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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二魚版自序

寫書的人都明白,一部著作的完成,除了知識積累,還需要某種特殊的心境與機緣。其實,出書也一樣,沒有這回的臺大講學,就不會有《當年游俠人》的問世。

說不清是缺乏經驗,還是詩人脾性作怪,沒經過任何市場調查,焦桐兄單憑直覺,便一口“吃下”我好幾本小書。既然警告無效,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開始清點起自家的文稿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二十年間,我所“結緣”的文人學者,竟與臺灣有如此緊密的聯系。

那位1893年生于臺南府城延平郡王祠邊的窺園、三歲時因臺灣割讓、隨父母遷回大陸的許地山,是我念碩士課程時特別關注的文人兼學者;而二十歲便以《臺灣竹枝詞》文名鵲起的丘逢甲,其“歸籍海陽”后的認同危機,以及“辭官辦學”隱含的改革思路,前幾年也曾引起我的極大興趣。至于晚清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章太炎、梁啟超的渡臺,更是現代中國學界津津樂道的佳話。

戊戌變法失敗,章太炎因避禍東渡臺灣,于1898年12月4日抵達臺北,第二年6月10日,從基隆乘船,轉游日本的東西兩京。雖然太炎先生的《自定年譜》稱,“臺灣氣候蒸濕,少士大夫,處之半歲,意興都盡”,可在臺期間,章氏將其論政論學的舊作新撰,編訂成一代名著《訄書》,這在現代中國思想史上,也算一件大事。記得胡適在日記中曾提到,“中國很少精心結構而有系統的著作”,扳著手指計算,兩千年間,也就四十幾種,這其中,就有章太炎的《訄書》與《國故論衡》。

同樣因戊戌變法失敗而流亡,梁啟超渡臺的時間,比章太炎整整晚了十二年。不過,梁啟超1911年2月24日的乘笠戶丸渡臺考察,因邀請者乃臺中聲名卓著的櫪社,詩酒唱和的包括林癡仙、林幼春、林獻堂、連雅堂等臺灣現代史上著名的詩人、學者及政治家,此行廣為臺灣讀者所熟知。游臺月余,任公先生感觸良多:“此行乃得詩八十九首,得詞十二首,真可謂玩物喪志,抑亦勞者思歌,人之情歟?”為什么稱“吟詩”為“玩物”,讀游臺第一書,方知梁氏此行目標遠大,計劃周詳,原意是實地考察日本人所吹噓的“治臺成績”,看能否為日后中國的發展提供借鑒。信中所開列的考察項目,涉及日本殖民臺灣的諸多行政手段,包括金融、農政、警察制度、土地及戶口調查等十大問題。任公先生甚至已致信老友張元濟,準備將擬議中的《臺灣游記》一書,交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出版。可惜,很快的,辛亥革命爆發,梁氏奔走國事,此計劃胎死腹中。不然的話,以其觀察力與表達力,留下一部類似《新大陸游記》或《歐游心影錄》那樣的精彩著述,當不在話下。

隔著約略一個世紀的風云,在臺南府城的小巷里穿梭,拾取許地山兒時嬉戲的笑聲;在臺北街頭躑躅,尋找章太炎當年寄居的《臺北日報》館舊址;在霧峰林家“萊園”優游,撫摩那些殘缺的石凳;在南港胡適墓園拜謁,欣賞那些深得“適之體”神韻的白話碑文;或者訪問陽明山麓的林語堂故居,參觀成舍我創辦的世新大學等,都讓我隱約感覺到歷史的余溫。而這種交織著歷史與現實、生活與夢幻的情境,最典型的,莫過于每天聆聽臺大校園里傅鐘的遙響。

十年前,第一次來臺,曾慕名拜謁臺大幽靜的傅園,為其精美的希臘式廊柱所震撼;這回的臺大講學,每天面對著為紀念傅斯年而設立的傅鐘,則有“卻把他鄉作故鄉”的感覺。翻閱《“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系史稿》,發現許多熟悉的名字,意識到這所大學的文學院,與老北大因緣極深;至于任職時間不長,但對臺大發展至關重要的老校長傅斯年,更是“五四”時期北大的學生領袖。因此,當我在課堂上就“晚清文學與文化”,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話題侃侃而談時,仿佛回到了北大的講臺。講到得意處,臺上臺下,會心一笑;此情此景,著實讓我感動。

