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燈火開始搖曳起來,北城一如既往地熱鬧,各個酒肆早已人滿為患。黑水會覆滅后,跟黑水會火拼的小幫派組成了新的幫派——同新盟。他們掌控了王城的整個地下世界,自他們統治地下世界后,同新盟的成員在王城里無法無天,老百姓的日子更加難過了。三司調出三千司衛,加強了王城的治安管理,同新盟才收斂一些。醉心樓的生意依然火爆,樓里風花雪月的男男女女們,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三娘在房間里斜靠著,手里的酒杯不停地搖晃著,酒液在杯壁上劃出細碎的弧線。不多時,小千從外面走進來,腳步輕得像片落葉:“三姐,那幾個家伙又來了。”
“那不是很正常嗎?”三娘抬眼,眸子里閃過一絲冷光,“他們最近搞了個同新盟,王城里再無其他幫會了,便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了!”
“是啊,”小千往門口瞥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聽說云都院在朝上極力爭取重查黑水會的案子,可他們從中作梗,龍皇最后讓他們草草結案了。現在云都院調了三千多司衛,輪流日夜在王城巡邏……”說到這兒,他湊近三娘,幾乎將嘴唇貼在她耳邊,“我還聽說,三司暗地里還調動了一大批人,混進人群里,似乎在調查什么。”
三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頭微蹙:“云都院就一個人,他們卻是一伙人。右丞相余瀾從來也不管這些事情,付成恩一個人幾乎只手遮天,現在還有古天幫著他們,云都院怎么可能斗得過他們?瞾王又不好插手太多。”語氣里滿是無奈。“現在不一樣了,”小千眼里透出幾分興奮,“云帥回來了!聽說正在大石壩布置萬象太極八卦陣,還招募了五萬多民工呢。”
“難怪了,”三娘恍然大悟,手指在杯沿上輕輕敲擊著,“三司這么大動靜,是為了讓云帥能夠順利將這陣法布置下去。以那幾個人的德行,肯定會從中阻撓。上次云帥還在云家坳的時候,有一次回王城,在北大街那邊將吳讓的二兒子打成重傷,后來吳讓找了個借口,硬說云帥私自鍛造武器,想要啟稟他造反,為此武王還專門跑了一趟。好在那個時候,王城還不是他們說了算,然而現在是龍皇說了算。所以云都院這么大力地加強治安管理,暗地里又派下去那么多人,看來是要好好整治他們,以防他們去給云帥搗亂。這么大的工程量,稍微有一點不對的地方,就會給他們留下口實。何況云帥本身就不喜歡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看向小千:“小千,找人把我們知道的情況想辦法送到三司去,希望可以幫到云都院,好讓他能將那幫混蛋死死咬住。另外將我們的暗線也全部派出去,一旦獲知重要線索全部提供給云都院。”“三姐,放心!”小千胸脯一挺,語氣堅定,“這件事情交給我去辦!一定不能讓他們去找云帥的麻煩!”小千說完,便退了出去。三娘待小千出去后,自己便走到床邊坐下,似乎要換衣服。只是床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什么也看不見。此時,醉心樓的高處,一個身影倏地閃了上來。此人的速度極快,幾個跳躍間,便躍過層層屋檐,一路朝著城外飛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醉心樓最深處的密室里燭火搖曳,將幾人的影子拉得歪斜。佝僂的瘦老漢捧著賬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壓得極低:“各位大人,這是近月來的進項明細。”
付成恩眼皮都未抬,賬簿被他隨手甩在紫檀木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他緩緩環視眾人,指尖在桌面上輕叩:“姓云的那老東西回來了,非要折騰什么萬象太極八卦陣。這殺陣一成,有國師撐腰,對抗魔族是容易了——可你們想過沒有?五萬民工加上拓拔巨人族,哪一樣不要真金白銀堆?他想當英雄就讓他當去,咱們的心思,從來都在錢上。如今這么大塊肥肉擺在眼前,咱們卻連口熱湯都喝不上,你們說,這口氣咽得下?”
