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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年輪深處
  • 梁著榮
  • 10406字
  • 2021-02-04 18:23:28

歲月留痕

故鄉琵琶

1

琵琶屯,是我的故鄉,是十萬大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

回家路上,我想起了魯迅的小說《故鄉》,開頭兩句是: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

我回故鄉琵琶,不是“嚴寒”時節,也沒有“相隔二千余里”,但“別了二十余年”這點,卻有些兒相近。

確實很久沒回老家了。大學畢業后剛工作那幾年,曾回去幾次,與家里人團聚。后來,便是“文化大革命”,世事滄桑,家里人也相繼離開人世,我也就一直再沒回過故鄉。

我從車窗口一邊望一邊想:到了,到了,再翻過前面小山,就可以見到故鄉了。

山仍舊是那些山,青綠依然,樹多了,幾乎到處茂密成林,兒時放牛的山坡認不出了。新修的水泥公路,橫臥村前,取代了原來的羊腸小道。村邊的老榕樹,“空心”了,但綠葉依舊,還是那一副敦厚長者的氣質。走到故鄉前,是感到有點兒陌生了。

幾個小孩正在村邊玩耍,見有人來,都睜大眼睛望。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心里默念這詩句,用有點變調的家鄉話笑問小孩們:

“小朋友,你們誰認得我這老人?”

“不認得!”孩童異口同聲,瞪大了小眼睛看,有點兒莫名其妙。

聽到孩子的笑聲,一個老婦人便從屋里走出來,還差七八米遠就笑著說:

“哎喲,我猜誰來了,是叔波吧!亞護說過,叔波要來,你看,我真的也認不出來了。”

“大嫂,多年不見了,我就是二叔啊!”

“是啊,20多年了吧,快進屋里坐。”

她是我的堂大嫂,80多歲了,臉上堆滿了皺紋,頭發也全白了,但眼睛明亮。我一見就認出,她就是當年非常關心我的堂嫂,現在是家族中年紀最大的老人。家族人都知道我有個孩子叫梁波,所以他們都叫我為“叔波”。大嫂說的“亞護”,是她在縣城當小學校長的小兒子、這次陪我一起回家的梁護卿。

“大山深處有一間小房,養育我童年美好的時光,

小房前有一條彎彎的小河,帶著金色的幻夢流向遠方……”

那是我過去套仿別人歌詞經常輕輕吟誦的詩句。

故鄉啊,我回來了!

時隔20多年,一回到故鄉,自然很想看看我那當年的小屋,還有那流向遠方的小河。

幾句問候之后,我就急于到屋前屋后和村里村邊走走,去尋找我那童年時光的足跡,和那永遠抹不去的童年記憶……

2

七八間磚瓦結構的新屋錯落地擺在村前。水泥公路直通到村里,有了電燈,從山里引出了自來水,這是兒時難以想到的。小時候,每當晚上,仰望天空,看到星光點點在閃爍時,總感到我們是在很遠很遠的天邊,總感到外面的世界離我們是那么遙遠。現在,從縣城回村,坐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家門口了,挺方便,不再像當年那樣,跋山涉水,要走七八十里的山路,要花六七個鐘頭才能走到家。

然而,我總是感到,這似乎不像是我記憶中的“山村”,因為我記得的故鄉不是如此。

我當年居住的小屋有半邊已倒塌了,與自家老屋并排的一個堂兄的屋,竟全塌了,庭院里的荒草長得老高。再數數,全村當年不到10來座的老屋,竟然倒塌了好幾座。

記得當年村前有魚塘,塘邊有菜園,還有“桃李羅堂前”呢,現在都沒見了。菜園荒蕪,魚塘干枯無水,“菜地”也變成“草地”了。沒見到豬欄和牛欄,亞護說,村里已沒人養牛了。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那是我過去常唱的歌詞,但曾經是我同伴的老牛們,已不見其蹤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從前,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養雞養鴨,一進村就見到雞鴨成群。鴨子在魚塘里戲水,不時發出“嘎嘎”的叫聲,還有那“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讓村里既忙碌又充滿和諧與生機。現在,聽不到鴨叫聲了,五六只不大不小的雞在草叢前,邊覓食邊望著我,像是怕我去捉它們帶回省城似的。

