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龍海·芻狗
- 沙海無門(鄧超、榮梓杉主演)
- 吳有音
- 6584字
- 2020-12-24 16:13:17
李四眼前是片火海。
他呼出的每口氣都是燙的,炎熱透過皮肉,滲入五臟六腑,熱風烘著骨頭,吱吱作響蒸干血髓。他心下慌張,深吸一大口氣,盼這口氣能是涼的,但火海廣大,燒得轟轟作響,吸入的下一口氣還是燙的。
火海邊李四走在沙灘上,金沙灘上布滿了碧綠骷髏。這些骷髏望著他,一齊張開嘴巴,像是要訴說什么。
“什么?”他呼出一口火焰問。
骷髏們張開嘴巴,吧嗒吧嗒開合著頜骨關節。
天上是龍腹般連著的層云,紅得鮮艷,明暗相間,邊緣金黃透亮。云層間傳出隆隆作響的鼓聲。
“去哪兒?”李四沖天問。一排火浪拍在金沙灘上,轟隆隆退下,又一個火浪撲上,金沙上濺起的火燒著了他的白袍。李四去拍身上的火,烈焰轟一聲躥起,眼前煙霧彌漫,嗆得他咳嗽起來。
李四咳醒時張三正在烤馬肉。
李四坐起身,一副冷鍛鐵打的九斤半銬子壓在脖子上。他吸了口氣,肋下劇痛。太陽正懸,白晃晃的光刺得他臉皮焦疼。
地上生著一堆火,引火的是李四那匹死馬的馬鞍和馬褡褳里的書。有李四一直隨身帶的《孫子》《野戰歌》《太乙金鑒訣》這幾本兵書,還有一本《老子》。風吹開白麻紙頁,粘頁冊裝的書在大患鬼魅磧的熱風里一頁頁翻過。
張三蹲在一小堆火邊,拿著李四的腰刀放在火上烤,腰刀上插著一串馬肉,他轉動刀把,馬油滴進火里,火焰吱吱大了些,張三又往火里扔了本《孫子》。
李四伸手想奪回那本他隨身多年的《太乙金鑒訣》,張三把書扔進了火堆,“你認字?”
李四看著燒著的兵書,“你不認字?”
“看你不像是鐵鷂子,你是黨項的文官?”
“算是吧。”
張三又把《野戰歌》扔進火堆,“水糧都被風卷走了,往后怎么辦?”
李四指指不遠處的活馬。
活馬望著火堆這邊死馬露出骨頭的后腿,嚇得轉過頭去。
“這馬不喝水能再撐兩天,等馬走到渴死,我們一頓吃飽馬肉,喝足馬血,加上你水囊里的水,能撐到小屯城。”李四道。
“這馬救了我的命。”張三把刀從火里移開,指向李四。李四從刀尖上取下塊馬肉。
“給口水。”李四嚼著馬肉,嘴角干裂滲血。
張三沒理他,默默嚼著肉。從出逃到現在,他十幾個時辰沒吃過東西了。刀上總計插了七塊碗大的馬肉,倆人各吃了兩三塊就飽了。
“天太熱,肉留不到明天。臭肉吃了拉肚子,沙漠戈壁里就是個死。”張三打了個長長的嗝,從刀上取下最后兩塊肉,一塊扔給李四,一塊往自己嘴里硬塞,“這頓全吃了,能頂兩天。”
倆人坐在地上伸直脖子費力咽下滿嘴半焦半生的馬肉,鼓著腮幫子一起發了會兒愣。李四噎住了,吐了嘴里咽不下去的肉,死死盯著張三身邊的水囊。
張三拔開羊皮水囊塞子,自己喝了一大口,又塞上塞子。
“給口水,我渴得不行了。”李四道。
張三拍拍肚子站起身,撿起火堆邊李四的腰刀用力擲出,烤黑的腰刀被扔在遠處的沙地上。
張三向西指著茫茫一片問:“怎么走?”
“轉過身走十步,臉朝下趴在沙地上,不許回頭,我辨好方向叫你。”
“你找死?”張三朝李四肩膀踹了一腳,傷口牽動,李四咬牙道:“只有這點水,你若學會如何辨方向,還留我干嗎?”