“丞相放心!”吳讓肥厚的手掌在油光锃亮的衣襟上搓了搓,臉上橫肉隨著笑聲亂顫,“民工堆里早安了咱們的人。方才還遞信來,說工程是大學院的任老那幫老頭子盯著,云春太那犟驢,竟跟著民工一起打夯呢!哈哈哈!”他笑得太急,唾沫星子濺在雕花桌沿上,自己卻渾然不覺。
付成恩眼里倏地閃過一絲狠光,猛地一拍桌子:“辦得好!只要他云春太那邊出半點岔子,咱們就聯名參他一本!沒他,這大陣照樣能成!到時候工程落到咱們手里,還愁撈不到錢?”笑聲在密室里撞出回聲,帶著說不出的貪婪。
“可……以云春太的性子,怕是難出紕漏吧?”陳太閑捻著山羊胡,眉頭擰成個疙瘩。
“再小心又如何?”付成恩冷笑一聲,聲音里淬著冰,“他就一個人,加上大學院那幾個老骨頭,底下可是五萬多張嘴、五萬雙手腳。只要里頭動些手腳,一旦亂起來,就不是一兩個人的事了。”
幾人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了他的話外音,臉上都泛起心照不宣的笑。
“對了,”李寄忽然側過臉,語氣陰惻,“最近云春生鬧得挺歡,要不要……”
“讓油麻子收斂些!”付成恩打斷他,語氣陡然狠厲,“老老實實守著他的檔口,別給我整幺蛾子。敢礙著我賺錢,他的小命,我隨時能捏碎!”他頓了頓,又道:“李寄,你去傳話。告訴他,我今天能扶起來一個同新會,明天就能讓他連渣都不剩!”
“屬下明白!量他也不敢造次!”李寄躬身應道。
“行了,都盯緊大石壩的動靜。”付成恩站起身,臉上又堆起油膩的笑,“老夫今兒高興,下去樂呵樂呵!老保子,叫你們趙三娘來!”
老保子連忙應著上樓,不多時,趙三娘便掀簾而入。她身著水紅紗裙,手里帕子輕輕一甩,另一只手搭在付成恩肩頭,聲音柔得像水:“喲,付老爺喊我,是有什么吩咐?”
付成恩眼神頓時變得火熱,直勾勾盯著她:“給咱們備個大房間,姑娘們讓他們自己挑——今兒我要小千陪我,好些日子沒見那小妮子了。”
三娘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瞧您說的,付老爺也會念著一個姑娘?不巧呢,小千被我打發去城東買糕點了,那丫頭野得很,誰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要不,讓新來的翠紅陪您?雖是新人,可機靈得很,保管伺候得您舒舒服服,您看如何?”
“好!好!就依你!”付成恩笑得滿臉褶子,說話間,一只手猛地在三娘臀部捏了一把。三娘臉上依舊掛著笑,指尖卻悄悄攥緊了帕子,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她斜眼瞥向李寄,那人自從把她賣到這樓里,便再沒正眼看過她,此刻正低著頭,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也紛紛跟上,付成恩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終究不敢太過放肆,只能悻悻跟著離開。
密室的門關上,三娘才緩緩松開手,帕子上已攥出了褶皺。她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眼底涌上一層濕意——就算在這醉心樓里地位再高,在這些人眼里,她終究是個可以隨意輕薄的玩物,這是刻在骨子里的屈辱,掙不脫,也逃不掉。
三司都院最近收集了不少黑水會的線索,也掌握了同新盟的所有行蹤,卻再無更深進展。找不到切入點,就沒法拖住朝里那群人。云狐和幾個捕頭見春生如此煩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人!”
春生回過頭:“你們說,該怎么做才能把幕后主使揪出來?”