記得有一回,在課堂上借題發揮,談論起大學者的著述,除了紙面的嚴謹與理智、紙背的溫潤與深情,同樣值得關切。在這個意義上,“知人”,不只是為了“論世”,本身便自有其獨立價值。對于這種帶有更多個人性、不過分排斥情感與偏見,近乎密室私語的“特殊的閱讀”,好多年前,我曾做過專門論述:

并非每個文人都經得起“閱讀”,學者自然也不例外。在覓到一本絕妙好書的同時,遭遇值得再三品味的學者,實在是一種幸運。由于專業需要,研究者一般必須與若干在世或早已謝世的前輩學者對話。“對話”與“結緣”,在我看來頗有區別,前者注重學理之是非,后者則兼及其人格魅力。大概是天性好奇,品嘗過美味佳肴,意猶未盡,又悄悄溜進廚房去偵查一番,于是有了這些專業以外、不登大雅之堂的“考察報告”。

重讀八年前的這則《與學者結緣》,明白自己為何偏愛別人以及自家“專著之外”的文字,原來是認定,這其中隱含著作者的真性情,或者說某種不可復制的生命體驗。

眼前的這冊小書,當也做如此期許。

作為讀者,喜歡追究作者壓在紙背的思考,看好“生命體驗與學術研究”的結盟,如此趣味,必然對“有學問的文人”以及“有文人氣的學者”,情有獨鐘。選擇黃侃《效庾子山詠懷》中的詩句“此日窮途士,當年游俠人”作為書名,不取其牢騷,而取其氣勢與情懷。所謂“游俠”,在我看來,主要是一種精神氣質,而與具體的職業、武功以及行動能力關系不大。這一點,在我那本“墻內開花墻外香”的《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多有論列。

喜歡談論逸出常軌的游俠,必定不太欣賞“太平盛世”的“平安無事”。落實到今日中國學界,則是對“專業主義”成為塑造我們思想行為的主要力量,以致對各種可能出現的不合規矩的“奇思妙想”造成極大的壓抑,表示擔憂。因為,越來越精細的學科分野、越來越嚴格的操作規則、越來越艱澀的學術語言,在推進具體的學術命題的同時,會逐漸剝離研究者與現實生活的血肉聯系。別的學科不敢說,但對于人文學來說,這個代價并非微不足道。因此,希望既投身“專業化”大潮,又對“正統派”之得失保持清醒的認識。在為《現代中國》第一輯撰寫的《編后》中,我曾經提到:

在《知識分子論》中,薩義德(E. W. Said)曾抱怨“今天在教育體系中爬得愈高,愈受限于相當狹隘的知識領域”;而研究文學時,“專業化意味著愈來愈多技術上的形式主義,以及愈來愈少的歷史意識”。以所謂的“業余性”(amateurism)來對抗專業化大潮,在中國人看來,或許不如“博雅”的說法更精確。與此相關聯,我希望以“情懷”來補充“規則”的缺失。對于訓練有素的學者來說,說出來的,屬于公眾;壓在紙背的,更具個人色彩。后者“不著一字”,可決定整篇文章的境界,故稱其“盡得風流”,一點兒也不為過。沒必要借題發揮,也不是以史為鑒,在選題立意、洞察幽微中,自然而然地調動自家的生活經驗,乃至情感與想象,如此“沉潛把玩”,方有可能出“大文章”。我以為,純粹的技術操作并非理想的學術狀態。尤其是談論二十世紀中國的社會、生活、思想、學術、文學、教育等,今人的長處,正在于其與那段剛剛逝去的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故容易“體貼入微”。

在專業領域之外,還有自家的閱讀興趣,還能對社會發言,還敢寫無關升等的文章,這種“業余選手”的架勢,或許不被方家看好,我卻十分倚重。

收入本書的大部分篇章,曾先后在《讀書》等思想文化刊物上發表,當初擬想的讀者是“文化人”,而非“專家學者”,故筆調輕松有余,論證嚴密不足。集中當得起“論文”二字者,大概只有《鄉土情懷與民間意識——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義》。而選錄此文的理由,很顯然,是基于“人”而不是“文”。

至于十五則小文,之所以分為上下兩輯,不外乎前者以人物為中心,后者則有相對明確的問題意識。

本書之采用“隨筆”而非“論文”的架勢,當初確實是有感而發,而且希望“文”“學”兼修。只是時過境遷,不少文章失去原先特有的魅力。其功用,大概就像晉人《法顯傳》所描述的,在杳無人煙的戈壁沙漠中,殘留著若干駱駝以及人類的尸骨,后來者據此得以辨認西行的路徑。

若做如是想,則本書仍值得編輯。

2003年1月14日于臺大長興街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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