繞流村前那條彎彎的小河還在,但也只見彎道,聽不到潺潺水聲。我們兒時玩得樂而忘歸的清澈小溪,那曾經帶著我金色的幻夢流向遠方的溪水,已變得細小,默不作聲地靜靜流去……

光陰穿越,歲月更迭。

也許,這只是一種自然生態的正常變化,不是人為所致;也許,這只是我心境的變遷,而不是故鄉的無情。我知道,故鄉的過去永遠是屬于童年的“記憶”,但不會永遠是存在的“現實”。只是,許多年后,當自己仍然在多少夢幻中貪婪地欣賞著的美麗的山村已變成為“鏡花水月”時,心中就難免產生一點兒悲涼的感覺。

我問侄兒亞護:“怎么讓村里好幾座老房倒塌了?”

“村里一些人都到縣里買地起房子,不在村里住了。有些戶人家雖還住村里,但建了新房就不住老屋了,房子一沒人住,就經不住風吹雨打,慢慢地就倒塌了。青年人多到外地打工,孩子也跟著進城讀書,現在全村常住的人不是很多,能干活兒的人比較少,屋前屋后的菜地果園也因缺人打理而荒蕪了……”亞護講著,一臉無奈。

“怎么沒見人養牛了呢?”

“村里人少了,缺少勞動力,有些邊遠點的田地顧不上種了。田地少,用拖拉機代耕,不再用牛犁田了。再說,養牛要放養,天天要派人跟著看,挺麻煩。曾經有一段時間,實施無人看管的放養,但這樣一來,牛常常會去糟蹋一些農作物,且晚上常不歸,找不見蹤影,讓戶主不放心,于是干脆不養了……”

我明白了曾經養育我的小屋為什么無情告別而去,村中為什么已無牛,牧童短笛的歌聲為什么已消失不再。只是,讓我遺憾的是,童年時那美麗的山村圖畫再也找不到了。

人,總會永遠記住那養育自己長大的故鄉,總要記住鄉境,總是不忘鄉情。故鄉的山水草木,花鳥魚蟲,田埂石路,是永遠抹不掉的。也許這是久離故鄉的人兒才有的心情,而那些長期居住故鄉的,卻難以有這樣的心境。

亞護理解我的心情,不斷地解釋:“村里生活比過去好多了。縣里對‘革命村’的建設很重視,修了水泥公路,村里人在城鄉之間來回走,很方便。電燈、自來水都有了,生活不再完全靠種田,村里還有人專門搞養殖,在村外水塘邊養豬養鴨,一些山地則包給城里人用來開發,摘采松脂油的活兒也多給外地人來包干了,鄉親們收入不少,生活滋潤,都很高興。”亞護還說,“村里倒塌的幾座老房都要重建,政府將給些補貼。這里樹木多,比您小時候的幾十年前茂盛多了,空氣也很新鮮,待老屋重建好了,您可常回來看看,在故鄉療養療養,過過鄉下‘神仙’生活……”

其實,故鄉的變化也是在意料之中。

世易時移,社會變了,生態變了,這是不以人們記憶中的留戀而改變的客觀規律,也是社會在前進中必然產生的現象。

國家要“城鎮化”,人們要追求新的生活,群眾要享受新的改革成果,這是社會的發展,也是人類的進步,我們不應因留不住童年記憶中的“家園”而耿耿于懷。只要“讓居民能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就不必再有太多掛念了。

