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油子·鐵鷂子
- 沙海無門(鄧超、榮梓杉主演)
- 吳有音
- 12087字
- 2020-12-24 16:13:17
天下張三,長河李四。
芻狗一念,鴻毛泰山。
北宋景祐元年,庫木塔格沙漠以東,敦煌以西的大片戈壁沙漠地帶。此地自唐時起,人稱大患鬼魅磧。
張三剛把水囊從肩膀卸下想喘口氣,人就陷下去了。他每掙扎一下,流沙將他吞沒的速度就加快一點。才掙扎了幾下,沙子就埋到了腋窩處,每一次呼氣,胸腔一縮小,沉重的沙子就迅速填滿空隙。他驚恐地喘了幾大口氣,流沙不斷填實空隙,擠壓胸腔,呼吸開始變得困難。
毒太陽射出白熾的光,寂靜中炙烤著他和黨項人。
黨項人身邊那匹鐵鷂子軍馬望著這一幕,絕望的大眼睛里反射著張大嘴巴困難呼吸的張三。馬口吐白沫,鼻息已不規則,它快渴死了。
張三緩緩下沉,“我有水。”他拽緊水囊背帶,齜著牙痛苦喘息道。
黨項人指指馬,“我有血。”
一陣熱風掃過,沙子迷了張三的眼,再睜開時,沙子已經埋到了脖子。流沙窩的地面上,只露出張三的腦袋和抓著水囊的右臂。
黨項人三十出頭,被一副九斤半銬著。九斤半是黨項軍常用的抓奴隸用的鐐銬,三個冷鍛鐵銬子之間以鐵鏈相連,大銬子鎖著脖子,兩個小銬子鎖著手腕。雙手間連著一尺長的鐵鏈,雙手和脖子間連著兩尺長的鐵鏈。黨項族騎兵有生擒壯丁的傳統,外出時常帶一副惡名遠揚的九斤半。西邊的西州回鶻,北邊的遼和蒙古,南邊的黃頭回紇和草頭韃靼,東邊的宋人,他們都抓。被九斤半銬著,人可以自己吃喝拉撒,適合騎兵牽著,沙漠里長途押送。黨項境域遼闊,人口稀少。中唐五代以下,黨項部落在西北地區俘掠宋、遼以及吐蕃、回鶻各族男丁女口,經常販運擄到的奴婢以及換取牛馬。黨項在金明一帶擄蕃戶四五萬,“掠河外屬戶殆盡”,以致從延州到豐州的夏、宋沿邊地帶不見人煙。在渭州“焚蕩廬舍,屠掠居民而去”。宋仁宗屢次要求黨項歸還俘人,除以米脂、浮圖、安疆、葭蘆等四寨地進行交換外,還得付黨項贖金。
這個被九斤半銬著的黨項人長得冷峻,鳳眼高鼻,身材修長。黑冠白袍,腰間束帶,束帶上佩掛著黨項族慣常佩戴的火鐮火石等物。
他看著張三一點點沉下去,退了一步,坐在不遠處安全的沙地上。
“撮鳥,馬已經沒尿了,不喝水就活不過今晚,死馬的血你只能喝一頓,往后就凝了,撐不到你走出去。”沙子壓得張三眼冒金星。
黨項人琢磨著,他在馬脖子上捏了一把,馬脖子上的皮皺起一塊,許久恢復不到平整,他知道馬是快渴死了。
他盯著張三緩緩往下沉,“先把水扔給我。”
張三將上半身盡量往后仰,下沉變慢了些,他望著云,瀕死的巨大恐懼籠罩著他。
“先救我!”他吼。
一只沙蝎爬過倆人中間,翻過一個小沙堆就不見了。
“先把水扔給我。”
張三緊緊拽著水囊的手漸漸松開,而后又一把拽緊,時間不多了,他額頭青筋凸起,咬著牙將水囊扔給了黨項人。這一扔,他又加速往下陷了點。
黨項人撿起扔到腳邊的水囊,立刻打開皮塞喝了一小口。他閉著眼慢慢把水咽下去,然后抱著水囊坐在原地,望著張三繼續往下沉。
“你個撮鳥不講信用……可惜昨晚我沒殺你。”張三恨聲道。
“昨晚你不殺我,是因為只有我知道怎么走。我不殺你,是因為水在你手上。現在水在我手上,我為什么還要救你?”
“你們黨項人不都信佛嗎?救人一命,算幾級什么屠來著?”
“七級浮屠。”
“不止。”張三咧嘴嘶嘶吸著氣,“八級,九級,十級!”
“入土為安,你這么被埋了,也算是個好死。”
“好死不如賴活著。”
黨項人晃晃水囊,還剩一多半水,他露出整齊森白的牙笑了。
張三看了一眼黨項人身后,隱隱移開目光猙獰道:“你個窮酸餓醋沒信用的撮鳥,我要死了,給我吹段曲子送我上路。”
黨項人舔舔干裂的嘴唇,放下水囊,從懷里摸出一支獸骨羌笛。
張三一動不動懸在流沙里,歪頭盯著黨項人背后一條花條蛇正無聲無息地游向他。
黨項人吹起羌笛,曲調蒼涼。
“吹點喜洋洋的!吹得這么喪氣,阿彌陀佛啊,觀音菩薩啊,菩薩們誰愛聽這么喪的……你……”沙子埋到了張三的下巴,他吐出一嘴沙子罵,“你個撮鳥懂不懂啊!”
