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為朝廷納賢舉能,乃我輩……”
“蘇雪樓,切莫轉移話題,你且說說,我與你是親還是仇?”史無名咬牙切齒的打斷了某人的廢話。
“自然是親,自然是親!”某人眼神跳躍,但態度卻極其良好,微風輕撫中,他白扇輕搖,看起來一派瀟灑。
“不,蘇雪樓,我是看出來了,我們是仇啊!說說看,我是上輩子與你有奪妻殺子之仇,還是抄家滅門之恨吶?!”
“史賢弟言重!何至于如此地步?!”
“那你為何如此陷害于我?”
“陷害?史賢弟,你何出此言?”蘇雪樓漂亮的眼睛瞪了老大,一副不置信的神情。
如果有人問史無名現在最想做什么事,他的回答一定是把蘇雪樓給一刀抹了脖子,然后剝皮抽筋,挫骨揚灰,和食喂豬!
“古人云:君子動口不動手,無名你是君子,切切不要以小人的標準行事啊!”蘇雪樓看得出史無名眼中的殺氣,伶俐萬分的遠遠躲過一邊,徒留史無名一人原地切齒。
史無名如此憤然,若在別人看來卻是大大的不理解——年輕有為,結識達官貴人,政績斐然,年紀輕輕平步青云,還有什么可不滿意的?
史無名升職了,從七品縣令升到了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從五品下。掌議獄,正科條。凡丞斷罪不當,則以法正之。五品以上論者,蒞決。
史無名的升職主要的來自于以往的政績,再加上蘇雪樓的保舉,而吏部刑部的審核什么的,一切都順順利利的通過了。
所以,在別人熱火朝天的努力和當事人無所謂的態度下,史無名連升三級。
在別人羨慕的眼光中,史無名心中的小人卻在淚流滿面,我的平安縣,我的桃源鄉!一切都遠去了呀!——這長安,雖是繁華恢宏之所,亦是虎踞龍盤之地,置身其中,那種如平安縣一般平靜恬淡的生活自然要遠去了!
(一)
西方晚霞如血如火,煙柳在傍晚的清風中脈脈拂動。
朱雀街上晃著兩個身影,那正是蘇雪樓和史無名。
史無名覺得有些無奈,他到大理寺至今不過七日,不過剛剛才認識了同僚和熟識了業務,今日忙完了政務累得半死,卻又被蘇雪樓拖了出去。
“賢弟升了職,愚兄自然要為你慶祝一下!”
但史無名只想好好的回去休息一下,如果是回平安縣的府衙休息那就更好了,——當然這只是一種夢想。
蘇雪樓是京城中的風流人物,帶他去的地方自然不俗,宮殿連綿,樓閣起伏,垂柳如云,花色人影,景色綺麗,曲江畔可稱得上是人間仙境。
“我朝在曲江池東岸修筑了向北通往大明宮、向南通往芙蓉園的夾城,往那邊是屬于皇家園囿,只有在新科賜宴曲江流飲或是極高品級的官員設宴的時候,我們這等品級的官員才能有幸得其一游,平日只能遙望興嘆而已!你我今日前去的,只是尋常百姓也去得的地方!”蘇雪樓帶著遺憾的語氣說。
“那也不錯,皇家的所在雖然奢華雍容,但卻也讓人拘束不自在,在我看來,倒是不如這尋常之處更讓人逍遙些!誰說傾國名花都在名苑?我覺得在尋常百姓家也能得見國色!”
“賢弟這話甚得我心。”蘇雪樓撫掌大笑。兩個出色的青年引得一路上的年輕女郎紛紛側目,有大膽的還拋了兩支薔薇過來,惹的史無名臉上一片緋紅。
山色空蒙水色瀲滟,芙蓉園中蓮荷開了滿滿一池,一簇簇百媚千嬌,遠遠的便能嗅到晚風中吹來的沁人心脾的幽香。
看到兩個迎面而過的女郎見了他們羞紅了雙頰,蘇雪樓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品評了一下:“好啊,木芙蓉,水芙蓉,各有千秋,賞心悅目,果真處處皆春色~”
只是史無名不解風情,搖搖頭糾正道:“如今才是夏季,而且木芙蓉只在秋季開……”
蘇雪樓望著他憐憫地嘆了口氣,“賢弟錯了,此春色非彼春色,此乃心上之春,心上之春啊!如此不解風情,悲乎哉,悲乎哉!”
“……”
史無名決定不去理他。他漫步走到曲池旁,從水中撈出一枚落葉,“我來長安,時光流轉,蕭蕭葉落……轉眼已經要快到秋季了!”
“喂喂,你來長安不過才幾日,不要說的好像已經過了幾年一般,而且你也剛剛說過,現在也只是盛夏而已!”
“俗語說,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你這態度,真的讓人……很想揍人啊,殊不知那些升了級的官員如何的歡天喜地,為何你卻要擺出這郁郁寡歡的臉來!”蘇雪樓恨鐵不成鋼的拍打了他一下。
(二)
金烏西沉,暮云四合。朦朦朧朧的水煙霧色,籠在水面之上,將江面渲染的如同仙境一般。曲江的水如其名一般曲折彎繞,兩旁亭臺軒榭,遍地繁花,江中花舫穿梭往來,絲弦聲聲。在這熱鬧繁華中,卻有一葉帶著箬篷的小舟從其中飄然而過,船頭端坐兩人衣袂飄飄宛如謫仙,就連那個船尾一搖一板推著船槳哼著小曲的船夫,也帶上了幾分超然出脫世外的仙氣來。
水流甚為清澈,讓史無名感到逗趣的是水中的錦鯉似乎一點也不怕人,見到船只竟然都搖搖擺擺地游向船邊,那船夫還撒了一把魚食給它們吃,一時間船畔翻滾熱鬧不已。
“這些家伙若是和別人要吃的要慣了,怕是被捉都不知躲避了!”史無名笑了一下,他覺得那些魚傻乎乎的,可能隨便一撈就能撈上一條。
“飽食終日……哼哼,就是在等死呢!被人捉還能怨誰?!”蘇雪樓冷冷一笑。
史無名覺得他意有所指——應該是指朝中的某些人,但是也就裝著不知道。
“左右無人看到,我們抓一條來吃吧!”蘇雪樓隨即堂而皇之的說。
“喂喂,這不好吧!”史無名嚇了一跳。
“對于我來說,魚這種東西天生就是給人來吃的!”蘇雪樓舔了舔嘴唇,看起來很是垂涎。那姿態讓史無名想到自己家中那總是對著魚缸舔嘴的老貓。不對,眼前的這是只黑肚皮狐貍,要比老貓可怕的多!
“爺,求您不要!”那使船的漁夫連連拱手,“小人日日喂養,好容易侍弄了這么大,求您饒過它們,就算您真想吃……”他壓低了聲音懇求道:“也挑個小人瞧不見的時候吧!”
史無名啞然失笑,“這些錦鯉是你喂養的?”
“是,小人平時就在這里侍弄花草和喂養這些錦鯉!”
“好了,你放心吧,他只是一時說笑而已!”史無名安撫了一下憂心忡忡的船夫,白了一眼蘇某人,蘇雪樓嘟囔了一聲不再提及魚的事情了。
“啊,到了!”
江中有一小島,上有一座涼亭,名曰“望江亭”。蘇雪樓早就安排了人在其中布置好了,兩人到時,一個小童正在溫酒,另一個正在調琴,而亭中的桌子上已經擺置好了菜肴。
兩人在江中涼亭坐好,江風徐來,沒有了白日里的悶熱,卻是多了幾分令人愜意的涼爽。
眼中看的景是好景,天下絕色;鼻中嗅的酒是好酒,清香雅人;耳中聽的琴曲清幽,雅致悅人,口中品的菜是好菜,別致用心。
面對如此好宴,自然是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史無名遙遙的瞧見了對岸,他往那邊一指,問道:
“那邊在做什么?”
蘇雪樓順著史無名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江那邊閣臺樹林邊上華燈一片,人頭攢簇,十幾頂涼轎連成一隊,那排場真稱得上是前簇后擁,而隨之也有歡歌笑語隱隱順風而來,正是一派旖旎。
“大人有所不知,那邊是戶部新上任的黎潤行黎大人開的宴會。”一個垂髫小童笑嘻嘻地答道,“剛剛來時小人去偷眼瞅了一下,那酒宴的陣仗真是讓人嘆為觀止,還請了最好的舞伶歌妓,各色粉頭……”
“你才多大的孩子,還明白粉頭這個詞!”見這孩子生的俏皮,史無名不僅想逗上他一逗。
“小人觀棋,今年十四。”小童有些驕傲的說。
“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嗎?既然是大人,就應該像是不語一樣沉穩老道不多言無亂語!”蘇雪樓不咸不淡的回了他一句,觀棋馬上閉上了嘴。
“觀棋不語……”史無名微微一笑,“這名字倒也有些意趣!”