我既留戀童年的家園,也期待家鄉有更新的變化。

3

村名叫“琵琶屯”。梁氏家譜記有,1664年,即清康熙三年,先人梁會勤從外地遷到此地造莊,建村已有幾百年了,到我這一輩,已是第8代了,但全村到1949年卻不到十戶人家,常住在村里的只有幾十個人,夠“小”的了。

為什么叫“琵琶屯”,沒有典故與傳說可查,也無從考究。村里在縣財政局工作的梁亮卿曾說,他研究過,“琵琶”應為“枇杷”,是先祖造莊時看到這里有一種叫“枇杷”的樹,故以樹名為屯名,后變稱為“琵琶”,乃諧音而來!梁亮卿還極力提倡今后在村里廣種枇杷樹,以為其村“正名”。有點道理,姑且算一說。

查詞典,“琵琶”一詞,乃指一種用木料制成的樂器,有四根弦,下部為瓜子形的盤,上部為長柄,柄端彎曲。《北京日報》曾在關于民族樂器的文章中詳細地考究琵琶這種樂器的來歷與形狀。我猜想,是否是先人因所居的地形有點像琵琶下部的瓜子形狀而以其命名呢?也許不是,待考究吧。

這里是十萬大山下的丘陵地帶,村的周圍,山都不算太高,真正的十萬大山,離村邊還有一段距離。三面青山把村緊緊環抱著,村前是一片不算很開闊但卻足以放開視野瞭望的田地平疇。套用古人詩句“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來形容,倒也挺合適。三圍一開的地勢,也讓我們兒時夜晚看星星,賞月亮,或是白天迎日出,看夕陽西下,都能找到合適的觀景位置。

傳說,有風水先生來看過此地,說這村所處的是筲箕地。意思是說,此村三邊被小山包著,村前是片開闊地,還有小河繞流,形狀有如淘米用的筲箕(另一說是像裝泥土的竹箕)。筲箕也好,竹箕也罷,都能裝東西,是聚寶之盆,但是,箕里東西裝滿后,終歸要倒出,故聚財有限,人丁旺不到哪里去。

風水先生之言,其詞鑿鑿,其意泛泛,多是主觀臆測,當有不實之處,不可全信之。但是,既有言之,姑且“一聞為樂”罷。有個同族不同村、對風水頗有研究的梁先生曾經對我說:“你們琵琶屯風水頗佳,只是因修公路把一邊山砍平開了一個缺口,受影響了,極為遺憾……”至于有什么影響,他沒明言。我想,修了公路,有利致富,即便所謂“風水”受到點影響,也是很值得的。何況好風水就應體現在村人的受益上。“遺憾”之說,我總感到有點兒虛。

小小山村,地處落后邊陲,卻不乏可陳之點。

村里立有一塊屬縣級保護的革命文物紀念碑,上書“琵琶會議舊址”。

那是1947年,廣西十萬大山地區鬧革命,十萬大山游擊縱隊的團長朱守剛和政委盧文,聯合當地的革命武裝力量,組織并發動了轟動十萬大山地區的革命武裝起義。起義前,他們在地處十萬大山腳下這個小山村的梁著臣家開了兩次會,專門研究起義的相關事宜,確定起義的策略,決定起義的部署。會議重要,意義非凡,梁著臣的家成了游擊隊的聯絡點,他本人則積極帶動村里群眾,支持革命游擊隊,捐糧,提供宿營方便。這琵琶屯,當時還有梁著儀、梁復興、梁起添、梁著朋、梁國雄等5人參加了革命游擊隊,可謂是當地“革命村”之一,以至于后來縣《黨史》詳細地介紹了“琵琶會議”,有關部門給予立碑紀念。據說,縣里四大班子領導還曾專程到琵琶屯參觀及接受革命傳統教育呢。