張三狠狠嚼著,艱難咽下最后一口肉,起腳對準李四受傷的左肋橫踢過去,李四夾緊手臂,護住肋下,強忍著痛喘了會兒氣,抬起頭切齒道:“小意思。”
“嘴硬。”張三拔出夏國劍,李四冷冷抬起眼。
張三和李四對視了一會兒,覺得瘆得慌,收回劍憤憤道:“你的小命在我手上。”
“彼此。”李四道。
天空碧藍,無云無風。太陽燒得西面地平線上的空氣像水一樣在流。
張三背對李四趴在沙地上。
李四從懷里摸出一支羌笛,五孔的雙管羌笛上沒有常見的玉墜或流蘇掛飾,管身由兩截一樣長短的獸骨制成,看不出是什么骨頭,用皮繩并排綁著。管頭插著竹簧。
他把獸骨羌笛垂直插在沙里,在羌笛影子的頂點按了個坑。
張三屏息側耳,聽不到李四那兒有任何動靜。
“撮鳥,好了沒有?”
“等小半炷香。”
“沙子好熱。”
“趴著。”
太陽西移,笛影隨之緩緩移動。驕陽似火,大患鬼魅磧一片死寂。張三趴在沙地上,李四盯著笛影,馬站在不遠處,看著眼前的一幕。
又過了一會兒,李四在偏移的笛影頂點又按了一個坑,然后在兩個沙坑之間連了一道橫線,又在沙地上畫了一條與橫線垂直的豎線,他抬頭看了看太陽的方向,在豎線向著太陽的一端做了個標記,最后他在橫線左邊那頭畫了個箭頭。
張三動了一下,李四警惕抬頭,張三伸出一只手撓了撓背。
李四只留下那個向西的箭頭,抹掉了其余痕跡。
“起來吧。”
張三灰頭土臉地爬起身,牽馬走過來,看著地上指向正西的箭頭。
李四站起身,身上的九斤半發出鐵鏈碰撞之聲。
張三解下身上十幾斤重的水囊掛在馬鞍上,“你個文官為什么要跟著鐵鷂子斥候去前線?”
“探探地形。”
“窮酸餓醋的撮鳥,放著安生日子不過到這兒來瞎琢磨。”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燕雀有什么不好?燕雀屋檐下做個窩,唱著歌孵著蛋多好!鴻鵠是什么?”張三照著地上畫的箭頭方向起程。
“大雁。”李四整了整脖子上的銬子,甩了甩手上的鐵鏈,踏上征途。
張三大笑,“那不就是撮鳥嘛!你說,一樣是飛回去生蛋,燕雀的志怎么就不如撮鳥的志了?”
一陣熱風卷過灼熱地面,揚起層煙霧般的濁氣,籠罩著饑渴行進的倆人。張三牽著韁繩,走在馬左邊,李四走在馬右邊。
“要是能碰到從小屯城來的商隊,就有水糧了。”
“不會再有商隊了……”
“你怎么知道?哎!你走快點!”
“我走不快,我這骨頭斷了。”
“肋巴骨斷了不用接,能自己長好,快點走!”
李四走得辛苦,九斤半壓在鎖骨上,鐵鏈子蕩著,毒太陽烤著,步子大了就牽動肋下,疼痛難忍。他看了看馬,腳故意一崴,摔倒在地。
“起來!”
“我傷得重,得騎馬。”李四蜷縮在地,捂著肋下虛弱道。
張三猛揮劍鞘,朝著李四的脊梁骨狠狠抽下。
“別裝了!”
這一下打得脊椎嘎巴一聲響,又震動了傷處,李四痛得眼前一黑,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張三挫骨揚灰。他怕張三再打,默默起身,并無解釋,恨恨向西走去。
倆人一口氣走了一個時辰,越走越慢,直到李四再也走不動。
“水。”他喘息道。
張三看到不遠處有個骷髏半埋在沙子里,已被風沙磨凈了毛發。他過去拿起骷髏,倒掉沙子,掰掉下頜,只留半圓的頭蓋骨。
他小心翼翼地拔開水囊塞子,往骷髏碗里倒了一丁點水。李四接過骷髏碗一口飲干,又滋滋吸吮起骷髏骨頭縫里的水。
張三看著李四埋在骷髏碗里的側臉,毒太陽下打了個冷戰。
“加水!”李四啞著嗓子道。
張三奪過骷髏碗,扔進馬鞍邊的褡褳里。
倆人口干舌燥不再說話,向西繼續跋涉。李四每走一個時辰就停下用笛影矯正方向,張三按照說好的規矩趴在地上等,如此相安無事,走走停停直到晚上亥時終于不見天光,荒漠里漆黑一片,倆人停下步來。
張三拿出骷髏碗倒了點水,自己喝掉大半,剩下一小半給了李四。“今天走了得有七八十里吧。”
“最多六十里,還剩三百多里。”李四接過骷髏碗慢慢吮,舍不得把水一口喝光。
夜風乍起,白天的熱浪成了寒風,四下沒有任何可以生火的材料,李四伸舌頭舔干凈骨頭縫里最后幾滴水,把骷髏碗扔進了馬褡褳。
又饑又渴的馬發出隨時都會倒下的喘息聲。
“你在想怎么趁我睡著弄死我?”張三問。
李四捂著左肋躺倒在地,“要么你不睡盯著我。要么殺了我。”
“你死了,誰辨方向?”