“若是喜歡,就送你一個,反正你剛來此處,身邊使喚的人也不多!”
“不必了,我的管家崔四可是里里外外一把抓的好手!”史無名擺手拒絕。
“也是,你手下的都是忠心護主的!不像我手下這兩個,有時候譜比我還大!”蘇雪樓點評,隨后他傲慢的向觀棋下令,“去,給爺撈條錦鯉,爺要下酒!”
“可是撐船的大哥走了……”
“那就自己去撐!”
“你還真讓他去撈?!你就忘不了那可憐的魚?!”史無名無奈的嘟囔。
“當然!”
(三)
“說起這黎潤行不過四十歲左右年紀,能坐上戶部侍郎這職位真可謂平步青云!”兩人一邊飲酒一邊遙遙的望著對面,史無名不無感慨。
“腳下有登云梯,自然能直上青云!未必要靠真才實學!”蘇雪樓伸出一只手指搖了搖,端得不以為然。
“這話是什么意思?”
“黎潤行是皇后的親戚,要不然怎能跑到皇家的芙蓉園內舉行宴會?如今皇后那邊做大,朝野上對這些外戚意見很多,黎潤行這人……其實無論是風評和政績都不是很好,但卻能如此扶搖直上,這其中的關節……”蘇雪樓微微冷笑,“實際上這個黎潤行是搶了齊鳳來的差!齊鳳來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戶部原來的主事——那個長的挺清矍的中年大叔。”
“記得的。”史無名點點頭,“遇到過兩次。”
“這個侍郎的位置本應該是齊鳳來的。平心而論,齊鳳來人不錯,也有才能,可惜他家世不如黎潤行,結果位置便換了人!”
“世上的事情,多是如此,誰說身處高位者就都是良材?千里馬與駑馬往往一同駢死于槽櫪之間!”史無名搖頭嘆息,隨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轉瞬就變了臉色,“你且說說,我跑到這個位置,是不是也是拿別人墊了腳?”
“沒有沒有,哪能呢?!”蘇雪樓急忙擺手,“我朝在一定的年限內對各級官吏進行考核,并依其不同表現,區別不同等級,予以升降賞罰。中品以下,四考皆中者,進一階;一中上考,復進一階;一上下考,進二階……賢弟是真才實學!只可惜你平日疏懶不知鉆營,要不然早就步步高升了!”
“為何要為五斗米折腰去巴結他們?”史無名嗤笑。
“好么,我的公子,那你怎么不像陶靖節那樣隱居?就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
“隱居是先要有銀子的,等我掙夠了俸祿,自然去隱居,不然難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然后餓死么?”史無名翻了個白眼。
“嗯,至少您活的很現實,沒說寧可餓死不食周黍!”蘇雪樓點點頭。
“我只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啊!目前還沒有發展出那么多高風亮節!”史無名搖了搖頭。
“大人啊,沒有魚啊!”這時候觀棋可憐兮兮的聲音從遠處的水面上傳來。
“怎么沒有?剛剛爺來的時候,水里一群一群的!”
“可現在就是沒有啊!連個魚影都沒有啊!”觀棋的聲音都帶上了哭音,從水面上傳來顯得怪可憐的。
“好了好了,你快讓那孩子上來,這黑燈瞎火的,你讓他拿個燈籠一個人撐著船在水里抓魚,一旦出危險怎么辦,有這么多酒菜,還差一條魚?還有那是錦鯉啊,吃它你不覺得于心不忍么?”
“有什么可于心不忍的,都是魚而已……不過既然你這樣說,觀棋你就上來吧!”蘇雪樓癟了癟嘴,好像沒吃到錦鯉讓他很不開心。
“大人,那邊……好像出事了!”突然有人在旁邊插了一句話,把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引過去了。
這是史無名第一次聽到不語說話,這孩子淡眉圓臉,綰著童子髻,但是神色卻一本正經,與年紀頗不相稱,而說話的語音和他的人一樣,聽著就感覺很穩重。
兩人不約而同的往江對面望去。
對面依舊燈火闌珊,但是細辨之下,奏樂之聲已經停了,似乎多了哭喊喧鬧之聲。
“有人舉著燈火在跑動,而且如此嘈雜,怕是真的出事了!”史無名皺眉。
“觀棋,你在船上,速速去岸邊打探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是,大人!”
不一會兒,觀棋就撐船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人。那人二十多歲,生的十分清秀,看起來機靈聰慧。
“大人,出大事了!”觀棋急吼吼的喊道,“是戶部的黎潤行黎大人死了,我身邊的這位就是去報官的人!”
“黎大人死了?!”蘇雪樓和史無名都是一驚,“怎么死的?”
“小人莊廷回兩位大人話,小人是黎府的家仆……”那名叫莊廷的年輕人躬身回話,口齒伶俐,“剛剛在酒宴之上,我家老爺吃了杯酒后便七竅流血暴斃身亡!”
“什么?”蘇雪樓和史無名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訝之意。
(四)
淡紫粉紅,淺藍碧翠,花團錦簇,飛亭假山流水,人為引水環曲成渠。淺緩的流水中,還有荷葉托著酒杯停滯在岸邊的淺水中。彩燈高懸,帷幕輕飄,這里本應該是歡歌笑語,只是頃刻之間,便換了天地。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詩曰:羽觴隨流波,這真是極為風雅之事!”史無名望著眼前之景贊嘆道。
古時夏歷的三月人們舉行祓禊儀式之后,坐在河渠兩旁,在彎曲的水流的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取杯飲酒,借此以除去不吉。而后來王羲之在蘭亭修禊后,便做曲水以流觴,用一荷葉將盛酒的“觴”浮于水面,從上游放出,使之順流漂浮而下,借助水流之力傳杯送盞,流動的杯子休止在誰的面前,當者即須飲而盡,然后吟詩作賦,以為娛樂。因此后世的曲水流觴變成了文人騷客常常喜歡做的一項活動,尤其是在每年的秋闈之后,新科進士通常都會來曲池苑來進行這項活動,即是所謂“長安八景”之一——“曲江流飲”。
黎潤行身材高瘦,穿著云色牡丹刺繡長袍,外罩青紗腰纏玉帛,十分的貴氣,生前他應該算得上看起來還是體面富貴,但是如今卻是面孔青紫,七竅流血,神情痛苦崢嶸地趴在桌上。桌子上面的酒菜都已經傾側,杯碟滾做一團,顯然是他死前痛苦掙扎所致。
“一朝平步青云,可是轉瞬就魂落黃泉,人生之際遇,不可謂變幻莫測。”史無名嘆了口氣,他仔細地打量著黎潤行的尸體,可以看到他修剪的極為整齊的指甲和胡髭,手指上考究的戒指,腰上漂亮的佩環,華麗的衣飾。
“他所中之毒究竟下在何處?是菜肴?還是茶酒?”蘇雪樓問道。
“大人,桌上剩下的的酒菜之中并無毒藥——杯子中也沒有。”仵作回答道,“但是小人認為毒藥應該是藏在酒中的——因為菜肴里都沒有毒。而唯一有可能裝了毒酒的杯子,卻無所可查了!”
“為何?”
“大人請看!”
史無名順著仵作指著的方向看向水中,果然在水底躺著一只繪有蓮花的杯子,這種酒杯造型很是奇特,陶制,兩邊有耳,這就是流飲專用的羽觴。仵作指了指上游,“在上游放羽觴之處的一個酒壇之中查出了毒。至于具體是什么毒物,還需要小人慢慢驗過才可。”
史無名點點頭,他將目光重新放在了眼前這個死亡宴席之上。
酒席布置在山光水色之間,蔓延了半個山坡。在半山坡的亭榭之中的席面是給高官們備下的——他們并不參與流觴,而在蜿蜒至山下的小溪水兩邊安放的是給參加流觴之人準備的。這條溪水并不寬,但要通過只能繞到下游的一座竹橋。
每張桌案上都擺放著精美的菜肴,碗盤都是極為精細的白瓷,上面都有漂亮的花紋。
而黎潤行的桌子上設置了兩套碗筷——看來是有人與他同席,但是奇怪的是只有一只酒杯,桌腳下還有兩只棄置一旁的羽觴——看來黎潤行與同席的人也接過兩次。史無名撿起兩只羽觴,上面一只的花紋是牡丹一只是蘭花,他再拿起桌子上那只酒杯,里面還有半杯酒沒有灑掉,酒杯上繪制的是一朵菊花。隨后他挨個席位的看那些席面和那些桌子上剩下的菜肴。
“這菜肴都是一個樣子的,你為何要挨個查看?”蘇雪樓很是不解。
“我不是在看菜肴,而是在看這些食具和酒器。”
“食具?”