一些到過琵琶屯的人大都稱贊琵琶屯“風水好”,出了不少“人才”。

說出“人才”,那是有點兒夸大其詞了。過去,當地人總喜歡把能離村外出工作的人當作人才看。琵琶屯外出工作的人確是不少,就這么不到十戶人家的小村,新中國成立后,幾乎家家有人外出工作,戶戶有人“吃國家口糧”。現在,進城當農民工的不計,僅在縣里和外地當公務員,以及在事業單位、國有企業工作的琵琶籍人,就有二三十人之多,其中,不少人還當了干部。僅此而已,談不上有什么特別“人才”之處。

外出讀書的人確也不少。我問梁護卿的女兒現在在哪讀書,她說去年考上了廣西醫科大學,本碩連讀,7年后才畢業。她告訴我:“屬咱們琵琶屯籍的人,現在在讀大學本科的,包括在北京、南寧、桂林等地,就有8人。”想當年,作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我,就被喻為“深山里飛出金鳳凰”,在家鄉被當作人才看。現在,盤點數數,全村讀中專的不計,僅大學畢業生和正在上大學讀本科的,已有10多人,還有兩個研究生。若按人口計,比例的確比較高。

我自己是琵琶人,無意去吹炒琵琶人的能耐,也沒有糊涂到完全去相信那所謂風水寶地出人才之類的筮言。我倒是想到琵琶子弟們愛好讀書、追求上進的往事。上思剛解放的1951年,琵琶這個小村,就有5個少年,不遠百里,自備米糧,來到當時縣城里最好的小學“思陽完小”(即現在的實驗小學)讀書。新中國成立前,村里不到十戶人家,兒童也很少,但為了能讓適齡小孩讀書,他們就捐糧在村里辦起啟蒙學堂,讓孩童們及時得到教育。新中國成立后,不少人家,雖然生活還拮據,但哪怕是東湊西借,也不耽誤小孩外出讀書。還有些青年,雖無機會讀正規大學,但卻靠自己努力,自學成才。比如,沒有上過正規大學的梁海忠,也成了縣里的名律師,梁亮卿靠自己努力當上了正科級干部,擔任過縣糧食局局長,現任縣財政局黨組書記。

不是琵琶人天生聰明能干,而是村里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追求學文化的氛圍,造就了他們一種自強不息的上進心!這也是琵琶屯的一種文化韻味。

4

說到琵琶人,我想到村里的兩位長輩。

上思縣《黨史(初稿)》中說,1947年9至10月,上思十萬大山地區革命武裝起義前,起義的領導者在梁著臣家開了兩次“軍事會議”。梁著臣,當過村長,在村里是個有威望的長者。他是我們村較有文化的人之一。我小時候就見他經常和我父親在一起,暢談天下事,對比國共兩黨實力,討論國內戰亂何時結束,中國什么時候才得解放,等等。我們幾個小孩,晚上經常圍著火堆,一邊取暖,一邊聽他們議論,雖不理解,但卻聽得津津有味。十萬大山革命武裝起義時,梁著臣積極參加,并任獨立營五連副連長。

上思解放后,曾有人和他說:“1948年,你一家人躲在十萬大山里,可艱難了。”

他說:“是的,那是被逼躲在深山啊!也好,逼著我們跟共產黨走定了。”

的確是這樣,那年,國民黨“保六軍”對游擊區進行掃蕩,強迫我們幾個村的群眾搬到別的村去合圍欄柵居住,搞什么“自新”登記之類。當時,全村各戶都被迫搬去了,唯獨梁著臣和家人躲在深山里住,堅持不出來“自新”,還參加游擊隊活動。他們一家人艱難地躲在山里住了一年多,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舉家搬回村里住,實在不容易啊!