黨項人沖著張三的臉踹去一腳沙子,“你懂!”
花條蛇猛躥起身子,一口咬在黨項人背后。
黨項人一驚,伸手抓住背后的蛇,掄起扔出。
張三惡笑,“你被七步花條咬了,不救我,就沒人幫你把背后的蛇毒吸出來。”
黨項人一呆,蛇摔在遠處,盤身吐芯。
“快。”張三艱難道,隨即沙子埋了嘴巴。
黨項人解下長腰帶,一頭扔給張三,張三死死抓住了。倆人什么都沒說,黨項人來到馬邊,馬鞍兩側各有個拴東西的鐵環,黨項人把腰帶另一頭穿過馬鞍右側的鐵環綁好,拽起韁繩往前拉,馬站著不動。
張三的鼻子沉入流沙,露在外面的眼睛緩緩閉上。
黨項人猛拽馬韁向前,馬累哭了,大眼睛里淌出淚。
“走!”黨項人扯韁。
馬打了個響鼻,哆嗦著往前邁了一步。
張三拽著腰帶的那只手漸漸松了。
“抓緊!”黨項人吼。
張三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手重新攥緊了繩子。
黨項人握緊羌笛,對準馬臀猛戳下去。馬驚恐向前,痛苦一躍,張三被拖出了流沙坑。
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的馬前腿跪倒在地喘著氣。它強撐著,不讓自己倒在炙熱的沙子上。
這匹祁連山腳下養大的軍馬,出自三千最精銳的黨項鐵鷂子騎兵軍。它曾一次次匯入沖鋒洪流,一寸山河一寸血地逼向敵陣。全身披著黨項冷鍛重甲,隆隆作響的鐵蹄踩碎過敵人的腦殼。馬鞍兩側綁著鋒利長矛,上下抖動的長矛刺穿過敵人的身體。
現在這匹戰馬渴得垂頭跪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張三搖搖晃晃站起身,滿身的沙子噗噗往下落,他拔出腰間一把夏國劍走近黨項人:“趴地上。”
黨項人解開白袍,脫掉上衣,張三發現黨項人的左肋以下全紫了。
“你還挺能忍,肋骨斷了。”
黨項人趴倒在地,轉頭盯著張三:“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你死我活!”張三一腳踩在黨項人的腦袋上,把他的嘴直接踩進沙子,劍在他背后蛇咬的牙洞上切了個十字。黨項人悶哼一聲,傷口鮮血涌出。
張三把劍插在沙子里,單膝跪下,往外吸了幾口蛇毒,一口口毒血吐在熱沙子上。吸完毒血,他見那條沙漠花條躲進了不遠處一個土疙瘩下,轉身雙手合十沖蛇拜了拜:“蛇爺爺,你救了我一命,勝造……幾級浮屠?”他問黨項人。
戴著九斤半的黨項人猛撲向插在沙子里的劍。
張三萬沒想到這個斷了肋骨放了血還銬著九斤半的黨項人又起了殺心。他一腳踹在黨項人胸口,黨項人只差一點就摟到了劍柄,他猛抱住張三的腳,將張三拽倒在地。
一場筋疲力盡的廝打開始了,兩人體力都到了極限,軟綿綿的每一拳都帶著拼命的意思,號也號不動了,就聽到鐵鏈碰撞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黨項人瞅準機會撲到張三背后,猛將雙手間的鐐銬鐵鏈纏住張三脖子,咬牙攥起雙拳繃緊鏈子。張三臉上脖子上的血管頓時一根根暴起。他瞪大眼睛,爆發出最后一股勁,馱著趴在背上的黨項人緩緩站起身。
黨項人喘著粗氣勒緊鐵鏈,張三吐出舌頭,猛仰面倒地。斷了肋骨的黨項人在張三的重壓下慘叫一聲,氣息漸弱卻仍死勒不放。張三翻著白眼,喉頭發出怪聲,手拼命伸向插在沙地里的夏國劍,黨項人號叫著繼續勒緊鐵鏈,張三的手離劍柄仍差分毫,他右手扯下腰間劍鞘反攥手上,朝背后一陣亂捅。黨項人躲閃不及被劍鞘捅到左肋,痛得松開鐵鏈連滾帶爬向后退去。
張三坐起身,扯破風箱般喘了會兒氣,撿起地上的水囊斜背在身后,從沙子里拔出夏國劍歸了鞘。黨項人爬到半跪著的馬的另一側,捂著左肋強撐著想站起來,吐出一口血,頹然坐倒。
倆人隔著匹快死的馬,默默對視著。