“我覺得黎大人生活非常講究!你且看他身上的穿著,且不說衣服和鞋子的配色是多么仔細,就先說說他服飾上的一些小細節吧。比如說他的衣服的下擺處繡了幾朵金線牡丹,還有他戒指的戒面,上面也雕了一朵牡丹,你再看看他束發的帶子,上面也精工繡了牡丹。”
“如果你沒有說,我還沒注意呢,我覺得一個男人,沒有必要對自己的衣著搞到如此細微吧!”蘇雪樓撇了撇嘴。
“你這句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史無名瞟了一眼蘇雪樓,這家伙顯然沒有身為孔雀的自覺。
“無名,他擁有的財富可以讓他選擇非常考究的生活方式,這無可厚非,但你強調這一點……難道和案子有關?”
史無名并沒有回答,只是把那個杯子在面前轉了轉,若有所思。
(五)
黎府的管家是一個白須的老爺子,這個看起來頗為精干的老人現在顯然六神無主,連聲音都在微微發抖。
“把酒席上的情形一一詳細為本官講來!”蘇雪樓向來開門見山。
“是,大人!”老管家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宴席伊始之時,眾賓客……”
“不要說那些沒有用的事情,從出事前后說!”
“是,席上就是吟詩作對那些事情,小人不懂,也沒有太注意,只知道期間我家老爺接了兩次羽觴,還做了兩首詩,大家都夸贊叫好。與他同席的夕顏小姐也接到一杯,只是那詩做的差強人意,還被罰酒,我家老爺還替她擋了酒呢!后來,黎大人提議讓夕顏小姐替莊廷到上游放酒,還設了彩頭,那時著實熱鬧了一陣子,也就在這個當下,這曲水里出了件奇事,讓所有人都訝然——有一盞流觴慢慢悠悠的從下游逆流而上,最后堪堪到了我家老爺面前停下了!”
“羽觴逆流而上?”史無名和蘇雪樓都吃驚地瞪大了雙眼。
“不錯,此等奇景誰都不可能忘記,當時我家老爺十分驚訝,而當時席上立刻就有人——小老兒記得那是一位叫方進大人恭維說此乃天將異象,預示著我家老爺激流勇進,步步高升……然后我家老爺高興,就將那酒喝了,誰知道不久之后,就……”老管家拭了拭眼角流下的一滴濁淚,“小老兒覺得,那盞酒非常可疑!”
史無名不可置否:“你家大人身邊伺候開始伺候的是夕顏小姐,那么在她到上游放酒后可有人頂替她的位置?”
“夕顏小姐是花魁,老爺單點她陪伴,夕顏小姐走了后老爺也沒有再喚人來,而這邊來來往往伺候的,就是莊廷——這孩子手腳勤快,辦事穩妥,老爺喜歡把他帶到身邊,原來本是他在上游放酒。”
“既然是同席,我很好奇,為何只有一只酒杯?”
“呃……”老管家有些尷尬,“我家老爺想把夕顏納小,為表示親熱,老爺撤了夕顏姑娘的酒杯,說要與她共用一套。”
“這黎大人倒也深諳風月調笑之道!”蘇雪樓低聲笑了一聲。
史無名對著蘇雪樓翻了個白眼。
“你家老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雖然這么說對死者不敬,我覺得他是個講究到有些偏執的人吧!”
“……您說的極是。”管家躊躇了一下點點頭,“我家老爺的生活非常考究,家中所有的東西都是要配套使用的,什么墨配什么樣的硯臺,什么樣的毛筆配什么樣宣紙,什么樣的茶杯配什么樣的茶壺,如若不是如此,老爺就會惱怒,從前有很多下仆為此受過責罰。”
“也就是說,食具酒具也一樣?”
“是的。”管家點點頭,“家中的食具分為四類:福、壽、喜、祿。這次的宴會上拿出的是三套:福、喜和祿。在廊榭中的食具是‘福’,曲水對岸那些大人們的席上用的‘喜’,上面是菊花花紋,而在大人這邊的席上用的是‘祿’,上面是牡丹花紋。而流飲所用的羽觴上的圖案分別是:松、竹、梅、蓮、菊、芙蓉、牡丹、桃花、蘭花九種。”
“你為何要問這些?”蘇雪樓不解的問。
“因為這里出現了一只對面席上的菊花的酒杯!”史無名再次給蘇雪樓看剛剛的那只酒杯,“顯而易見,這不是黎大人的酒杯,那么問題來了,他自己的酒杯到哪里去了?而這只酒杯……又是誰的?”
(六)
此時簡明的座位圖被送了上來,手腳利落的衙役甚至把剛剛賓客們寫的詩句都搜羅了上來,史無名在細細的查看,而蘇雪樓站在場地的最中央,他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面孔,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淺笑。史無名并不是識得在場的人,但他能感覺到在場的人的官階定然有比蘇雪樓要大的,但是奇怪的是,他們的神情對于蘇雪樓似乎都十分忌憚。
“蘇雪樓,鬼見愁!閻王遇到也撓頭!”史無名曾經聽到有人這樣評論過蘇雪樓——由此可見蘇雪樓在京中的赫赫威名。
“那些高官已經先回去了,仆役們攔不住,其實他們知道維護現場就已經不錯了!如果有必要,我們要一一拜訪他們!不過,剩下的這些人嘛……”蘇雪樓迅速掃了一下四周,然后有些詭秘的笑了,“我不得不說,這黎潤行可真是個妙人!”
“此話何意?”
“你剛剛來這京城,不知道很多事情。”蘇雪樓以扇掩面,壓低了聲音說道,“今日他請來的人,真是有趣的緊啊!你且看那株木蘭下醉醺醺的人,不就是齊鳳來?”
“啊,正是!”史無名仔細辨別后點點頭。
“你想這齊鳳來官位被奪心中就沒有怨尤?黎潤行還特意把他請了來……這不是存心給齊鳳來添堵嗎?而你再看那個年輕人,對,就是和黎潤行座位最近的那個年輕人。”
“他是?”史無名也頗為疑惑的望向那個年輕人,這人座位就在黎潤行的旁邊。
那個被蘇雪樓指著的年輕人生的十分俊秀,此時他正用一條繡帕擦自己的手——大概剛剛在水流中洗過雙手,衣袖都被打濕了。
“他是黎潤行的下屬,名叫白希。”
“白希?他只是黎潤行的下屬?”史無名皺起眉頭。
“傳聞黎潤行上書的許多有見地的策論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但是最后黎潤行功勞全攬,表面抬舉但實際上是完全打壓這個年輕人。他身上你發現了什么問題?”
“既然身份只是門客,他的座位……是不是太靠進黎潤行了,這座位看起來是按照官職大小來布置的啊!”史無名指指那座位圖。
“大概是為了表示拉攏吧!表面上黎潤行很賞識他在外面面子是給足的,但實際上并不推薦白希做官。聽說是這黎家對白家曾有恩惠,這年輕人投到他門下是為報恩,這便借此拿住了白希供自己使喚!”
“這真是……”史無名搖了搖頭。
“還有看見那邊那個油光滿面的,臉大脖粗,有些金魚眼,正在團團亂轉的家伙嗎?”
“看到了,所謂相由心生,這位看著不像什么清官!不過我看他那臉色可是不太好看!”
“主子死了么,他臉色能好看?他就是管家剛剛提到的那個方進,管漕運的小官,莫看官小,但是漕運那一片可是肥缺,這位是個專會拍馬撈油水的昏官。今晚他是抱黎潤行的大腿來的。”蘇雪樓不無諷刺的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我也聽說過從前他和黎潤行有過齷齪,——黎潤行曾經拿了他一大筆銀子但是卻沒有給他辦事,據說,那筆銀子數量大到方進都不得不拉下臉私下去討要過,但是結果是方進無功而返……”
“而那邊的那個美女就是夕顏,萱花樓的頭牌。從前聽說這黎潤行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與人爭的很厲害,最近終于到手,指的就是這夕顏。”
“等等,蘇兄!”史無名攔住了蘇雪樓的話頭,“你這一會兒都在傳說據說聽說,我記得我進的是大理寺,不是八卦門,你怎么對這些事情這么熟悉?”
“很多事情未必空穴來風,許多線索也都蘊藏在八卦當中!”蘇雪樓聳了聳肩,“細思來,這黎潤行這等所作所為倒也可恨,你說他若是真心想要慶祝,就干脆只請自己的親朋好友——這種事情只有那些至親之人會真心實意的為你祝賀。而其他的人,若是碰到氣量小的,當面翻臉,好點的也是面上笑心里在捅刀子!人都道是,若是冤家最怕有生之年狹路相逢。這人卻把自己的冤家都湊到了自己跟前,這不是在找死嗎?”
“所以他才會被人殺掉啊!”史無名指了指他的尸體。
“有這么些冤家對頭在這里,才真是麻煩。誰知道這個夜晚有多少人接近他,除了這些人,還有那些舞榭歌臺的粉頭花娘,來討好他的各色人等,來來往往服侍的仆役——黎潤行這人極為挑剔,對家中仆役也是苛責,你難保不會有其他人對他心懷惡意!我見這種案發現場還不如一間密室,疑犯們都在外面,我們只需要頭痛兇手是怎樣進去,手法是什么,但是你看看這種現場,雖然到處是眼睛到處是破綻,但是卻讓你不知道從那一條線索先去入手,換句話說,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可能殺掉他!”