他是村里一個要求比較嚴格的長者。他為人耿直,勇于擔當,村里個別人有不端行為,他敢于干預。新中國成立后,他參加革命工作,先后在那琴鄉和公正鄉任稅務所所長。聽說他任稅務所所長時,對收稅工作非常負責,以至于一些偷稅漏稅者都很怕他來檢查。

他對我很關心。我在縣城讀書,他每次見我,都關切地問在校讀書的情況。我到桂林讀書時,他已經調到縣供銷社,任國營十萬大山旅社經理。每逢我放假回去,路過縣城,他都叫我到他宿舍里一起吃飯,談論國內外形勢。他大我二十多歲,但從不擺出長者之威。

1969年,縣里“文化大革命”鬧得最兇的時候,他到了南寧,約見了在南寧工作的我和另一位同鄉。我們三人在當時的朝陽廣場見了面,他黯然地談了家鄉的一些情況,還討論了時局發展的種種可能,我們勸他是否暫時離開上思到外地避避,等平靜些再回去。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去了,沒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他回縣不久,就和我們永別了……

2014年5月,我有機會看到《東安星火》(十萬大山東安地區革命回憶錄)編者找來他年輕時的一張照片,當看到照片中他那十分自信的神情時,又引起對他過去很多往事的回憶。在我心中,他是個敢作敢為的正直者,也是我們村中第一個跟共產黨走的革命人。當年,他在家中冒險設席招待十萬大山武裝起義的領導,讓他們在自己家里兩次召開革命秘密會議,自己暗中為他們放哨,為革命武裝起義的勝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是很值得村里后人懷念的革命者。

晚飯時,我問堂大嫂:“村中最高壽的人是誰?”

大嫂說:“亞亮(梁亮卿)的奶奶,九十多歲才走,差不多活到百歲啦,你還記得她吧?”

當然記得,上思剛解放不久,那年去山里修水渠,她跌到懸崖深溝里,傷得很重,腿骨斷了,后來憑著她愛人、我稱之為叔叔的梁起添,采集中草藥,慢慢治療好的。正常走路是艱難了,后半生跛著傷腿,護養三個兒子長大成人且能活到九十多歲,真不容易。我和她兩個年紀相仿的兒子,即梁著壁和梁著恩,都是很要好的童年玩伴,經常一起上山放牛,戽水捉魚,下田趕鴨。看到他媽媽傷得這么重,暗暗替他家里擔心,好在他們家有一個能干的父親梁起添。

梁起添是我的叔輩,他沒有什么文化,在村里也不算威望很高的人,但在兒時的印象中,他卻是我們這個小山村中很有本事的“吃山”能人。他真的有一手,不僅會采中草藥治病,還常一個人到十萬大山里采摘山貨。他能憑看野蜜蜂在天空中的飛行和拉落在石頭上糞便的形狀,便知往何處去尋找野蜜蜂的洞穴;他能憑蛤蚧藏身洞口的形狀,便知如何用細木條將其趕出擒獲;他能憑隨著微風吹來的香味而深入林里找到長在枯老樹根上的野生香菇。他每次上山,總有收獲,還順手摘到不少野果,從不空手而歸。鄰村人誰要想找點山貨,如山蛤蚧、野蜜糖、野香菇之類,都得來找他。

他兒子常拿著些山葡萄之類的山果給我們吃,這都是他去山里摘回的。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孩正在村邊的路口玩,正碰巧他去采山貨回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眼睛盯住他身上的背袋,看看有什么山貨。他很通氣(方言,明白事理之意),笑著說:“沒有野果,只有點蜜蜂糖,你們每人來喝兩口吧……”說著便從背袋里取出裝蜜糖的罐,讓我們每個小孩都喝了兩口。要知道,在食品極端缺乏的那個年代里,能喝上兩口蜜糖,心里是有多么甜啊!