“解開我的銬子,把水交給我,我饒你一命。”
“找打。”張三舉腿要踢。
“再打,明天走得更慢。”
張三硬生生止住了腿,站在原地。
李四裹緊白袍,蜷起身子,打了個哈欠閉上眼,不一會兒打起了鼾。
張三摸了摸馬的額頭,望著西方想了一會兒,牽著馬輕輕離開了睡著的李四,爬上了邊上的一座沙丘。他打開水囊,倒了一點水在手心,馬低頭從張三手心里舔水,脖子上的皮激得一陣哆嗦。他把馬留在沙丘上,輕輕從沙丘另一頭下去,把水囊埋在沙丘下的沙地里。他沒做任何標記,盯著埋水囊的位置看了一會兒,邊退回沙丘頂上,邊抹平了埋水的這一溜腳印。
沙丘下李四的鼾聲停了。
“張三。”他喊了一聲。
張三卸了馬鞍,把韁繩綁在鞍角上,靠著馬鞍側襟坐下,揚揚得意地脫了軍靴。
寂靜中李四循跡而來,身上鐵鏈叮當作響。
張三看著自己的腳,沙子鉆進靴子,走了一天,腳底板磨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血泡。
鐵鏈聲近,李四氣喘吁吁爬上沙丘。張三冷眼看著李四的腦袋從沙丘邊緣冒出,低頭用夏國劍鋒利的劍尖挑破一個血泡,用力擠出膿血。
李四捂著左肋,疲憊地坐倒在張三對面。
“你把水藏起來了?我小看你了。”
張三擠完最后一個血泡,蜷起身子抱緊夏國劍,倒頭躺下。雖然水埋在李四不知道的地方,他心里還是害怕,睜眼撐著。李四望著沙丘下無邊無際的荒漠,心頭惱怒,眼皮發沉,終于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張三聽著李四越來越響的呼嚕聲,這才睡去。
寒風中累壞的倆人呼嚕聲此起彼伏,忽然有幾個綠色的小光點從沙丘下的地里浮出,飄到空中。緊接著更多綠色光點從地里飄浮起來,然后燒成一團團綠色火焰。
倆人的鼾聲都變得不規則起來。
夜色中隱隱傳來一片殺伐之聲,倆人同時驚醒。
黑暗中那些原本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綠光點同時燒大了,變成上百個綠色火球,飄浮在倆人周圍。
李四猛抬起頭,臉色蒼白如鬼,“你聽到有人在叫我名字嗎?”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名字。”張三答。
沙海寂靜,并無半分聲響,張三猛跳起身,“誰?”
李四擦去額頭冷汗,馬驚恐地站在原地,望著一團綠火緩緩飄近。
“鬼火。”李四環顧倆人周圍上千團綠色火球。
張三以前聽人說過大患鬼魅磧里有鬼火。西域的規矩是見了鬼火不能聲張,沒見過的人就覺得鬼火只是個傳說。
“你會不會念經?你們黨項人不都信佛嗎?”張三盯著一團飄近的鬼火嚇得腿軟。
“張三……”張三聽到背后分明有個聲音在喚他。他汗毛倒豎,那不是李四的聲音。他猛回頭,眼前只有無邊夜色。
李四慢慢伸出手,碰了下一團綠色的鬼火。
“這火是冷的。”李四道。
又一片殺伐之聲從李四背后傳來,其中混合著慘叫聲,刀劈劍砍聲,馬嘶聲。李四回頭,見一支黨項鐵鷂子騎兵隊靜靜站在他身后。
這隊騎兵茫然望著遠方,其中一個臉色蒼白的鐵鷂子策馬出列,拔出腰刀,行校閱軍禮。
李四退了一步,繼而肅然,他舉起戴著鐐銬的手,憑空劍指前軍,回了個軍禮。
“你干嗎?”張三見李四站在一片鬼火中做出奇怪舉動,顫著嗓子問。
“你看不到他們嗎?”李四望著這隊騎兵,摸出懷里那支羌笛。
羌笛舉起在干裂的唇邊,夜色中蕩起蒼婉的黨項鄉音。長音寂寥,寒夜深沉,這隊人馬站在原地,靜靜聽著,漆黑寒冷的天地間透出一股悲涼。
四下的鬼火紛紛滅了,只留張三李四二人站在沙丘之上。
“黨項軍在這和回鶻人打過仗,死了很多人。”李四把羌笛放入懷中。
張三驚恐四顧,“都散了?”