“大人,不如找個機靈人混進同新盟,最好能跟在油麻子身邊,這樣就能第一時間掌握他們的動向和接觸的人。”云狐的建議讓春生眼前一亮,可轉瞬又恢復了平靜,“這辦法雖可行,但太過機靈的人往往防備心重,容易引起油麻子的疑心。我倒覺得該找個本分些、有身手、帶點缺陷,又能讓我們信任的人——不然很容易被反制,那就麻煩了。”
“大人,我知道一個人。”王捕頭插話,“他以前給黑水會扛活,現在閑在家里,孤身一人,唯一的缺陷是不會說話。”
“你對他了解多深?”春生一聽是啞巴,頓時來了興趣,“有時候啞巴反倒是優勢。”
“我跟他認識很久了,他身手了得,尤其擅長硬功,現在更厲害了。就因為不能說話,才去黑水會做了力工,從那以后我們就很少聯系。上次黑水會鬧事,他被抓了,我才知道他在那兒扛活。”王捕頭解釋道。
“好!太好了!”春生難掩急切,仿佛已看到那幫人的結局,“有這個身份,又是啞巴,想必能很快打消油麻子的戒心。去,把他找來!”
王捕頭急忙跑出去,過了許久,才拉著一個精壯漢子進來:“大人,人帶來了。”
春生等人看向眼前的漢子,瞧著倒老實憨厚。他仔細端詳著問:“老王,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馮逸風。”精壯漢子突然開口,在場的人都驚得不知所措。王捕頭更是如遭雷擊,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春生卻很平靜——能坐到這個位置,什么場面沒見過。“你既然能說話,為什么要裝啞巴?”
“稟大人,是我自己不想跟人說話。”馮逸風認真回道。
春生盯著他,王捕頭上前揪住馮逸風的衣領:“好你個臭小子!枉我在大人面前說你憨厚老實,你居然裝啞巴騙人?”
馮逸風推開他:“如果你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被最好的朋友殺死,還會對這個世界有好感嗎?”
王捕頭被這句話問懵了。馮逸風理了理衣領,緩緩道來:“我原是蜀瀾王府東都王城人,家里世代經商。到我父親這一輩,生意越做越大。他雖經商多年,對朋友卻從不吝嗇。他有個好友叫白齊家,也在王城做生意,卻屢屢虧損,每次都來向我父親借錢周轉。
“我們家有塊祖傳玉璧,是傳世之寶。一次喝酒時,父親不慎說了出去。白齊家看中王城的古董生意——那時達官貴人都愛收藏,利潤很高——他想開家大古董店,店開得快,生意也不錯。可他有個毛病,有了錢就囂張。一次在外喝酒,得罪了王城的付成恩。
“那時付成恩還沒進京城,他城府極深,找了王城另一個做古董生意的錢生金設局。白齊家不僅賠光了所有錢,還欠了付成恩十萬食祿。錢生金綁了他,不給錢就要他的命。沒想到白齊家竟把我父親酒后說的話抖了出來。
“付成恩知道后,直接帶著白齊家來我們家,要我父親替白齊家還錢。那時我們家生意雖好,一下拿出十萬卻難,至少要十天半個月,況且家里的錢基本都投在了進貨渠道上。父親請他們寬限半個月,一定湊齊,付成恩居然一口答應了。
“接下來的事,想必你們也能猜到——我們家的進貨渠道全出了問題,貨物丟失,欠我們貨款的人也都沒錢還。父親想過各種辦法借錢,卻一分也沒借到。半個月后,錢生金和白齊家帶人來了。父親怕我受傷,讓我躲進書柜。他本是幫白齊家,沒想到對方為了活命,竟親手殺了他。那時我才十一歲,母親也被他們殺了,祖傳寶貝也被搶走。”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又怎么知道背后是付成恩設的局?”春生追問。
“書柜里有暗道,我從那兒逃了出去。后來在山上拜了師傅,學了十年武藝,下山為父母報仇。是錢生金臨死前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春生點頭,“你裝聾作啞,是因為啞巴不會說話,不易被察覺吧?不如跟我們合作,你仍裝作啞巴混進同新盟,幫我們找出他們的幕后黑手。”
“我不想合作。”馮逸風斬釘截鐵。
“你手上沾了人命,就不怕我現在抓你?”春生再試。
“卸劍王城的百姓都知道云大人辦案憑真憑實據,不會僅憑我的一面之詞就抓我。”馮逸風胸有成竹。
王捕頭上前怒道:“馮逸風,沒想到你……”話沒說完就被春生攔住。春生臉上帶著笑意:“你走吧。”
“真的?”馮逸風有些意外。
“自然。你說得對,我不會因一個故事抓你。況且這是蜀瀾王府的事,與我卸劍王城無關。”春生語氣輕松。
馮逸風帶著疑惑離開。春生示意云狐和王捕頭過來,在兩人耳邊低語了幾句。兩人越聽越興奮,聽完立刻立正:“大人放心,我們一定辦好!”