那時,他家是我們村里較窮的一戶,采到山貨,常拿到圩上換回些錢,生活雖拮據,但過得滋潤。按輩分,他是我叔,年紀比我們大得多,但他性格開朗好動。記得新中國成立后有兩三年,村里七八個青少年,在歡慶春節時成立舞獅隊,每天晚上敲鑼打鼓,到鄰近村表演、拜年。他積極支持,不顧年紀大,還偶爾乘興親自參加舞獅,讓我們加倍感到童年樂趣。說真的,每憶兒時的事,我總是難以忘懷這個山村的“能人”叔叔,我很佩服他“吃山”的本事,把他稱為村里“人才”,應是合適的。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長輩或同輩,其實并不止這兩個,例如,曾經于1950年參軍、后曾出國參加“抗美援朝”的梁著貴,曾于1954年就參軍,1961年到武漢高等軍事院校學習,并在部隊任過連指導員,轉業后任南寧市雙隆公司保衛科科長的梁初,以及改革開放后村里第一個靠個體經營而發家致富的梁著新等,在這小小的山村琵琶屯,他們都是很有個性的人。

5

童年有記憶,大概是從三四歲開始。

我5歲那年,村里人上山打獵,捉住并拉回一個小山馬。

十萬大山的密林里有山馬,村里人都這么說,但過去從沒有人抓到。這回抓到了,據說是小山馬因年幼跟不上老母馬而被抓的。村人不忍心將其打死,生拉回村,想第二天再去把老馬抓回。

我是從自家廚房窗口望見拴在梁著臣家庭院里的那只小馬的。小馬大約1米多高,毛不長,沒馬鬃,全身灰黑色,形體跟一般馬兒一樣。我們幾個小孩走到它身邊,用手摸撫它,它沒有奔跑,還挺溫順。那時,大概誰也沒有把它當作珍奇動物看,上山打獵,只是把抓到的野生動物當作野味吃罷了。后來,沒聽說抓回老馬,也不知道這小馬是怎么被殺吃掉的。因為一直再也沒聽說抓過山馬,甚至連十萬大山里是否真的有山馬這種珍奇動物,也再沒人論證過。長大后,聽大人說,十萬大山里有一種野生動物,本地話叫“羊爬”(壯音,意為“會爬山的羊”),我懷疑就是現在常說的羚羊或羚牛,而我那時見的那小“山馬”,會不會是小羚牛或小羚羊呢?但沒見有角(或者因小尚未長出),似乎不大像。看來十萬大山里,是否真的有山馬之類的動物,也許至今還是一個謎,很值得動物學家去探究。

說到打獵,還真的挺好玩。

那時候,十萬大山上野生動物不少,老虎、野狼之類也有,但太兇猛,村人不怎么敢去動,最喜歡抓捕的是山豬和黃猄。山豬常下山找吃的,毀損農作物,一旦發現,村里人便到鄉里民兵大隊部里借來槍支,組織人去追捕,大人小孩,一起出動,一二十人之多,按其腳印跟蹤,尋找到它藏身之地,便讓獵狗將它趕出,或放槍,或讓獵狗追咬,將其打傷而捉住。跟去的小孩一般不起什么作用,只是在山上吶喊助陣,但也算參加捕捉了。分山豬肉時,論功行賞,如果大人分得兩三斤,小孩也可得半斤幾兩。山豬骨頭用來煮成米湯粥,參加者每人均可吃一碗。記得我曾參加過幾次,煞是有趣,也很有成就感。

抓捕黃猄則更加有妙處。黃猄不毀損農作物,要發現它出沒的腳印后才能跟蹤追捕。黃猄善跑,通常不能用槍打,只能靠用獵狗追,直到它跑不動了,便被獵狗咬住而抓獲。黃猄很聰明,被追趕時常用按原路折回跑的辦法來迷惑獵狗,讓追趕的獵狗不知其逃走方向,而按腳印跟蹤的人也被迷惑而無法確認其去向,黃猄便在被追趕中借機躲起來喘息。

每逢出動去抓捕黃猄,小孩都特別興奮,不用槍打,沒有險情,只用獵狗,可比一比哪家獵狗厲害,跟得最緊,跑得最快。小孩上山,不必跟去趕跑,多是站在山頭,放聲高喊助威,不苦不累,跟上山玩耍沒兩樣。黃猄被當地認為是四條腿動物中最好吃的,一旦斬獲,哪怕能分二三兩,也算是美味一餐,全村喜慶,家家如過節一般。

到沉香河里去抓沉香魚,也給我們兒時增添了不少樂趣。

1958年,我在上思中學讀高中時,縣文化局就有人來問我:

“你家鄉山后有條沉香河,河里有沉香魚,你聽說過嗎?”

