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為了參加外孫的生日，在妻子的催促下，胡世祥去了廣州。每天到幼兒園接送外孫，陪妻子買菜做飯，晚飯后領(lǐng)著孫子在小區(qū)里散步，天黑后一家人圍坐在電視前，跟女兒女婿說說話。周末的時候，女兒女婿與老夫妻倆，帶著小外孫，到郊外、公園或兒童樂園耍上大半日，一家人其樂融融。雖說這樣的天倫之樂使胡世祥的心中充滿了喜悅，可時間稍長，安靜下來的時候，卻也生出了別樣的悵然，女兒的家，畢竟不是自己的家，終究是要離開的。心底隱隱地泛起寄人籬下的惆悵……

那些日子里，秋秋忙著籌備送向大軍回老家下葬的那攤子事。其實辦這件事，也可從簡，也可就繁，主要還是看牽頭人的意思。依著向大軍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想法，人都死一年了，回家只是落個葬，簡簡單單，心盡到也就行了。秋秋卻堅持：一是要請風(fēng)水先生看地，二是要買副實木割的棺材，三是請親朋好友到場坐夜，四是請鎖吶，請樂隊，熱鬧熱鬧，還得請放三眼炮的，弄出響動和陣仗。秋秋和向大軍的家人商量的時候，說這是最起碼的了，大軍生前雖說沒真正風(fēng)光過，但也還是有些臉面的，在老家多少有點名聲和地位。前幾年，春節(jié)陪他回老家過年，是知道的，如今他去了，總不能不聲不響地就草草埋了。

那些日子，秋秋天天給向大軍的家人打電話，挨個商量。聽她這么一說，親人們都不言語了，也不表態(tài)。秋秋心里明白，一個個悶起不出聲，有兩個心思：一是怕麻煩，兄弟姐妹都在外地打工，沒時間回來；二是怕花錢。

秋秋說，到時候沒空回來的，至少要回來一個大人，要是不回來一個人，外人會怎么看？自家親人都不到場，左鄰右舍要看你笑話，再說了，若是旁人問起，父母的臉往那兒擱？秋秋粗略算了一下，這一趟下來，前七后八的，少說也要一萬出頭。兄弟姐妹四個，算上秋秋這一股，平攤下來每家到少出兩千。父母年邁，除了地里刨點，又沒其它收入，就算了，到時候收的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的人情錢，恐怕也只夠辦席的開支。提到錢，兄弟姐妹幾個都支支吾吾的，甚至反過來跟她哭窮，沒一個爽快的。打了多次電話，大哥終于同意出兩千，打錢的時候，他一再提醒秋秋，節(jié)約點，別超支，這兩千塊他都是從牙逢里擠出來的。還悄悄告訴他，在媳婦面前，只說出了一千，另外一千，還是找朋友借了幾百，加上自己的私房錢一起湊的。好說歹說，大姐只出一千，說兩個孩子都在讀書，前年老家又修了房子，外面還欠一屁股債呢。秋秋記得，前年姐夫家賀房時，大軍給她封了一個三千塊的紅包，還不算買禮花、火炮的錢呢。她家老大前年考起大學(xué)，大軍一出手，就給了外侄五千！雖說那時來錢容易，五千塊對于做工程的人來說，算不上什么大錢，但對于上班族，那也是一兩個月的工資啊。弟弟干脆不接她的電話。妹妹到是每次都接，提到錢就跟她東扯西拉的，磨到最后，居然反過來問她，二哥生前做了那么多工程，怎么這點錢都拿不出來呢？秋秋耐著性子跟她解釋，對方就是不信，逼急了，秋秋叫她去問晶晶，說你的親侄女總不會撒謊吧？無論秋秋怎么解釋，怎么發(fā)誓，對方就是不信，還陰陽怪氣，說她當(dāng)初跟著她二哥，就是圖他的錢財！秋秋氣得連電話都甩了，不再跟她聯(lián)系。意外的是，隔天她反而主動打來電話，為二哥的錢財問題糾纏不休，氣得她直掉淚。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逼近，秋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幾次都想放棄。她給向大軍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給幾個后人聯(lián)系一下，一家兩千塊，也不是很多，再困難，就是到處去借，也要想辦法湊齊，大軍也是最后麻煩大家一次，最后一次花他們的錢，讓他安心上路，也不枉跟他們親人一場！父親在電話里長吁短嘆，說人老了，說話不管用了，勸她別慪這些蝦氣，人都死了，再熱鬧，再風(fēng)光，他也看不見聽不到了，只要生前對他好，現(xiàn)在有這個心就夠了。