是時,沙洲敦煌孤懸北宋域外。一千多年前漢武帝在敦煌西北修建的玉門關早已廢棄,世襲統領沙洲的曹氏地方武裝政權,已到了第六代傳人曹恭順手里。曹恭順名如其人,對東邊的宋,北邊的黨項和遼,南邊的黃頭回紇以及吐蕃,西邊的回鶻都很恭順。敦煌東西交匯,商賈往來,貿易興盛,寺院遍布。曹氏政權為顯恭順,百年來一直管自家軍隊叫歸義軍。宋仁宗趙禎覺得這歸義二字很懂事,加上宋對沙洲、瓜州、肅州構成的河西走廊有心無力,就冊封曹恭順為歸義軍節度使,同時封他為檢校兵部尚書、御內都虞侯。曹恭順很恭順地接受了。
趙禎這么干讓遼興宗耶律宗真很不高興,于是他派人直接刻了一方玉璽去了敦煌,封曹恭順為敦煌王。雖少了大宋官名的文采,卻是言簡意賅,滅了宋的威風。曹恭順也很恭順地接受了。他知道再怎么封來封去,宋還是宋,遼還是遼,敦煌還是曹家的敦煌。
只有黨項王子李元昊不信這些虛名能換來什么,他只信自己的軍隊。他剛殲滅吐蕃唃廝羅部,攻破武備極強的犛牛城。接著馬不停蹄地西攻回鶻,銳不可當地劍指肅州。宋、遼都拿這個軍事天才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黨項版圖越擴越大。
景佑元年初,三十出頭的李元昊帶了三百世襲的黨項鐵鷂子騎兵;兩千由山間部落黨項人組成的步跋子精兵;五百由黨項強弩兵組成的神臂弓軍;五百駱駝鞍上架著拋石旋風炮的黨項潑喜軍;兩百專門擄掠奴隸的擒生軍;以及主要由漢人逃犯和戰俘組成的三百撞令郎;加上兩百用于服侍正軍的軍中雜役和負贍兵,總計四千人,號稱一萬大軍,自黑水鎮燕軍司出發,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向曹氏政權逼近,意圖攻下肅州、瓜州、沙洲,控制整條河西走廊。
李元昊大軍行進在浩瀚沙漠中,李元昊坐在馬背上,放眼黃沙瀚海,天際風歌云舞,四野唯余渾蒼。寂靜蒼穹嘯過一鷹,他抬頭凝望,孤鷹漸遠,直入云霞。
這個沉默堅決的黨項領袖;正在日夜趕工創造黨項文字的黨項人;琢磨著頒布生死削發令,讓所有黨項人從外貌上區別大宋漢人的野心家;不甘黨項人長期遭受宋、遼、回鶻、吐蕃歧視的鐵腕梟雄,正在一步步完成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的宏圖。
曹氏被逼到了存亡關頭。一旦被李元昊拿下沙洲,曹氏歸義軍在敦煌建立的百年基業將毀于一旦。曹恭順剛派出八百里急報向宋、遼求援,李元昊就打下了肅州。之后八百里急報帶回了宋、遼的答復:遼作壁上觀;宋素與黨項交惡,但北宋重文輕武,自與遼澶淵之盟后,北境武備漸弱。當下能調配的,只有永興軍路延州永平砦東路駐軍一千七百五十四人,馬僅有四百九十匹。加上延州邊關與敦煌之間隔著千里戈壁,宋軍無力趕赴敦煌助曹氏抗擊李元昊大軍。
世人都說“笑臉胖子”曹恭順八面玲瓏,其實是個六面玲瓏,兩面帶刺的雄才。當李元昊大軍從肅州出發,向著緊鄰沙洲敦煌的瓜州西進時,曹恭順收起了臉上的笑。他知道一旦李元昊攻下瓜州,李元昊大軍就會穿越瓜州和沙洲間的戈壁直取敦煌。
曹恭順決定招募雇傭軍,死守敦煌。
李元昊用兵詭道,奪下瓜州后他沒有立刻向西攻打敦煌,僅留一支駐軍鎮守瓜州,隨后主力大軍就失去了影蹤。曹恭順派出幾批斥候,皆無功而返。李元昊的失蹤讓曹恭順恐懼,他不知道黨項軍主力會從敦煌東邊瓜州和沙洲間的戈壁中出現,還是會從敦煌西邊的大患鬼魅磧里出現,他被迫兩面布防。
在敦煌以西的戈壁荒漠地帶,分布著數十個曹氏歸義軍的軍事要塞。這些要塞大多自唐時起就已廢棄,但是有一處占據水源的要塞引起了曹恭順的注意。
景佑元年六月,敦煌西南,鳴沙堡。
這座孤懸西域、地處戈壁中的前哨要塞占據水源落雁泉,東面依著野狗山而建,易守難攻。西城墻對著庫木塔格大漠方向,東、南、北三面均地勢險要。鳴沙堡以西千里荒漠,黑戈壁、白戈壁交錯于沙漠瀚海之間。
三個月來,這里駐扎進曹恭順用銀子招來的數百雇傭軍。
鳴沙堡的雇傭軍里有回鶻人、吐蕃人,大部分是聽聞曹恭順的銀子又多又好賺,從西寧、蘭州等地趕來掙軍餉的漢人。這些把曹恭順當傻子的雇傭兵從未想過要為了曹氏賣命,他們沒跑是因為李元昊的大軍杳無音信。