“他們不會散。”李四抬頭望著星空,“不像你們,一盤散沙,永遠凝不成一塊石頭。”
“我才不想當石頭。”張三走到馬身邊,疲憊坐倒,“你到了小屯城后去哪兒?”
李四沉默。
“你不回家?”
“我沒家。”
“你不成家?”
“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以安家。”
張三打了個哈欠。
寒風呼嘯的沙丘上,倆人蜷縮著和衣而臥,不一會兒都睡著了。
夜空星意暗淡,四野風語闌珊。
次日辰時,張三被腳底血泡痛醒。他見李四還在熟睡,悄悄起身去沙丘下挖出了水囊。他輕輕打開水囊,仰頭正要喝時被嚇了一跳,只見沙丘上的李四不知何時探出了臉,正靜靜俯視著自己。
張三望著初升的太陽懸在李四身后,把他襯成一個黑影,說不出的詭異。
“撮鳥,你辨方向吧,我不上來。”
李四的頭慢慢縮了回去。
“再離遠點。”沙丘頂上傳出李四的聲音。
張三把水囊緊緊背在身后,罵罵咧咧向前挪了十幾步,腳上的血泡陣陣刺痛。從出逃到現在已有四天,因為喝得很省,水還有一大半。
李四辨完方向喊張三,張三爬上沙丘,解開綁在馬鞍上的韁繩。馬奄奄一息垂頭站著,脖子上的皮都松了。張三拿起馬鞍又扔了,牽起馬朝著李四畫的箭頭出發。
“不給它上鞍,晚上睡著后就沒有能拴住它的東西了。”
張三摸了摸馬的額頭,“它活不過今晚了。”
倆人一路西行,走了兩個時辰,大約走出二十里。
“給口水。”李四再也忍不住干渴道。
張三并不理會,繼續埋頭趕路。李四踉蹌跟了幾步,低頭喘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張三已經陷入流沙了。
李四后來常回憶起這一幕:張三臨死前把水囊扔給他了。
如果張三就這么帶著水囊沉下去,或者張三把水囊扔給他后,他就扔下張三走了,又或者他早知道咬了他的花條蛇其實沒什么毒,“七步花條”只是張三臨時編出來唬人的鬼話,那就不會有后面的那些事了。
李四把張三拉出流沙后倆人又拼了場命,張三搶回了水囊,馬脫了力,跪倒在地。
倆人隔著馬,坐在地上喘氣。
張三咽了咽干澀的咽喉,往骷髏碗里多倒了些水,隔著馬把骷髏碗遞給李四。李四撐起身子,接過骷髏碗,咕嘟兩口喝光了水,把骷髏碗扔回給張三。
“我走不動了。”李四道。
張三正把半跪在地的馬拉起來。
馬拼了兩次力,第三次站起來了。張三望著馬,馬的大眼睛里映著張三。他打開水囊,倒了一點水在手心里。
“別浪費水!這一囊水都不夠它一頓喝的!”李四怒道。
馬渴得難受,邊舔著張三的手心,邊用前蹄刨沙地。
張三轉過身朝著李四的屁股踢了一腳,“起來!”
“照現在這么走下去,十天都到不了,咱倆都會死。”
空氣熱得嗡嗡響,倆人對視著。四下靜謐,聽得到彼此的心跳聲。
“這馬還能撐一會兒,我得騎馬。”李四捂著左肋,咬牙站起身,“你是要我這個活羅盤,還是要這匹快死的馬?”
張三無語。
李四扒住馬脖子,馬不肯讓李四騎,原地轉起圈來。
“臉朝后上馬。”張三拉住馬,蹲在地上,低下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倒著騎?”
