以,這里沒有人敢犯錯。
四海見侍女很為難,便沒有再要求什么了。
她回到了正殿,看著高高的柱墻,還有無數的書本......她越來越無聊,越來越不安,銀針弩是她唯一防身的東西,它不在手腕上,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她終是難以捱過這輾轉,自己偷偷踏出了攬清殿。
可是,在她踏出攬清殿第一步時,一個雪衣銀甲鐵臂的人出現在她面前......
那人很高,遮住了四海身前的光,四海抬頭看著他,他的臉像個冰塊一樣,兇神惡煞的。
“姑娘請回。”他冷冷的說。
“我有東西丟了,我去找。”四海與永夜刺說著自以為正當的理由。
“請回。”他依舊冷冷的回答。
四海索性關緊了身后的門,她自作聰明的對永夜刺說道:“好了,我回來了。攬清殿外面才是我的地盤。”說著她繞過永夜刺向前走去。
永夜刺低頭看了四海一眼,提起她打開門將她丟回了攬清殿,而后關緊了門,他繼續守在門外。
四海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她不死心的趴在門縫后,盯著永夜刺,等著他一打盹兒她就立刻沖出去,四海沒想到,那個永夜刺也如機械一般,一動不動,她等到自己都瞌睡連連,也沒等到永夜刺打盹兒.....最終她困的支撐不住,趴在門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