“那么,就從人人都懷疑的事情開始查起吧,比如說那逆流而上的羽觴!”
(七)
“兩位大人明鑒,恕下官直言……若是查這羽觴,就該好好的查那個叫夕顏的小賤人!”兩人正在商議,突然旁邊有人插上話來。兩人抬眼望去,原來是那個油光滿面的方進,他正帶著一種討好的笑容看著兩個人。史無名與蘇雪樓兩人對視一眼,不可置否。
“蘇大人,剛剛下官還拜會了您叔父他老人家。”
“是,叔父他剛剛回去了!”蘇雪樓面無表情的點點頭,不理會方進阿諛,“方大人為什么懷疑花魁夕顏?”
“大人您想,這黎大人被毒死了,毒是酒觴里的,不管它是順流還是逆流,那只能是上游倒酒的人做的啊!而且,下官知道……這小蹄子心中是最恨黎大人的!”
“哦?愿聞其詳!”蘇雪樓這個時候表現出了興趣。
“黎大人看中了她,要為她贖身,可是她卻有一個相好,百般不愿!想來,這賤人是想殺了大人與自己的相好雙宿雙棲!”
“這么說,方大人知道夕顏的情人是誰?”
“這個……”方進躊躇了一下,“下官慚愧,此事實是真不知,那小蹄子包捂的甚是嚴密,連萱花樓的媽媽都不知道。但下官卻聽說……”
“剛剛方大人說的話小人不敢茍同!”這時有人打斷了方進的話,那人卻是白希。
“人皆所見,剛剛曲水邊上發生一件奇異的事情——流觴逆波!盛放酒杯的荷葉竟然逆流而上,將杯中的酒送到了黎大人的面前!當時大家都是十分訝異,不知所以,此時只有方大人一疊聲的說這是曲水逆波,上天吉兆,為力爭上游,步步高升的預兆,于是急急忙忙的對黎大人勸酒,黎大人高興之下便飲了那流觴里的酒,在下不知道那酒是不是要人性命的鴆酒,可是若是真是毒酒,一直勸黎大人飲酒的方大人不是很可疑嗎?更何況,那羽觴來到黎大人面前之時,他因為震驚并沒有去取酒,我的席位就在黎大人身邊,清清楚楚的記得那羽觴是由你方大人殷勤的由水邊撈起送到黎大人手中的,莫非……那毒就是方大人借此機會放的?”
“放你娘的屁!你胡說什么!等等……”方進氣的面紅耳赤,正要翻臉的時候,突然開始上下打量那白希,眼神里充滿了惡毒的光芒,“我明白了,怪不得黎大人懷疑那夕顏小賤人的情人就是你?你如此急急忙忙的跳將出來,就是為了袒護她,你們兩個人果然……”
“方大人切莫信口胡言,白某坦坦蕩蕩,怎容你空口誣賴!”
“夕顏那小賤人,黎大人看上她是她的福氣,可是她開始卻使性拿喬,拒絕黎大人。可惜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那賤人最后還是看白花花的銀子,甩了那個相好的!我知道那個人心中可是恨死了黎大人。姓白的,你二人離黎大人坐的最近,莫不就是你和她做了套殺了黎大人好兩個人雙宿雙棲?”
“你這才是血口噴人無稽之談!”
……
這兩人卻是吵了起來。
“此事確實有問題。”史無名與蘇雪樓耳語,“方進急急忙忙的跳出來,而這白希也如此急急的跳出來!”
“如此焦急的跳出來,必有所圖,人一著急就會口不擇言,看他能漏出點什么吧!”蘇雪樓用扇子遮住了臉,眼里分明閃過了興奮和八卦的光芒。
“……”史無名無語。
“二位且息雷霆之怒,此事尚無定論,又如何能隨意定人罪名?”看了一會兒戲,史無名覺得夠了,就上去打了個圓場分了那二人,然后著人帶這二人下去了。
“若這白希說的情況是實情——逆流而上的羽觴真正的主人是方進,此事便可以迎刃而解了!”蘇雪樓嘆息了一聲,“只可惜世事哪里那么簡單,羽觴泡到了水中,驗不出毒來。就算能證明讓羽觴逆流的是方進,卻沒有確實的證據證明是他下了毒!”
“我見那方進眉宇間的神情非常惶恐,面色發白,他是在怕些什么啊!只可惜單憑可疑的神色也不能拿來做證據啊!”史無名搖搖頭,“而如方進所說,離黎潤行坐的近的白希也很可疑!比如說他桌子上被調換過的酒杯!如果不是羽觴里的酒有毒而是那只酒杯里的酒有毒呢?”
“你說的有理!”蘇雪樓頷首,“只是無論是羽觴還是酒杯,只有一個人和它們都有過最近的接觸!”
“夕顏!”
(八)
發如流云,鳳簪明珠熠熠,眉若遠山,雙眸于顧盼間生情,冰肌玉膚,羅裙光華流轉。夕顏人如其名——如陽光一樣閃閃動人的美人,只是如今這美人的眼角眉間都帶上了那么一層憂郁,燈火照的她面色蒼白如雪,史無名和蘇雪樓走近她時,她正靜靜地望向不遠處的蓮池,表情若有所思。
“夕顏小姐在看什么又為什么而憂傷?”
女郎把眼神從蓮花上移了回來,輕輕地嘆了口氣。
“‘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見到這芙蓉,奴家有些顧影自傷而已。”
“我還以為,姑娘是因為黎大人之死神憂心傷。”
“奴家為黎大人神憂心傷?”夕顏帶著一絲嘲諷的神情說道,她好像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大人難道沒聽說過‘戲子無情,婊子無義’這句話么,大人,奴家是什么人啊?!為黎大人傷心?!”
“姑娘這話……也過于自傷了吧!黎大人就算不好也不至于讓姑娘無情到如此地步,我聽說二位不是要成親了么?”蘇雪樓搖搖頭,不贊同的說。
“大人可否聽說過這樣的一種人,他們愛好奪取別人的心頭所好,他們積極的謀奪一件東西,只是因為它還不屬于自己,如果他有一天得到了,他會很快將它棄之如敝履,可是他如果最終沒有得到,那么他寧可毀掉它也不讓別人擁有它!”
“夕顏小姐指的是——”
“世上的事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人怎樣理解都可以。”夕顏斂衽而答。
“據本官所知,這流觴放酒的一開始并不是小姐你,怎得最后卻突然輪到了你?”
“其實此事也是突然而起。”夕顏也帶上了些疑惑的神色,“那時奴家本是陪在黎大人身邊,酒過三巡,突然黎大人要我去上游放酒,還說從我開始放酒起流觴便有彩頭,流觴作詩要以酒觴上的花朵為題,而就在奴家要放芙蓉杯的時候,下面就傳來叫嚷聲,說是黎大人出事了。”
“以羽觴上的花朵為題……倒也風雅!”史無名點頭贊許,李忠卿白了他一眼——這都是什么時候了!
“咳,你且說說這流觴的過程!”
“是。”夕顏點頭,“這里有繪著各種花朵的酒壇和羽觴,如果黎大人告訴我題目為‘蓮’。奴家便從繪著蓮花的酒壇中取酒放入繪著蓮花的羽觴……”
“等等,黎大人如何告訴你,不會事先泄題讓下面的人有所準備了么?”蘇雪樓問。
“不會,奴家是看黎大人的口型,大人請看,他所在之地與奴家最近,而且在最上游,其他的人是看不到他的口型的。”
那么看來并不是有人負責傳遞題目,也就是說不會事先有人知道而準備好杯子——蘇雪樓搖了搖頭。
“你放的酒黎大人接得幾杯?”
“奴家的印象里,一杯也無。您知道,黎大人坐的位置在最上面,所有酒杯都會經過他面前,只要他想,他可以接過任何杯子,反之,他可以不必接任何杯子。”夕顏微微一笑。
這姑娘似乎話中有話,史無名一挑眉頭,“剛剛既然姑娘也參加了曲水流觴,那么姑娘可做過詩?”
“不過寫了一篇,也是拾人牙慧,好在席間沒有那么多的要求,最多不過自罰一杯罷了。”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史無名從剛剛衙役送上來的那疊箋紙中翻出一張看過后搖搖頭笑道,“人皆道夕顏姑娘才氣過人,男子遑不多讓,不至于連一首詠蓮的詩都做不出來,卻寫了這南朝樂府《西洲曲》來湊數!”
“莫非,是夕顏姑娘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導致心思煩亂而無法做出詠蓮的詩來?”蘇雪樓笑嘻嘻地接著問道。
“大人是不是接下來要說夕顏心中的那可怕的事情就是殺死黎大人?”