“不但聽說過,我還到沉香河里捉過沉香魚呢!”我認真地回答。

原來,縣里想收集地方民間傳說,其中有十萬大山“沉香魚的故事”。他們知道我家就在十萬大山腳下,很近沉香河,就讓人來問問我,看看是否聽說過相關的傳說與故事。

沉香河離琵琶屯不遠,從村里出門走幾公里后,就到十萬大山山腳,然后翻過一座大山即到。只是翻過這大山,走的是連山路都稱不上的野荒道,山高路險,走快點至少也需3個小時。我小時候到沉香河,多是去抓魚,或摘野葡萄之類的野果。

沉香河發源于十萬大山深處的太平山,在地圖上很難找到,河段不長,到架堂村附近的轉彎處便被稱為“母豬河”了。沉香河不大,但水流很急,屬高山河流,沿著開滿杜鵑花的山谷,蜿蜒數十里,玉帶般逶迤飄逸在叢林間,一路山清水秀石奇,風光迷人,是個待旅游開發的處女地。河里有很多魚蝦,最出名的當然是沉香魚了。

村里幾乎每年冬季都組織人去那里捕魚。辦法是:各家拿出茶油渣(糟),匯整煮成糕狀后,連續投放到某個河段里的流水中。因茶油渣本身有毒性,對人無害,但魚受不了。一個小時左右,小魚幾乎全死,大點的魚不死也暈,浮出水面。每次投茶油渣,5公里左右河段的魚,都會暈或死而被抓捕,“合股”捕魚者收獲頗豐,每人都能分得三五斤不等,甚至更多,且不用擔心死魚有毒,拿回后放在缸里,用鹽水淹泡,變成水咸魚,成為家里常備葷菜品。

我們小孩也常去參加這捕魚行動,能跟大人們在河邊露天宿營一個晚上,本身已是樂事。小孩們捕魚,只能待“合股者”收捕完后,在“合股者”“開放”的河段里抓漏捕“二手魚”,即漏死之魚,故收獲不多,能得一兩斤“次品”,也就很高興了。

關于“沉香樹”、“沉香河”和“沉香魚”,民間是有些傳說的。相傳河水上游有能入藥的沉香古樹,后在一次雷電交加時被連根拔起,倒沉入百丈深潭中,水因此成沉香水,河成沉香河,河里生出沉香魚。喝沉香水,吃沉香魚,據說百病袪除。

我小時候見到的沉香魚,形狀有點像塘角魚,無鱗,有魚須,淺灰黃色,大的也就三四兩。那時候,人們吃魚貪多、貪大,并不講究“珍品”,所以,對沉香魚只知道有香味,煮食可不用油,甚至沒放鹽也好吃。其實,每次能捕獲的沉香魚也不多,因為這種魚本來就少,據說現在更是瀕臨滅絕了。

村里小孩到沉香河參與捕魚,多是圖個樂趣,不在乎魚是否珍貴,也不在乎品嘗其香味。

6

兒時生活,我還想到另一個情景及其樂處。

1947年夏,在十萬大山中一個叫“崠枯卜”的大山谷森林里,山谷里的小河邊,搭起了七八間用樹葉蓋頂的臨時住房。6歲的我也與家人住在那里。與小同伴們下河捉小魚,爬樹摘野果,玩得比在村里更有趣味。

“小叔,還不趕快收拾東西,明天要回村了。”堂大嫂說。

“這里好玩,我不想回村里。”

媽媽說:“不回村,你在這里吃什么?”