“算了，秋秋，你挑個日子，把二娃送回來，我找?guī)讉€人，在屋跟前挖個坑，把他埋了，也算回了老家。”

老人家的話，說得秋秋直抹眼淚。

七彎八拐的，向大軍的前妻不知從那里聽說了這件事，主動給秋秋打來了電話。當(dāng)聽說幾天來她為籌錢的事搞得焦頭爛額時，嚷道：他屋里那幾把引子，收收縮縮的，遇到事不是梭邊邊，就是找各種偏偏理由，沒一個真正拿得起、放得下的！

這話不包括向大軍吧？秋秋在心里嘀咕。

這一窩縲子，活該受窮，活該就是個打工受累的命！

這些話，秋秋聽著，心里怪不是滋味。

妹妹，別擔(dān)心，放開手腳，大起膽子辦，錢我出！

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爽快。秋秋突然想起了住院那會，這個女人曾送來兩萬塊錢時的情景，大軍那句“她有錢”這句話音猶在耳。

秋秋連連道謝。

謝什么呀，這不是為了晶晶她爸嘛，我還是晶晶她媽也，我跟她爸夫妻一場，也是應(yīng)該的。妹妹，別怕花錢，辦熱鬧點、風(fēng)光點，陣仗黑起整大些，氣死他幾爺子狗日的龜孫子……

秋秋不知往日這個女人在向家受了多大委屈，這么含血噴天的口無遮攔。

對方心直口快，到也合秋秋的脾氣，這么多天來，為了籌錢所受的氣，在這一片罵聲中煙消云散。她陡然在電話里笑出了聲。

妹妹笑什么？

“沒有啊，”秋秋說，“辦風(fēng)光了，誰也氣不死，不但氣不到那個，反而大家臉上都沾光，他們偷著樂還來不急呢?！?

算了，不說這些了，提起他們就有氣。妹妹你給我個帳號，等會我先打兩萬給你，不夠再找我拿。

這事有點突然，先前秋秋就沒想到他前妻這一層。她想，既然前妻出了錢，自己又與大軍不是合法夫妻，不如干脆做個人情，讓前妻來操辦這個事，自己從旁打個下手。

此話一出，對方連連推辭：要不得，要不得！

你們曾經(jīng)是正二八經(jīng)的夫妻，又是晶晶的媽，啷個要不得？

“就是要不得！”前妻在電話里急了，“好妹妹，還是辛苦你吧，我只管出錢就是了?！?

秋秋不明白，仍然堅持要前妻出面，逼得前妻只好跟她說，自己要是跟大軍分手后，嫁了個一般的家庭，省吃儉用地來辦這件事，人家會說我重情重義，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面前落個好名聲，大家臉上都有光?？晌覅s嫁了個有錢人，成了富婆，再由我出錢，大包大攬地來操辦這個事，人家會怎么想？前妻拿著另一個男人的錢，給前夫大辦喪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在背后說三道四才怪呢，到時候不但親人臉上無光，大軍死了也不得安寧。她一再提醒秋秋，出錢的事一定替她保密，跟晶晶也不要提，怕孩子說漏了嘴。

沒想到晶晶的媽媽的心這么細(xì)，怪不得能走到今天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