“……”蘇雪樓以扇掩唇,似乎是笑著的,但是他的眸中卻是毫無笑意。
“奴家、奴家當日確實心情煩亂,可是煩亂的原因……”
“莫非是因為賓客中姑娘的心上人?”史無名接了下一句,“‘蓮子’即‘憐子’,‘青’即‘情’。這里語意雙關,采用諧音雙關之意,表達了一個女子對所愛的男子的深長思念和愛意。如此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思念,是因為身份相差或是有所阻遏,莫非夕顏姑娘有這樣的意中人?”
“奴家會有什么意中人?”夕顏有些嘲諷的笑了一下,“種種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就在史無名繼續想問些什么的時候,有衙役前來與蘇雪樓耳語,蘇雪樓聽罷后轉向史無名。
“你一直在懷疑的那只黎潤行桌子上的酒杯,是……齊鳳來的!”
(九)
“齊鳳來?他的桌子在哪里?”
“很有趣的位置,就在黎潤行的對面,隔著一條曲水但是位置要比他稍稍靠下一點。”史無名看了看座位圖說,“參加流觴的人里齊鳳來算得上官職第二高的人,所以這個位置也正常!不過這樣的距離,不知道齊鳳來看著黎潤行的臉心里會不會堵的慌!”
齊鳳來看起來還是有些暈陶陶的,似乎在酒宴上喝了不少,腳下都有些發飄。他的官職比蘇雪樓還高上一點,但是看起來沒有什么架子。
“我的席位就在他的斜對面,喏,就隔著這曲水在他的下方。”他打了個酒嗝,表情有些不耐煩,“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想看到我的臉上有多么沮喪。”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承認,我真的是非常……”齊鳳來加重了某些字的語氣,他帶著醉意煩躁的跺了跺腳,“或者你們會認為我最有理由想要殺死他。是的,我的確最有理由,但事實上是我這一晚上就坐在那邊,和他隔了一條曲水面面相對,雖然這水不寬,但是我也不至于為了毒死他而蹚水過去,在下一直老老實實的坐在這里看他表演——嘖,他和那名妓的行為舉止真是難登大雅之堂,他身邊的小伙子臉青一陣白一陣子,到似比當事人還羞愧,后來就這么拖拖拉拉的直到他出事!”
“可是,既然您一直在喝酒……您知道自己的酒杯到哪里去了嗎?”
“酒杯?”齊鳳來有些困惑的皺了皺眉頭,好像在思考一個難解的問題,“因為這整個晚上我就在忙于接羽觴喝酒和吟詩作對,天可憐見,這兩樣就已經讓人手忙腳亂,哪有機會管桌子上原有的酒杯?真是不知為什么,那些該死的羽觴堪堪就往我這邊過來,搞得現在在下還是頭暈眼花。”
“在大家的回憶里,齊鳳來沒有向黎潤行特意敬過酒。”不語這孩子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踩在點子上,“這兩位如果真的有什么交鋒的話大家即使表面上不說但心里都會注意的——畢竟看熱鬧的心態人人都有!”
“也就是說如果齊大人根本沒離開座位而且又忙于其他,被齊大人忽視的酒杯很可能會被人偷偷取走,然后用作嫁禍。”
“不錯,這點極有可能。”史無名點頭,隨后舉步往曲水的上游走去。
黎潤行所在位置再稍稍往上走一點便是山坡上的曲水亭。亭的周圍木雕長窗,外面廊榭環繞,亭內墻上掛著一幅“流觴曲水圖”,生動地再現了當年王羲之等人修楔雅集的情景。
“榭者,借也。借景而成者也。這水榭如此優雅,這黎潤行為何不到其中去坐?”
“榭者,諧音‘卸’也,他是怕卸任啊!”
“真是多作怪!哪里有那么多講究!想來這人定然是元日初起時一定要說‘高升’‘發財’的那種!”
“是了,你說對了!”蘇雪樓點頭微笑,“不過這個水榭倒是讓我又有了個想法,你瞧——”蘇雪樓慢悠悠地走上水榭,他倚在水榭的欄桿上探出身子,也不過比在下面的史無名高了兩尺的高度。
史無名在水邊坐下——那正是黎潤行的位置,蘇雪樓探出的頭恰好在他的頭上方。
“如果我在這里,而你在下面喝酒,身邊圍繞傾城美女,利令智昏神智迷亂,酒杯放在一邊,我在上面滴下兩滴毒藥,你不會知道!”
“只是若是一旦有人看見了呢?”史無名笑問。
“把毒藥放在自己的酒杯里,就算向下倒時如果有人看見,也可以借酒裝瘋,若兇手是女子,那就更可以接著調笑的理由遮掩過去。”
“如此想來,兇手的范圍又加大了,不僅僅是方進夕顏等人,這軒榭中的高官也在你的考慮范圍內。蘇兄,你覺得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么?!”史無名搖搖頭,把頭轉向夕顏,“夕顏姑娘,你就是在那邊的平臺之上放酒的嗎?”
“是的,大人。”這姑娘走了幾步到了近前,只是這幾步看起來走得勉強,她的面色不知道為何開始變得病態的蒼白,隨后她尋了個樹枝扶著,似乎不舒服之極。
亭子向外延伸出一塊平臺,平臺在曲水的上游,而這平臺就是為人流觴設置的位置。如今上面還有著一堆新鮮的荷葉還有一排的酒壇。酒壇是白瓷的,潔白如玉,色澤勝雪,每只酒壇上面都用工筆描繪著不同的花卉,看起來雅致非常,里面都是上好的陳年花雕。
酒壇的旁邊是羽觴,與酒壇配套,每個羽觴上面也繪制了不同的花卉。
“這些就都是老奴一手經辦買來的。”黎潤行的老管家顫顫巍巍的上前回話,“是從長安最大的酒坊買來的,還特意在店中配的和上面花色同樣的羽觴和酒具,老奴從慶春酒坊拿了三十壇酒,兩壇給了廚子做席上的一道菜,五壇放在了這上面,剩下的二十三壇就留著供給席間飲用。”
“大人,毒酒就是在平臺上其中一個酒壇子里的,就是那壇畫著芙蓉花的。”仵作在一旁說,“酒壇已經開封了,但是看不出是否被取用過,畢竟一杯酒的量不多。”
史無名點點頭,又吩咐了他一句:“需得確定黎大人中的和壇中的是否是同一種毒!”
“屬下知道。”仵作點點頭去了。
(十)
第二日清晨,史無名早早起來便找到了仵作。
“可驗出那是什么毒?”
“回大人,是斷腸草!斷腸草是木芙蓉的別名,芙蓉花根三年不除,殺人。只是這種毒需要將藥草在酒中泡制或者烹煮后才能制成,并不似砒霜直接投入即可。”
“也就是說,這壇酒定然是兇手帶過去的。”史無名沉吟,“果然,愈是美麗愈是可怕。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
“你就如此肯定酒是兇手帶去的?”剛剛從外面進來的蘇雪樓問了一句。
“當然,平臺上的六壇酒都是花雕,據仵作所說,這是以斷腸草入酒浸泡后產生的毒酒,這帶酒來的人不可能現場挖芙蓉花的根現場泡酒吧?因此,這自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可是誰又能事先知道這黎潤行舉行宴會要用什么酒呢?黎潤行升職不過這幾日光景,而這宴會也非籌備許久,而毒酒的炮制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所以說,能夠知道宴會用什么酒用誰家的酒的人少之又少。思來想去,也只有黎潤行自己,管家和去酒坊買酒之人。”
“等等,你干嘛把黎潤行也算了進去,難道他要毒死自己么?”
“這不是在說可能性么!”史無名攤了攤手,“世間可以瞬間見血封喉的劇毒很少,多是需要一段時間才發作的毒藥,大家開始在懷疑那只逆流而上的羽觴——因為黎潤行喝過它便一命嗚呼,但是實際上斷腸草的發作是需要一段時間的,而這一點可以將他飲入毒酒的時間提前。也就是說可懷疑的人范圍很大,那幾個重點疑犯你不是都派人跟著監視了嗎?有回報了嗎?”
“有了。”蘇雪樓點點頭,“回稟的情況倒也有趣,首先是那個方進,他急急忙忙的不是為了回府,而是私下遣人在曲池苑內尋找什么人。”
“他在找什么人?”
“聽說是一個花匠!在曲池苑侍弄花草魚蟲的花匠,巧極,那人就是昨日渡我兩人的船夫。”
“他?”
“是。這方進沒有尋到這船夫,現在非常焦躁,據說從昨夜到現在徹夜未眠。我認為這個船夫很可能與昨日的案子有關,所以我也正在派人尋找他!”
“那個船夫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聽說好像是在出事之后!不得不說,方進此舉頗為奇怪啊!”
“船夫……”史無名皺了皺眉,“那么其他人呢?”
“白希曾派人去萱花樓打探——派那個莊廷去打探夕顏的情況,這么看來,也許他真的和夕顏有些什么。不過,昨夜萱花樓倒是熱鬧的緊,都是為這夕顏一人鬧的!”
“夕顏怎么了?”
“她昨晚回到萱花樓后便一病不起,病來的突然沉重,把萱花樓的媽媽嚇得都慌了神!”