“有野芭蕉,有山芋頭,有野板栗果,餓不了。”

確實,在十萬大山里,有很多足以讓孩童們玩得樂而忘歸的資源。在這迷人得接近原始森林的山谷里,我和小伙伴們上山爬樹,踏石涉水,抓蝦摸魚,摘野果生食,似乎比在家里還快樂,只是大人們往往不怎么理解我們小孩求樂的童心。

村里人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住,為什么又說要搬回去,我們小孩只能從大人的話中知道些許,而真實的情況,卻是到多年后長大才明白。

原來,1945年以后,屬上思縣東安鄉的十萬大山地區,已是廣西南部的一個革命游擊區了。當時的國民黨當局,為了鎮壓和消滅革命游擊武裝力量,派“保安”兵團到當地“圍剿”,這些國民黨政府當局的兵一到,群眾就要跑到山里躲起來;他們一走,群眾又回原村里生產與生活。革命游擊縱隊領導朱守剛團長和盧文政委,還有一些游擊隊員,都曾經在我們村里住過。我讀高中時,曾寫了題為《朱團長,您在哪里》的小詩,就是憑那時的一點兒記憶寫的。

“崠枯卜”大山谷森林里臨時搭蓋的木葉房其實就是當時村里的臨時“避難住所”。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的3年里,琵琶屯和周邊村的群眾,多是在戰火之中過著不斷遷居的流離生活。我還記得,那幾年我跟家里人一起,舉家搬到附近的一些村屯輾轉短居過,還記得隨村里人搬到十萬大山山頂上找隱蔽處暫居的好幾處地方。在山頂上,我曾看到那無數座被云霧繚繞的高山,看到那連綿不斷雄偉無比的萬山氣勢。那時,我們這些小孩是不可能知道這些從遠古走來且披滿歷史塵埃的雄山的神秘。站在山頂上,即便望見山下遠處鄉村房屋被反動當局軍隊燒著的煙火,聽到那山下遠處傳來的槍聲,也因年幼無知,只是感到好奇而已,并沒有想到反動當局軍隊的掃蕩給群眾帶來的災難,也沒有想到戰亂的殘酷,以及大人們的無比揪心,反而感到站在雄偉的山頂上,與天邊相連,山高無比,好玩!

為什么反動當局的兵要打游擊隊?為什么他們要燒群眾村里的房子?革命的游擊隊從哪里來?他們為什么要和國民黨政府軍隊打仗?為什么偏偏是我們家鄉這一帶不得安寧?

那時年紀小,對這些事沒多想。說實在,童心幼稚,也不怎么害怕,倒是覺得有點兒好奇。那段不安定的幾年經歷,是給自己的童年生活減少了一些快樂的“彩色”。但是,60多年后的今天,細細想來,作為孩童,也沒有感到多少遺憾,反而感到那是另一種不平靜的“樂事”而已。

1949年,家鄉解放了。我們曾參加幾個村莊聯合在一起舉辦的一些慶祝解放活動。

放鞭炮,敲鑼打鼓,跳舞,扭秧歌,歡樂無比,喜慶十足。我們小孩也常常跟在大人們后面跳集體舞。其實,這舞也很簡單,眾人排成一行,一個跟著一個,和著鑼鼓聲,擺手扭腰,在一塊較為寬敞的干田地上來回“8”字交叉走。從頭到尾,動作統一。不用人教,跟走路差不多,個個都會,不時還用沙啞的聲音唱《東方紅》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等歌曲,以表達感激共產黨之情,也表達了人民翻身得解放的喜慶和快樂。

解放了,人民翻身了,家鄉從此平安了,孩童們開心了,琵琶人樂了,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向往新夢的開始,雖然那時只有8歲。

1953年,我考上了上思中學,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了。

人,從懂事的那一天開始,“憂慮”和“不解”總是與“純真”和“快樂”相陪伴。不管社會環境有什么變化,卻很難改變兒時追求快樂和釋放快樂的天性。

“風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經多少個今夜,夢回‘琵琶’。”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永遠抹不去的是:玩是故鄉樂,月是故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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