六月初,曹恭順得到情報,李元昊駐軍開始在瓜州前線頻繁調動。曹恭順判斷李元昊可能要從東線進攻,他親率兩千敦煌鐵騎,三千歸義軍來到東線祁連砦。三十里外的敦煌城里,他部署了剩下的所有家當:最精銳的兩千敦煌禁軍。
和東線相比,西線的鳴沙堡完全沒有大戰將至的緊張,反而彌漫著一股散伙前的幸災樂禍。有傳聞說曹恭順正在和李元昊議和,所以這段時間大家都混得很滋潤。曹氏軍餉給的足,軍需也足,酒肉吃喝管夠,從延州來的兵油子張三每天拍著肚皮曬太陽,聽著駝鈴打瞌睡,幾個月來在曹氏歸義軍里攢的軍餉加上原來在廂軍攢的積蓄,終于夠他回延州老家置五畝薄田。
張三是災年募兵時入的廂軍。因為有料錢、月糧、春冬衣,他養家便有了著落。他本是佃農,光有一身力氣卻沒自家田地,拿來的軍餉他不賭不喝不嫖,一分一厘存起來,盼著有朝一日能回家置田。他長得健碩,眼頭準會使弩,本可充禁軍,但禁軍一半守京畿,一半戍諸郡,他怕萬一被派去離家太遠的京畿,故意在武試中輸給對手,進了廂軍。他在廂軍里花了三年只混成個進義副尉,一心混日子攢軍餉,沒想到一天隨隊護送十幾個汴京宮里來的舞姬去橫川軍砦勞軍時,在毛烏素沙漠里遭了黨項軍的埋伏。那天全軍覆沒,只活下他一個,趴在一具尸首下面眼睜睜看著一群漂亮女人被黨項軍擄走了。
他知道那里面有個名叫白纻的是宋仁宗寵幸的女人,失了她回去怕是死罪,便一路潦倒西逃,經肅州、瓜州,到沙洲時正好遇到曹氏招募雇傭兵。張三擅弩,神臂弓、馬皇弩、床子弩都會使,憑廂軍里學的一些本事投了敦煌歸義軍,一來是混軍餉,二來是想等白纻被擄這件事風頭過去,然后再跑路回家。
最后一筆軍餉快到了,大家心照不宣,只等軍餉一到就棄城散伙。張三沒想到,最后一筆軍餉沒到,督戰隊到了。
曹恭順多疑,他擔心李元昊調動部隊是做戲給他看,否則為什么領著幾千大軍進了敦煌西邊的大患鬼魅磧呢?他隱隱覺得李元昊會從西邊出現。鳴沙堡軍紀松散,逃兵成風,曹恭順終于露了猙獰,派去了督戰隊。
專殺逃兵的督戰隊共分四個小隊,每隊三十人,日夜交替巡邏,一見逃兵,就地正法。但這阻止不了那些邊關上混日子的各族雇傭兵們腳底抹油。逃兵往往趁夜出逃,月光下的督戰隊來去如風,形同鬼魅,策馬襲來,一擊碎腦。督戰騎兵們都披著長發,風吹著狼毛領子,逃兵殺多了,個個眼睛發亮,狼牙棒上沾滿逃兵的腦漿。
四天前。
暗夜子時,西城門開,一支巡邏的督戰隊歸營,馬鞍上掛著還在滴血的逃兵人頭。躲在暗處的張三見這群閻羅王回來了,立刻貓下腰,鉆進西城墻下一條他挖了幾天的地道。黑暗中他輕手輕腳用事先堆在一邊的碎石封了入口,免得被提早發現引來追兵。他爬出城外,又搬來幾塊碎石封住了出口。
張三放眼西望,鳴沙堡西面這片荒漠自唐時人稱大患鬼魅磧,千里死地,幾乎寸草不生,遍布流沙,又有惡鬼熱風,遇之人畜皆死。他還穿著曹氏歸義軍的軍服,因為督戰隊一到鳴沙堡就掘地三尺把所有人的日常衣物燒光了。一是怕他們偽裝成客商混入關內,二是白天在一望無際的荒漠里,暗紅色的歸義軍軍服顯得醒目,逃兵無所遁形,遠遠就能看到。
逃兵都往蘭州跑,督戰隊在東南處出沒。張三決定一個人往西跑,靠羅盤向正西行進四百里,穿越無人敢走的大患鬼魅磧,去一個叫小屯城的集結地。小屯城地處水源,許多從絲綢之路中道而來的西域商隊會在那里補給休整,而后擇道玉門關或陽關,再去往敦煌,最后從敦煌出發去往繁華的汴梁。
張三計劃在小屯城花點銀子弄套入關的度牒。他算得仔細,余下的軍餉夠換六張伊斯法罕毯加三頭駱駝。他換身衣服扮作客商,帶著自己的駝隊,每頭駱駝馱兩卷伊斯法罕毯,拿著度牒像模像樣地入關。伊斯法罕毯和駱駝在敦煌都是硬通貨,到了敦煌再一轉手,又能賺上一筆。之后他只帶銀子輕裝上路,到了蘭州雇輛車直奔延州。
一片寂靜中唯有張三的鼻息和軍靴踩在沙子里的聲響。沙礫地里走得慢,算一個時辰走十里,每天走五個時辰,張三計劃八天走到小屯城。羊皮水囊能裝二十斤水,加上風干的十斤牛肉,三十斤水糧是他負重的極限。張三在這里待了幾個月,了解戈壁沙漠的氣候,他的計劃是晚上趕路,早上休息。他準備充分,腰上掛了把短弩,除了羅盤,還有萬一遇到沙塵暴時用來裹住口鼻呼吸的粗麻布,甚至還用竹竿自制了一個可以插在背囊上的遮陽簾。