“我牽馬走在前面,難保你不趁機從后面勒死我。”
李四踩著張三的肩臉朝后上了馬。
大患鬼魅磧的熱浪中,張三牽著快死的馬,馬上倒騎著李四,倆人一口氣走了三個時辰,進入一大片白戈壁。四處都是風蝕而成的土礫堆,這些土堆千百年來寂守在此,奇形怪狀,各自矗立,形成一片東北至西南走向的丘群。暮色漸起,炙風漸弱,已是酉時。
“白龍海。”李四道。
倆人放眼望去,死地蒼茫,殘陽中這些灰白的土堆表面泛著鹽堿,反射出點點銀光。一座座白龍堆出沒在如浪層層的沙丘間,暮色下顯出一派瀚海恢宏。
張三停下腳步,“我走不動了。”
烈日西墜,倆人坐在沙地上休息。這一程走了約三十里,離小屯城還有二百七十里。
“馬快渴死了,老天爺給場雨吧。”張三疲憊躺倒。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李四望著紅霞閃耀的天空。
“什么狗?”張三脫下軍靴,風吹著他血泡糜爛的腳底。
“芻狗。就是祭祀時用稻草扎成的狗。”李四摸了摸被鐵銬磨破的手腕,“在天地眼中,這匹馬和芻狗并無分別。天地不會因為馬快渴死了,就在這兒下場雨。這看似不仁,卻也是對眾生萬物一視同仁,只有這樣,天下才不會亂套,萬物才有法度。”
“芻狗這事是誰想出來的?”
“老子。”
“你?”
“春秋時的人,姓李名耳,字聃,大家都叫他老子。”
“嗯,這個春秋老子很厲害,不是自己叫自己老子,是讓大家都叫他老子。有沒有冬夏的老子?”
“沒有。”李四愣了一下。
“昨天還是燕雀,今天成狗了,還是個稻草扎的狗。”張三小心翼翼地倒出小半碗水,自己喝了大半,把剩下的遞給李四。
李四接過水捧在手上,緩緩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含了一會兒,閉著眼睛慢慢咽下。
天光更暗,冷風乍起。一只沙蜥不知從何處爬來,張三朝李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李四點點頭。
兩人起身分別從兩側包抄過去,沙蜥感到不對勁,停下打量。
張三做了個俯身的手勢,李四猶豫了一下,還是趴在了地上。
張三摸出短弩拉上弦,撿了一顆小石子放入箭槽。
他咽了口唾沫,瞇起眼瞄準,扣下懸刀,小石子嗖一聲把沙蜥打翻在地。
李四縱身一撲,一把抓起尚在扭動的沙蜥。
“撮鳥!有肉吃了!”
李四拍拍滿頭的沙,手上鐐銬嘩嘩作響,他忽地不動了,望向張三背后。
渴得奄奄一息的馬猛抬起頭。
張三回頭望去,一頭狼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一座白龍堆下。
那是頭身形健碩的老狼,四個白爪子,一對四白眼,嘴角一圈臟硬的毛,嘴唇上一排黑斑。尾巴耷拉著,脖子緩緩鼓動著,喉頭發出低沉的咕嚕聲,正陰沉地盯著倆人。
李四扔了沙蜥,一把扯住馬韁。
老狼眼里分明閃過一道綠光,更深的暮色中,它仰天嗥了一聲。
沙蜥落地,飛速遁去。
隨著老狼的一聲嗥,沙丘上冒出更多的狼頭。張三呆呆望著狼群。
李四見北面是一座三面陡峭,一面有坡的白龍堆,白龍堆下有一棵死去的胡楊。那胡楊枝干張揚,刺入天空,興許已枯死千年,卻仍屹立不倒。
“把劍給我!”李四沉聲道。
張三沉默半晌,解下腰間夏國劍,扔給李四。
西風驟起,萬里狂沙。李四解開頭冠,長發風中散開。
“我使弩還行,可惜沒有箭。”張三道。
李四緩緩拔出夏國劍,“天無絕人之路,送來這么多血肉。”
老狼眼中綠光更甚,天光漸暗,狼群齊聲長嗥。
“狼群喜歡等到晚上進攻,這里要到亥時天才全黑。我們還有半個時辰!”李四把馬韁扔給張三,劍指北面那座白龍堆,“你管好馬,我去砍胡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