“昨夜我就見她面色不對,這病來的倒是快!什么病?”史無名有些意外。
“我的人沒能等那么久,未曾等到把大夫請來再打探。我昨晚看她臉色就不好還以為是出事驚恐所致,現在想來大概也有身體的問題在吧!”蘇雪樓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隨即目光又變得狡黠,“愁怨佳人,病里西施都是讓人疼愛的,想來有許多人去掛心這位病美人呢!”
“哦,你又知道了!”
“不如我們也去探病吧!聽說人病的時候都會脆弱,也許我們會問到意想不到的東西!”
“想去看病美人就直說!”史無名不無揶揄地說。
“知我者,無名也!”蘇雪樓滿意地笑了。
(十一)
萱花樓的后門,觀棋和不語幫助自家的大人堵住了一個小廝——萱花樓的小廝。
“他就是伺候夕顏的小廝!我們打探到的!”觀棋悄悄對蘇雪樓說。
“做得好,回去有賞!”蘇雪樓點頭贊許。
被攔住的小廝有些疑惑的打量著這些人。
“不知二位公子找小人有什么事情?”
“卻不知道這位小哥外出有什么事?”蘇雪樓笑嘻嘻地說。
“喲,這青天白日的還不能出入自家大門了么?不過告訴你們也無妨,小人是給夕顏姑娘去取藥的!”
“小哥可否讓我們看看姑娘都用些什么藥?”
“咦,為什么要看夕顏姑娘的藥?”小廝非常疑惑的打量著這兩個人,抱緊了懷中的藥包。
“其實……”史無名的臉微微一紅,將那小廝扯到一邊,偷偷指了指蘇雪樓,“在下的這位朋友非常仰慕夕顏小姐,但是苦于無緣得見——你知道,原來有黎大人么!剛剛聽說姑娘病了,想送些上好的補藥給她,可是又不知道夕顏小姐是什么病,用的是什么藥,一旦藥性兩自相克,豈不是好心做了壞事,也耽誤了夕顏小姐的病體康復。所以……”他摸出一枚碎銀塞到那小廝的手中,“煩勞小哥行個方便。我的這位朋友可是身家富足,體面的緊,今后還要依仗小哥在夕顏姑娘面前為他美言幾句呢!”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那小廝釋然了,他忙不迭的將手中的碎銀塞好,笑嘻嘻地說,“既是如此,給公子你看看又有何妨?”
“你查到了什么?”待那小廝走后,蘇雪樓湊到跟前,“莫以為我沒有聽到你與那小廝說些什么,什么仰慕什么無緣的,將我賣了出去,若是沒有什么收獲,哼哼……”
“可不就是有了!”史無名點點頭,“那藥里有金銀花,甘草……”
“這幾味藥治療風寒也用得到。”
“是用的到,可是你知道它們也是解毒的么?”
“解什么毒?”
“斷腸草!”
“你是說夕顏是中毒?!”蘇雪樓的眼眸瞪大了。
“是!從昨夜她的情形和你探子回稟的情況來看,應該是。”
“真難以置信,夕顏也中毒了!可是她怎么會中毒?!”
“是啊,這是個問題!不過,眼前夕顏如何中毒暫且放放,你看那邊的來人是誰?”史無名一指街角。
(十二)
來人竟然是莊廷。
“他又來了,不是昨晚剛剛為白希打探過夕顏的情況么?今晨又來,看來白希和這夕顏果然是彼此傾慕!”
莊廷看到史無名和蘇雪樓兩個人吃了一驚,不過他馬上上前請安問好,那態度自然的就好像并不是在青樓楚館后門看見兩位朝廷官員一般。
“有幸遇見兩位大人,恰巧小人有下情要回稟。小人剛剛得知……”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昨夜那壇毒酒實際上是我家大人的!”
“什么?”
史無名和蘇雪樓一起為這個意外的消息瞪大了眼睛。
“你何出此言?”
“那泡芙蓉花根的酒是老爺叫小人去買的——上好的花雕,而那芙蓉的根是老爺讓馬夫王三去挖,本也是差王三清洗,可是那天王三急著如廁,把那芙蓉根塞給了小人,是小人替他清洗的。”
“老爺說那是當年的芙蓉根,泡酒來治療癰腫的。可是小人瞧著,那根須粗壯,怎么也不像當年生的!而且昨日小人竟然在宴會現場看到了那個酒壇,當時正值老爺出了事情,小人一時慌亂忘記了此事,昨夜回到家中又忙于大人的喪事,直到剛剛方才想起,所以才急急來向大人稟告!”
“這慶春酒坊的這些酒壇都是一個模樣,你怎么知道其中有一壇是你家老爺的?”
“它的壇口缺了一小塊,——那是老爺不小心磕壞的!照理說,老爺早該把它棄了才是,但是老爺房中的丫鬟小玉說老爺很小心的收著那壇酒。”
“原來是這樣。”史無名點頭,又問了幾句,莊廷便離開了,史無名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據黎府的下人們說,莊廷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從小賣身到府中,為人聰明伶俐,平日和白希頗為交好,——算的說來這兩人都是寄人籬下,年紀相當,而白希來府中的時候一直和莊廷住在一個院子當中。莊廷吃了不少苦,但是這不奇怪,為奴為仆自然是要吃苦頭,而且黎潤行這人……也是挺苛刻的,莊廷的確被責罰過——但是不至于到殺人的地步!怎么,你懷疑他?”
“事實上,如果莊廷是兇手,也能解釋的通。他可以下毒,當然也可以借服侍的機會給黎潤行倒上毒酒然后帶走下過毒的酒杯,也可以借服侍的機會去偷齊鳳來的杯子!”
“從剛剛莊廷告訴我們的情況來說,有些事情很有趣。”史無名說,“以黎潤行那種偏執的性格來說,他能容忍壇子有這樣的瑕疵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這么做有特殊的用意。”
“用意?”
“比如說,做標記!——酒莊賣酒的壇子花紋樣式就那么幾種,牡丹菊花蘭花芙蓉蓮花梅花,黎府是大戶人家,買酒也不是一壇兩壇,都是大批量的進貨,肯定是許多有和這一樣的酒壇,那么要如何在眾酒壇中辨別出來,自然就要做上些標記!”
“你是說黎潤行自己帶來了一壇毒酒?!”
“也許他的目的也是要毒死某個人!”
“這怎么可能?!”蘇雪樓瞪大了眼睛,“我們本來是調查黎潤行是被如何被殺,怎么就變成了黎潤行想要殺死誰了呢?”
“更諷刺的是他沒殺成別人但是反而被別人殺死了。”史無名聳聳肩,“只是黎潤行想要殺誰呢?”
“以這種曲水流觴的形式,只怕是無差別殺人吧!因為不知道酒杯會在哪里停下被什么人喝到嘴里!”
“說到這個……”史無名從袖子里抽出那張座位圖遞給蘇雪樓,“這個座位圖有趣的緊啊!你難道沒發現,黎潤行的朋黨和追逐者在曲水的左邊,而和他有怨之人都在曲水的右側。而且更有趣的是,在水流右側的人接到的羽觴顯然要比左面的人多——喝醉的人也要比左面多!”
“這是為什么?難道這水流還能看人下菜碟不成?”
“這世間有些事情……事在人為!”史無名莫測高深的一笑。
“咦?!”蘇雪樓此時倒是越發的糊涂了。
“在解釋給你聽之前,我們還要再見一個人。”
“誰?”
“黎府的老管家!”
(十三)
被叫到大理寺的老管家越發瑟縮了,蘇雪樓特意安排他在刑房答話,——雖然不是正式審問,兩邊甚至沒有衙役兵丁,可是刑房內幽暗陰森,看起來越發可怖。
蘇雪樓正在用一種非常感興趣的表情打量著某些刑具,手指不時的在上面敲敲打打。
問話的人卻是史無名,只是他那看起來如沐春風的表情實在和這里的情況違和,反而徒填了幾分詭異。
“曲水邊就坐的人的席位是事先安排好的嗎?”
“回、回大人,是的,是這樣的。因為畢竟有官職的高低和與大人的親疏關系在那里。而那些官職高過老爺的,老爺并沒有在曲水邊為他們安排位置,而是在旁邊為他們單獨安排了酒席。”
“果然。”史無名回頭朝蘇雪樓笑笑,“因為吟詩作對也是需要才情的,何況有些時候還需要急智,而這才情可不是每個人都有,讓那些位高權重之人遭遇這樣可能的尷尬或是丟這樣的臉可不好!”
“他考慮的倒也周到!”蘇雪樓一邊冷哼了一聲一邊用手指彈了彈夾棍。
史無名看著他的動作,自己也是站起身來繞著那管家身周來回的走了幾圈,期間一言未發,老爺子在他目光的審視下越發的瑟縮。
“我不明白,管家,你眼神閃爍,你到底瞞了些什么?!”史無名突然說了一句,“當日,你的眼神一直在瞟著方大人,莫非你和他……私下有什么交易?”