星光透亮的夜色中,張三爬上一座沙丘,眼前荒漠直到天邊,風過沙丘,嘯聲凄婉。他整了整行囊,回望夜色中的鳴沙堡,緊了緊系在腰間的暗袋。
廚子告訴他小屯城認益州交子,兌換有保障。出逃前張三托了采買補給的老鄉,把攢下來的碎銀子、鐵錢和銅錢換成了益州交子務發行的官辦交子銀票。現在希望都綁在腰上了,張三拿出羅盤,面朝正西坐下身,從沙丘上滑了下去。天地間只有他自己,沙子在屁股下發出好聽的沙沙聲,一個來自延州的兵油子,懷著五畝良田的念想,逃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患鬼魅磧。
地上都是沙子,天上都是星星,世界上下干凈。
夜色中張三放目四望,還沒看到廚子說的那些會發光的骨頭。
“你從鳴沙堡向西二十里,走到大奶子沙丘那兒,”廚子嘿嘿笑著用手指在沙地上畫了兩個半圓,在兩個半圓間點了幾點,“當中有一大片駱駝刺,穿過那片駱駝刺,繼續再往西,有條骨頭路。”
“骨頭路?”
“算不上是路,死在大患鬼魅磧的人多了,有些抄近路的商隊就撿來骨頭放在沿途做路標。”
“一路都有骨頭?”
“死人骨頭,死駱駝骨頭,死馬骨頭。骨頭晚上會發光。”
“骨頭一直在?”張三問。
“一直在,多少年了。要么跟著羅盤朝正西走,要么跟著骨頭路走,都能到小屯城。不過一路有流沙,有惡鬼熱風,有……”
“總比督戰隊好。”張三拍拍廚子肩膀,“你啥時候跑?”
“我過幾天往蘭州跑。你一個人進大患鬼魅磧走四百里太兇險。”
“往蘭州跑才兇險,什么都沒督戰隊狠。”
張三一口氣走了兩個時辰,沙子里走得慢,總共向西走了約二十里。長途未竟,東方泛白,兩座巨大的沙丘出現在他眼前。他走到兩座沙丘間的一塊凹地處,如愿看到了廚子說的那片駱駝刺。張三遠眺,漆黑中確有隱約閃動的鬼火磷光。他找了塊空地坐下,從行囊里摸出個小瓷瓶,倒了點硫磺粉在四周,以防被荒漠里的蛇咬。
起風了,六月的荒漠晚上依舊很冷。張三不敢生火,他解下歸義軍配發的雁翎刀插在沙子里,又解下交叉背著的行囊和羊皮水囊放在身邊。他從行囊里摸出兩塊肉干吃了,喝了幾口水,拿出懷里的羅盤辨了辨方向,然后收好羅盤抄著手縮起脖子,想到幾天后就能到小屯城,他打了個哈欠閉上眼。風變大了,幾團風滾草飛滾而過。
張三醒來時已是正午,四周陰風怒號,天地間一片混沌。他伸出手試了試風力,是非常強勁的東北風,吹得口鼻里全是沙子。他從背囊里拿出一塊縫著上下三排系帶的粗麻布,將系帶緊緊綁在腦后打了死結,三層厚的粗麻布裹在臉上,只露出眼睛。一陣狂風夾雜著沙子襲來,將試圖站起的張三掀翻在地,掛在腰上的短弩被吹得筆直向后,箭囊已飛入風沙。他一把抓住水囊背帶,行囊和懷里的羅盤被狂風卷走,瞬間無蹤。混沌沙塵中他頂風跪在地上,驚人的狂風裹著密集的沙礫令他呼吸越來越艱難。他拼盡全力把水囊背好,不顧被駱駝刺劃傷,雙手在地上一陣亂摸,終于摸到了插在沙子里的雁翎刀。風的力量越來越驚人,幾乎要把人帶離地面,筆直射來的沙礫已經能把皮打破,一場罕見的沙暴開始了。
張三用胸口頂住刀把,奮力撐起上半身,用體重將雁翎刀更深地壓入沙地,刀鞘插進駱駝刺縱橫交錯的根系中,給了他在狂風中唯一可以借力的支點。他迎風跪在地上,艱難地小口呼吸著,風沙已大到睜不開眼,如果沒有那塊裹住口鼻的麻布,密集的沙暴能讓他窒息。沙子打在手上被駱駝刺割開的傷口里,他知道這樣的沙暴能把露在外面的血肉一點點打光直到露出骨頭,他以刀為圓心,一點點轉身,終于死頂著胸前的刀把,背對著風跪下。沙子噼里啪啦打在背上厚實的羊皮水囊上,血淋淋的雙手被身體護住了。狂風咆哮,四周慢慢變成漆黑一片,呼吸越來越困難的張三嚇尿了,褲襠里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滑下,匯聚到膝蓋,滲入沙地。
驚人的東北風開始把遠處的一些沙丘往西南推動。
睜不開眼的沙暴中,張三握住刀鞘的手慢慢攥緊。
他得撐住,他只想回家當個忙里忙外的,安生過日子的小地主。
這場幾年來最大的沙暴持續了近四個時辰,沙暴停下時已近戌時,天光未央,殘陽西掛。沙地上凸著一個小沙堆,沙堆里先是傳出一聲咳嗽,然后沙堆動了一下,張三的頭從里面冒了出來。他解開臉上的麻布,艱難地喘著氣,臉上沙塵滑落,已不見膚色,一雙累得布滿血絲的紅眼睛在灰黃色的臉上緩緩睜開。他劇烈咳嗽著,邊吐沙子邊從埋了自己半截的黃沙中爬出來。他身子不自覺抽搐著,雙手長時間緊握刀鞘已不能展開,手上被駱駝刺劃破的傷口里糊滿了黃沙。他吸了口氣,咬牙伸直蜷縮在胸前的僵硬手臂,從小沙堆里拔出了雁翎刀。方圓廣大,一個逃兵拄著三尺長的刀恓惶四顧。
沙埋沒了周圍的駱駝刺,風削平了那兩個大奶子沙丘,那些做路標的碎骨遺骸已被卷走。天地無痕,張三傻了一會兒,摸了摸綁在腰間的交子銀票,哆嗦著拔開水囊塞子喝了口水。遠處最后一絲天光消失了,黑夜再次降臨。
失了羅盤,也沒了骨頭路,張三心里慌張。向西走不難,但要一路朝著正西,沒羅盤幾乎辦不到。他想過掉頭往回走,但很可能會撞上狼毛領子狼牙棒的督戰隊。張三想起那么多逃兵都只剩一個腦袋回了鳴沙堡,腦袋們一個個被插在城墻正樓前的尖木樁上,回鶻腦袋吐著舌頭,吐蕃腦袋皺著眉頭,漢人腦袋翻著白眼,那簡直就是一支國際逃兵部隊,齊刷刷一排腦袋望著遠方,碗大的疤上都敷著石灰,臭氣熏天地殺雞駭猴。
夜色中一雙軍靴匆匆走著,這只荒漠上的螻蟻決定繼續西行。
烏云蔽月,夜色深沉,前方一座沙丘后忽然傳出一聲馬鈴響。
張三僵在原地。
一個黑影騎在一匹高大戰馬上,從沙丘后繞了出來。
作為一個步兵,張三當然怕騎兵,而重裝騎兵是最可怕的。宋的靜塞軍,遼的鐵林軍,黨項的鐵鷂子,這些重裝騎兵從來都是步兵的噩夢,不管碰上哪一方,張三都是個死。
戰馬渾身披著鐵甲,馬頭披掛的鐵面簾里露出發亮的眼睛,馬喘著粗氣,一步步向張三走來。馬背上端坐著一個黑影,黑影望著前方,像是在思考著什么,風吹著他鐵甲外的斗篷,右側的馬鞍上掛著一支弩。對方有弩,有馬,張三知道跑不掉了。
戰馬邁動長腿來到張三面前,他見馬背上的黑影正逆著月光,俯視著自己,嚇得撲通跪倒。
戰馬繞著張三轉了半圈,踱到他背后,月光涂在黑影腰間的劍鞘上,反出層青灰的光。半夜荒漠里冒出個鬼騎兵,一聲不吭地站在自己背后,張三背上冷汗涔涔,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立著。他長跪在地,咬牙側耳,腦后哪怕有一點破風聲,那就是死期到了。黑影端坐馬上保持著沉默,馬用前蹄刨了刨沙地,甩了甩頭,人馬身上的鐵甲發出磕碰之聲。
“不,不殺吧……”張三上下牙止不住地磕著問。
對方依舊策馬站在他身后,沒有回答。
張三慢慢站起身,往前跨了一步。
身后沒有動靜。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身后傳來馬的喘息聲,黑影策馬跟來。
張三不敢回頭,一步步挨著往前走,“我老家那兒的地,一年兩熟……”他自說自話了一句,走了幾步,腿一軟摔倒在地,馬踱步到他身側,站定了。
“想收成好,就得會整地……”他篩糠似的爬起來,余光瞥到馬鞍一側有個鐵環,鐵環里穿過根鐵鏈子。他順著鐵鏈子往上瞅,見鐵鏈另一頭箍著騎兵腰帶上的一個鐵環。他頭皮發麻,只有黨項鐵鷂子騎兵才把自己用鐵鏈子拴在馬背上,這樣沖鋒時即便人死了也不墜馬,尸首騎著魔障的馬,轟隆隆一大片沖破敵軍防線。遇上個黨項鐵鷂子,張三明白兇多吉少,他哆哆嗦嗦邁開腿,馬就徐徐地在身邊跟著,鐵鏈子撞著劍鞘。
“別人都以為開春整地最重要,用耙子翻也好,澆糞撒草木灰也好,其實那些都不算竅門。”張三抹掉一臉嚇出來的眼淚鼻涕,“關鍵是冬天,冬作田得整,冬閑田也得整,冬天霜雪一凍,土就松碎……”他越走越快,“冬天整過的地,春天再整一遍,土力就大……”張三跑起來,馬打了個響鼻,跟著他小碎步跑。