“大、大人你這是說哪里話,老奴怎么可能和方大人有交易?!”老管家被這天外一語駭了一跳。
“若無交易——你家大人的位置若非是有人事先吐露,那只流觴怎會自己找到他?而位置的安排……誰能比座位管家的你更清楚呢?”
“沒有啊大人……”
“話說回來,我這大理寺有許多特色,不知道管家你聽沒有聽說過……”蘇雪樓隨手拿了一根水火棍在手中掂了掂,“這里接納過全國的罪犯,他們奸邪狡猾,但最后都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們曾經經歷了什么?”
“大、大人,的確是方大人事先打聽了座位的安排。”老管家嚇得淚眼汪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塞給我十兩銀子!問我要了座位圖和一套各花色的羽觴。老奴怎知道他能做如此歹毒之事,只是一時間鬼迷心竅收了他的銀子,誰、誰成想他竟然是想要謀害我家老爺!出了事后,老奴越思越怕,生怕被方大人滅口,也怕被大人們懷疑是兇手的同黨,所以一直也不敢吐露真情,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將嚇得手腳亂跌的管家帶出去后,兩人相視一笑——果然詐出來了!
“你怎么能判斷出那羽觴之事是方進做的?”
“自然是來自于因為方進的所作所為。給你個提示,那個掌管園中的花鳥魚蟲的花匠!”史無名微微一笑。
(十四)
花似錦,柳如煙,煦暖的陽光下,曲江更是碧波粼粼,浮光躍金。
水平緩的流淌著,清澈見底,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魚細石,幾條錦鯉正慢悠悠的在水底游蕩,似乎在尋找食物。史無名將手伸進了水中,撩動著波浪,清涼的流水從他的指尖流過,細碎的陽光在他手中跳躍。
“呀!”身邊的觀棋突然輕輕的尖叫了一聲。
“怎么了?”史無名問。
“大人,魚過來了!”
幾條半尺長的錦鯉聽到了水聲慢悠悠的結了群游了過來,它們并不害怕,甚至非常膽大的觸碰著史無名的手指。
“它們好像在要吃的!”觀棋看看自己主人,“您……要抓一條么?”
“嗯……你來動手!”蘇雪樓摸著下巴考慮當中。
“不要,饒了小人吧!”觀棋苦著臉說。
“你可不能驚走了它們,若是驚走了它們,你去尋別人為你破案吧!”史無名冷冷地說。
“賢弟此言甚為有趣,望賢弟詳加解釋!”
“那是自然。”史無名點頭,“若要解釋它,先想想昨夜曲水中的第一怪——為何對岸之人接的羽觴多!”
“是啊,我還奇怪這水流還能挑人不成!”
“當然不是水流挑人,昨夜光線昏暗,實在是看不清這水中有些什么,但是今日一看,倒是有很多有趣之處!”史無名拉了一把蘇雪樓,“你看這水流,是不是都在右側的彎曲處形成小小的回旋。而這些回旋的地方是不是都對應著一個人的桌案?”
“是……這是?”
“怎么能讓荷葉到某個人面前停下呢?其實,是可以有某些小竅門的。比若說在水底下悄悄挖一個坑,那么水流在流到那里就會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而這個小小的漩渦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比如讓一片荷葉有更多的幾乎滯留在那里。而這水渠中的這些洼陷都在曲水的右側。也就是說,黎潤行想讓在右側的人多接到荷葉,多接到荷葉就意味著多喝酒或是多作詩。曹子建和李青蓮之才并不是人人都有,黎潤行此舉也是包含著一點點惡毒的心思,他想看著這些人出丑!”
“果然好手段!”蘇雪樓感嘆了一句。
“昨夜曲水第二怪,羽觴靈異逆波而上!”史無名折扇一搖,“世間水上漂浮的東西都是順流而下,但我卻知道如何讓它逆流而上!”
“如何能讓它逆流而上?秘密到底是什么?”蘇雪樓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
“秘密就是魚!就是這些你心心念念想要吃掉的錦鯉!”史無名有些忍俊不禁的笑了,他轉頭望向書童們,“有荷葉嗎?”
“大人,稍等,立刻就得!”觀棋一疊聲的喊,最后反而是不語悄無聲息的遞過來兩張荷葉。
史無名把那張荷葉扔到了水里,在水中撩撥,水發出嘩嘩的響聲。只見不多時,他的手邊圍繞了一群錦鯉。荷葉被它們簇頂著,在水中慢悠悠地打轉。
“這……”蘇雪樓訝然。
“其實曲水逆波的秘密是錦鯉!花匠訓練錦鯉聽到水聲便游來,然后簇擁著荷葉逆流而上到達某個位置就能得到食物。這些魚都是受過訓練,它們聽到水聲就會游過來覓食,而魚本身的天性就是喜歡躲藏在樹葉下水草間,它們躲藏在蓮葉的下面。為了區分是某片荷葉,我懷疑在那片荷葉的下面,那花匠也放置了少許的食物,魚兒們被花匠用特殊手段訓練后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能把荷葉帶到發出擊水聲音的地方,它們會得到更多的食物。而這就是蓮葉逆流而上的秘密,而這也是方進給黎潤行的驚喜!這個手段在夜晚并不容易被發現,而且即使被發現也可解釋為鯉魚有靈性,力爭上游,魚躍龍門之意!”
“不錯,說得通!”
“方進為了討好黎潤行,想出了用所謂的祥瑞之兆來拍黎潤行的馬屁。但若說方進能以如此手段去殺害黎潤行,我卻不信,畢竟他得不到毒酒還有他還指著黎潤行向上爬呢!”史無名搖了搖頭。
“那方進現在正在搜尋那位花匠又是為何?”蘇雪樓輕輕一拍手,“我明白了,他認為兇手是那個花匠,他想先抓住他以自保——畢竟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干系!”
“是的。但我并不認為兇手是那個花匠!我認為兇手是——夕顏!”
(十五)
“你懷疑夕顏?她不是也中毒了嗎?”蘇雪樓有些不解的歪了歪頭。
“她沒有表現出來是因為她服用的少!至于她為什么會中毒……”史無名頓了一下,微微有些臉紅,“青樓中女子,勸客人飲酒自有一套本領,她們撒嬌調笑,有時會將自己喝了一口的酒勸客人喝下,男人們溫香軟玉在懷哪有不應的道理!想想看,夕顏她只需要佯裝不勝酒力,將喝了一口的毒酒遞給黎潤行,想當然,黎潤行定然無所防備,喝下杯中的酒。”
“可是黎潤行桌子上的酒壺里的酒并沒有毒!”
“誰說毒一定在酒壺或是那只失蹤的酒杯里?是在羽觴里!而且是從上面那壇毒酒里倒出來的!”
“你為何如此推斷?須知在夕顏給黎潤行勸酒的時候,那壇毒酒還遠遠的在上游!”
“你覺得方進為什么要和老管家買一套各種花色齊全的羽觴?因為他不知道當天黎潤行會選擇什么搭配,黎潤行那天選的是牡丹,可想而知,方進在放羽觴的時候會選擇什么花色!”
“牡丹!”
“是,所以說落在桌下的那只牡丹杯才是方進用的,而在曲水里找到的羽觴的花色卻是蓮花!所以說那絕對不是方進用鯉魚送上的那杯酒!”史無名雙手交叉,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想想看,夕顏當初為什么被罰了酒?那是因為她沒有做出蓮花的詩,直接用了古人的《西洲曲》,蓮花杯早就在夕顏的手中。勸黎潤行喝下毒酒的手段非常簡單,即是我說過的她借自己不勝酒力,呷一口后哄黎潤行喝下剩下的酒!”
蘇雪樓立刻悟了出來:“如此說那只放過毒酒的羽觴是特意被扔到水中去的!那么有一個人非常可疑——白希!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雙手和袖子都濕了!”
“偷偷扔一只羽觴不需要把手伸到水里……我懷疑……”史無名搖搖頭,他把手指探入了水中的淤泥當中,摸索了不一會兒便有了收獲。
那是一只酒杯,畫著牡丹的酒杯!
“怪不得查不到黎潤行的酒杯,原來被按到了淤泥里!”蘇雪樓挑了挑眉,“白希和夕顏合謀!”
“合謀一定是有的,但是可不一定是和白希一人!夕顏沒有負責放流觴的時候,負責放酒的是莊廷!莊廷將毒酒用流觴傳給夕顏,夕顏哄黎潤行喝下了酒,隨后夕顏走到上游去放酒,在黎潤行毒發時逃離干系,而莊廷趁亂拿走了齊鳳來的酒杯用以嫁禍,而白希將有毒的羽觴碰到了水里還將黎潤行的酒杯摁到了淤泥里!”
“那么是他們三個人合謀!”蘇雪樓有些不可理解的搖搖頭,“可是這里還有個問題,毒酒是黎潤行帶來的,黎潤行帶毒酒是來毒死自己的嗎?”