“等地整治精熟了,你說種啥?種占城稻唄!”張三撒腿飛奔,馬緊跟著。
“你問我為啥不種麥子?是吧?你想,”張三邊跑邊大聲吼,“占城稻一年可有兩熟,換了我來種,那就是三熟!出的糧食能比小麥多一倍……”
大漠夜濃,一個沉默的鐵鷂子攆著一個語無倫次的逃兵一路跑上一座風里嗚嗚叫的沙丘。沙丘脊線上張三小小的剪影跑得踉蹌,他跑了半炷香,脫了力,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撐著膝蓋干喘。
那匹馬還是不聲不響地跟著。
橫豎是個死,張三暗暗握緊了腰間雁翎刀的刀把,猛拔刀轉身,但刀沒拔出來。
馬愣了一下。
張三左手握鞘,右手握緊刀把,用上了耙地時的腰力,猛一使勁,刀還是沒能拔出來。
馬張開鼻孔,兩只耳朵朝前立著。
張三氣急敗壞,抓著刀把狂甩了幾圈。
馬伸直尾巴,往后退了一步。
張三這才想起這把雁翎刀上次拔出來時是幫廚子剁牛肉給大家包餃子,大約在半年前,剁完牛肉后忘擦了,往刀鞘里一插,現在刀銹在鞘里面了。
一片烏云移開,月光冷硬稀薄,黑影的臉在月光中漸漸清晰,張三張大嘴巴望著對方的臉,騎在馬上的人已經沒有臉了。騎兵斗篷里,一個森白的骷髏頭正盯著張三。
張三怪叫一聲轉身就跑,背后的水囊里發出晃蕩水聲。
馬聽聞水聲,一路緊跟背著水囊的張三。
張三借月光回望,慢慢停下了腳步,他仔細打量了一會兒,上前抓住馬韁,解開了把人和馬拴在一起的腰間鐵鏈。尸首硬邦邦地從馬上栽落。如釋重負的馬打了個響鼻,感激地嘶鳴了一聲。
張三壯膽湊近,尸首身子上的肉都在,只有臉上的肉沒了。想必是在之前那場沙暴里窒息后,沙子把臉上露在外面的肉打光了。馬因為渾身披甲,活了下來。
他解下了尸首腰上掛的那把夏國劍,把劍抽了出來。黨項的鐵鷂子騎兵是世襲的,這把上百年的夏國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風中劍刃微吟,劍身在月色中發出古物青芒,一看就是件寶物。
當時黨項人用冷鍛工藝打造的夏國劍在宋地是搶手貨,皇帝身上佩的都是夏國劍,士大夫們都以得到一把真正的夏國劍為榮。張三扔了已經變成柴火棍的雁翎刀,把夏國劍掛在腰上。死人栽在沙子里,半埋的骷髏臉注視著這一幕。
“你留著也沒用。”張三推過些沙子把那半張骷髏臉埋了,“不如我回去拿它換頭牛。”
渴到不行的馬用鼻子碰了碰張三背上的水囊,前蹄一下下刨著沙,張三解下了馬的鐵面簾,馬露出臉來。他摸了摸馬的額頭,解下搭后和雞項兩塊護甲,最后解開了沉重的馬身甲,鐵甲嘩啦啦掉地上,如釋重負的馬抖了抖身子。
他從水囊里倒了一點水在手心里,馬立刻舔了。
“到小屯城就讓你喝個飽。”張三拍了拍馬脖子,他多了一把價值不菲的夏國劍,一匹好馬,回到村里算是個有馬有地的人物了。他抬頭望著星星,辨了辨方向,牽著馬向西走去。馬還是渴得難受,鐵蹄入沙,鼻息沉重。
“以后不打仗了,跟我回家種田。”
戰馬打了個響鼻搖搖頭,張三牽著馬走過一個沙堆,沙堆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張三撲地倒了,他嗷了一聲,蹬開那只手,連滾帶爬逃開。
沙堆立起,沙子滑落,露出個黨項人,一身白袍,臉無血色。
“是人是鬼?”張三魂飛魄散。
黨項人沉默半晌,拔出腰刀,踉蹌跑向張三,照準他腦袋就劈。
張三轉身跑,被身后另一個沙堆絆倒。黨項人一刀劈空,重心不穩摔倒在地,臉撞在自己的刀背上,磕出一道血口。絆倒張三的沙堆沙子滑落,露出匹死馬肚子。
月色中黨項人轉過頭,滿臉鮮血盯著張三喘氣。
“你……是人。”張三爬起身抽出腰里的夏國劍,“我寧可你是鬼。”
黨項人爬起身握刀逼近,倆人都很謹慎,刀和劍試探性地碰了碰。
“我只是個趕路的。”
“你是歸義軍!”黨項人縱身上前,猛砍一刀。
張三舉劍擋了一下,刀冷冷一聲響,刃崩掉個口。劍發出沉厚之音,利刃無傷。黨項人瞥了眼張三的劍。
“我只想混點軍餉。”
“劍哪來的?”
“撿的。”
“鐵鷂子人呢?”
“死了。”張三退后。
“死了?”黨項人逼近。
“臉上的肉都被沙子打光了。”張三一點點向馬靠攏,“你們有多少人?活下來的好像只有你。”
“多少人?”黨項人喃喃環顧,抬起陰沉的眼,“整整一支聯隊!”他舉刀又砍,張三嚇得就地一滾躲開這一刀。“都沒了!”黨項人追砍,張三瞅準空隙,從馬肚子下鉆過,隔著馬站起身。
倆人隔著馬繞圈。
張三拖著夏國劍,繞著馬跑。
黨項人舉著刀,繞著馬追。
渴極了的馬聽聞張三背著的水囊里傳出水聲,焦躁地原地轉起圈來。倆人同時止步,對視一眼,又同時反方向繞著馬跑起來。
“干嗎非殺我?”張三邊跑邊吼。
“狹路相逢!”黨項人拿刀從馬肚子下捅張三。
張三隔著馬躲閃,“狹路個屁!這寬得沒邊!”他劍尖沖著馬肚子下面,以防黨項人從馬肚子下鉆過來。黨項人跳起來隔著馬揮刀朝張三劈下,張三一蹲,刀砍在馬鞍上,馬驚恐嘶地鳴了一聲。
倆人隔著馬停下喘氣,一片烏云蔽月。
“放過我吧,我就一逃兵。”
“你往哪兒逃?這是大患鬼魅磧。”
“往東南跑的都被督戰隊砍了,我往西跑,到了小屯城扮作客商回家。”
黨項人指了指西面,“還有三百多里。”
“骨頭路沒了,羅盤也被吹跑了。”
“沒了骨頭路,又沒羅盤,你找不到小屯城。”
“你能?”
黨項人冷笑,“把你的水給我我就能。”
“水分你一半,你帶路。”
“這點水不夠倆人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黨項人眼中迸出一股獸性。
倆人又繞著馬跑起來。張三跑到馬頭前,黨項人跑到馬屁股后。
“你個撮鳥,我把水都給你,你別殺我。”張三眼發花,腳發軟。
黨項人左沖,張三右閃。
“孬種,在這里不管碰到誰你都是個死,不如把腦袋給我,我給你個痛快。”
黨項人右突,張三左避。
馬的大眼睛望著嚇得面無人色的張三,突然尥起一蹶子,碗大的鐵蹄正踹在黨項人胸口。黨項人腰刀脫手,人仰臉飛出去,直挺挺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張三愣了一下,舉劍抵住黨項人喉頭。
黨項人咳出一口血,緩緩睜開眼睛。
張三手在抖,劍尖破皮,血順著黨項人脖子淌下。
“別殺我,我知道怎么走。”
“不就是往西嗎?”張三臉上泛起殺氣,劍尖入肉。冷月光下,更多血滲入黨項人脖子下的沙子。
“沙子里深一腳淺一腳,一會兒就偏了。還有三百里,你失了羅盤,沒了骨頭路,一定錯過小屯城,餓死渴死熱死凍死累死在大患鬼魅磧。”黨項人咧嘴笑,森白的牙上沾著血。
“我呸呸呸!”
“馬把我肋骨踹斷了,一動就疼。”黨項人指了指自己的左肋,“劍和水都在你手上,你怕什么。”
“路上得幾天,難保晚上睡著時不死在你手上。”
“馬褡褳里有副九斤半,你銬上我,扔了我的刀。水你分我一口,水喝完了喝馬血,到了小屯城各走各的。”
朔風野大,吹得這片大漠死生茫茫。夜色無邊,靜得兩顆人心山窮水盡。
鋒利的夏國劍緩緩離開了黨項人的咽喉。
黨項人捂著脖子坐起身,從白袍上撕下一條布綁在脖子的傷口上,血在白布條上慢慢洇開。
“怎么走?”
“晚上沒法認,得等到白天。”黨項人甩了甩身上的九斤半,冷冷盯著張三。
風停了。
“你叫什么?”張三被他看得心里發毛。
“你叫什么?”黨項人反問張三。他平緩著呼吸,因肋下劇痛,冷汗不斷從額頭冒出。
“我姓張,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我張三。”
“我,姓李,李四。渴,給口水喝。”
“李四王五趙六隨便你叫什么,到了小屯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得走幾天才能到。”李四盯著張三的水囊。
張三緊了緊水囊背帶,退了一步,恓惶四顧。但見月落沙嶺,北荒凝云,陽關無路,漠靜塵空。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幫人算了三次命后,離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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