“是啊,這個問題倒是著實有趣!”
(十六)
“如果我是黎潤行。”史無名在黎潤行曾經的座位慢慢坐下,臉上換上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我剛剛升了職,躊躇滿志,得意洋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如今的春風得意,我把自己要拉攏的和自己想要打擊的人都集中在了一起。我想向他們顯示自己的得意還想打擊一下自己討厭的人。”
“我是個非常注重細節和對生活講究的人,有些偏執還有些迷信,我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比如說坐在我身邊陪酒的這個女人,她喜歡的不是我,她喜歡的是別人,但是我怎么會讓她稱心如意,她想拒絕我,她怎么可以拒絕我?!她既然拒絕了我就要付出代價,那么代價就是……死亡!”
“我坐在曲水的左側的上游,旁邊是有求于我的人而我的對面是我討厭的人,他們令我討厭到……恨不得殺掉!可是我要怎樣殺掉他們,或是殺掉他們其中的一個?”
“而我不能親自動手,因為那會毀了我的前途,所以我只能借刀殺人,借誰的手用這把刀呢?當然是夕顏!借這個女人的手殺人,然后她會被當做兇手抓住,然后被處決……”
“你揣摩了這許多,黎潤行到底想殺的是誰?”
“白希,黎潤行想殺的人是白希,從方進指責白希的話看來,大家似乎都懷疑夕顏的情人是白希!但是我卻不如此認為。”
“才子佳人,這難道不很正常嗎?”蘇雪樓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困惑。
“如果你愛上一個人,知道她罹患重癥,卻只是派遣仆人去看嗎?”
“這……的確不符合常理!”
“相信你調查后也會知道,白希沒有常涉足青樓的花名。”史無名露出了一個了然的微笑。
“不錯,正是,這人極為方正,如非是和黎潤行必要的應酬,他從不涉足煙花之地。”蘇雪樓點頭——這正是他剛剛困惑的原因。
“所以照我來看,夕顏的情人是莊廷!而白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幫助他們。”
“咦?!”蘇雪樓怔了一下,但是隨即撫掌,“莊廷作為仆人卻常常跟著黎潤行到處走,他的確是最有可能接觸到夕顏的人。”
“不錯,正是如此!還有觀棋,我來問你,當日你是在哪里遇到去報案的莊廷的?”
“大人,是在水邊啊,我剛剛到水邊,就看見了他啊!”
“果然,我一直就在奇怪,為何莊廷能找到我們兩個?我們兩個微服前來無人知曉,這莊廷說是去報官,去官府的路在那邊,卻為何跑到這里來被觀棋遇上?其實……”史無名微微一笑,“他是來找那個給我們當船夫當花匠的!可是卻恰巧見到了觀棋,所以就借便說自己是來報案!”
“可是莊廷為什么要給船夫報信?他們兩個人……也是同謀?”
“可能,但是更有可能的是莊廷一開始就知道方進的計劃!可否記得莊廷來向你我報案的時候,他說的是黎潤行是喝了一杯毒酒后身亡的,其實我那時就在想,他既非仵作,又如何能判斷出黎潤行是因何而死?”
“有理!”蘇雪樓點頭,“也就是說黎潤行認為白希就是夕顏的情人,所以他想借夕顏的手殺掉他。只是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黎潤行如何能控制那杯毒酒讓他到白希面前?”
“當然可以。”史無名說,“黎潤行的位置是在最上游,就如夕顏所說,他有著對每只漂過自己面前的羽觴的選擇權,如果他的目的就是接到那杯毒酒……”
“他接那杯毒酒?他要自己找死?”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可以接到酒,但是卻可以選擇不喝。比如他完全可以說自己難擋酒力,而愿意幫他喝酒的人大有人在。當然,他也可以自己選擇誰替自己喝下這杯酒。”
“在所有的座位都是按照官位大小來安排的,但有一個人的座位是例外,那就是白希。我們知道,黎潤行對于白希表面上很好但是實際上不然,白希就是他的瑕疵,他那些完美政績和他征服路途上的瑕疵,你看他一直壓制著白希的舉動就能得知,他在嫉妒,他在深深地嫉妒白希!他把自己喜歡和討厭的人劃分的涇渭分明,為什么單單漏掉了白希,還把白希的座位安置在了離自己很近的位置。為什么?”
“為了比較容易的遞給他一杯毒酒?!”
“正是!如果我是你的主子,如果我說自己酒力不支需要你代飲,你會拒絕嗎?”
“當然不會!”蘇雪樓恍然,“如果白希死了,黎潤行就會立刻指出他的死是因為喝了那杯酒,而那杯酒是夕顏倒出的,黎潤行會說夕顏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殺死他,夕顏必死無疑。真是好毒的計策!得不到就毀掉,看來這的確是他的性格。此等心腸,坐得高官也不會為民喉舌!”
(十七)
“他是夕顏殺死的,見到他,奴家心中便如油煎火烹!奴家本是要贖身的,難得有人不嫌棄奴家的出身,愿意與我白頭偕老。只是這黎大人橫插一腳,非逼著我與他分散。黎潤行財高勢大,他怎能與之抗衡,硬抗下去到頭來也只能害了他,奴家本想說服他知難退卻,只是狠心的話說出來卻是傷人一萬自損八千,都是兩敗俱傷!我那違心的話說的、說的連自己都不服不甘,如何說服得了他?”夕顏的淚水簌簌落下,“我也勸他,莫要和黎大人爭長短,那樣心胸的人……爭不過的,爭不過的!所以為了我與他的長久之計……我只能殺了這個卑鄙小人!”
“你何苦要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史無名嘆息了一聲。
“既然兇手已經伏法,還不快帶下去!”蘇雪樓截斷了史無名和夕顏的對話。
“你這是……”
“莊廷逃跑了,我們會發下海捕文書,通緝于他。”他拿了一張人像給史無名。
“就如此了結此案?”史無名怔住了,“此事你只追究她一人?”
“夕顏之花,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闃然零落。此名不祥,多指突然香消玉殞的薄命女子。夕顏,真是個不祥的名字啊!”
“你為何如此?”
“即使再美麗也是紅粉骷髏,而且她的確是兇手。當然,兇手也最好就是她。”蘇雪樓唇邊露出一絲冷笑,“對我來說,白希要比這個女人有價值的多!朝廷需要的是好官,不需要如黎潤行一般的蛀蟲,在于我,定然要保住白希,而對于你的推論來說,你不能證明他真的參與到謀殺黎潤行一事當中,不是嗎?”
“是啊,我不能!”史無名嘆了口氣。
“所以這就是權術,這就是官場,這就是長安!”蘇雪樓冷笑。
(尾聲)
“我請你吃魚!”
觀棋和不語手腳利落的擺上了碗碟和酒菜,其中的主菜就是一條紅燒鯉魚。
“嘗嘗,這可是錦鯉!”
“這、真的是錦鯉?曲池的?”
“少了一條,他們不會知道的!”蘇雪樓不以為然的說。
“我的天啊!”
“這些家伙終日游逛度日,卻不知飽食終日,終究入網得此一烹!”蘇雪樓折扇掩住的唇,似乎是笑著的,但眸中卻是毫無笑意。
“不要吃個飯也彎彎繞繞!”史無名抱怨道,“你是指那些外戚?”
“不錯,憑借自家一個女子得到陛下寵愛的機會來凌駕他人之上,飽食終日,作威作福!是啊,這樣的人不知惜福不知收斂,終究會入網得此一烹!朝中干實事的人太少了!”蘇雪樓嘆息著說,然后萬分討好的給史無名夾了一塊魚,“其實我覺得,我此生最為正確的事情就是把你調到了大理寺。”
史無名翻了個白眼,他沒有理會那塊魚,“聽說每次吏部往上選拔官員,都有些許貓膩在內。”他的笑容變的有些危險,“雪樓兄,你且說說,我的高升有哪些貓膩在里面?”
“這是哪有的事啊!”蘇雪樓連忙擺手。
“真的嗎?”懷疑的眼神。
“當然!”蘇雪樓堅定的說,他的目光無比真誠,“無名,我讓你來這大理寺,其實并無他意,正是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人中眼神最為清澈,無塵無垢的人,我相信你來到這里,一定會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好官。我真的看好你!”蘇雪樓用力地拍了拍史無名的肩膀。
“真的?”
史無名覺得心里慢慢充滿了感動與干勁,他突然覺得調任來大理寺也沒什么不好,人生總是充滿希望的,卻不知道蘇雪樓在一旁露出奸詐的微笑。
史無名終于開始動筷。
此時卻有人前來通報,說有一個叫李忠卿的人來到了大理寺。
史無名聞言扔下筷子急急忙忙的跑到客廳,李忠卿果然就在那里,風塵仆仆,滿面煙塵。
“哇,忠卿,你是特意來看我的嗎?”史無名非常感動的問。
“不!我是來就職的。”李忠卿一向鮮有表情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意,“因為我也調任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