云狐和王捕頭腳步輕快地出去了,春生也笑了,其他捕頭卻一臉茫然。
馮逸風往住處走,路過一家酒肆,進去吃了些東西,喝了一壺酒。結賬后準備回家,路過一條必經的巷子時,遠處走來一位姑娘,看樣子也喝了酒,走路搖搖晃晃。
馮逸風沒太在意,可那姑娘竟徑直朝他走來。他往旁邊躲閃,姑娘卻像認準了他,到跟前就直挺挺倒了過來。“噼啪”一聲,姑娘手里的酒壺摔在地上。馮逸風無奈,伸手想扶,沒料到姑娘的衣服竟像紙做的,他沒扶住人,反倒一把扯掉了外層衣衫——還好里面還有內衣。
“啊!救命啊!救命啊!”姑娘受了驚嚇,雙手護住身體。
馮逸風嚇了一跳,丟掉手里的布,伸手想捂她的嘴,剛要開口解釋,周圍突然出現一群三司司衛,舉著長槍將他團團圍住:“別動!”
馮逸風看著這陣仗,徹底懵了。司衛們讓開一條道,云狐和王捕頭走進來,看著他說:“馮逸風,還不拿開你的手?”
馮逸風這才回過神,趕緊松手。地上的姑娘像是暈了過去,云狐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站起身道:“來啊!馮逸風意圖強暴這位姑娘,姑娘竭力反抗,他竟情急之下將人殺害!立刻押回三司,等候大人處置!”
馮逸風正想伸手再探,卻被云狐一把抓住:“干嘛?想毀尸滅跡?”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稀里糊涂成了殺人犯。心里不甘,卻毫無辦法。司衛給他套上枷鎖,戴上鐵鐐。他望著王捕頭,希望對方能說句公道話,可王捕頭只望著天,根本不理會。馮逸風只好作罷,被司衛押走了。
等人走遠,地上的姑娘一下坐了起來,笑道:“云大哥,我演得怎么樣?嘻嘻!”
云狐豎起大拇指:“丫頭演得好!馮逸風都嚇傻了!哈哈哈!”
“就是,估計他現在還沒反應過來!”王捕頭也笑著附和。
“哈哈,太好玩了。不過云叔叔會不會真判他死刑啊?”
“放心吧,不會的。你還不了解你云叔叔?”云狐安慰道。
“云大哥,那我先回去了,王叔再見。”
“路上小心!”云狐和王捕頭叮囑道。
“放心啦,我也修煉了這么久,再說從這兒到學院就幾分鐘路程。”姑娘的聲音漸漸遠去,云狐和王捕頭看著她消失,才轉身離開。
馮逸風被押進大牢,仍沒回過神。他扶著鐵欄喊:“冤枉啊!我真的冤枉!我要見云大人!”
牢頭不耐煩地走過來,“哐哐哐”敲著欄桿:“吵什么吵!”
“求求你,我是冤枉的,我要見云大人,你幫幫我……”
“那么多人都看見了,還喊冤枉?等著砍頭吧你!”牢頭得意地走開了。
馮逸風扶著鐵欄的手無力滑落。剛才還在喝酒,現在卻成了死囚。他越想越不對勁,腦子忽然清明起來。剛站起身,就見春生已站在牢房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云大人,就算我不跟你合作,你也沒必要這樣玩吧?這會出人命的!”
春生不以為然:“馮逸風,我沒閑情跟你玩。你自己好好想想,是要活,還是要死。”說完轉身就要走。
“云大人,等等!我跟你合作就是了!”馮逸風知道此刻別無選擇,“搞這么大陣仗,差點被你玩死。”
春生滿臉得意:“我可沒逼你,是你自己同意的。”他從懷里掏出一份協議,“簽字,按手印。”
馮逸風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簽了名,按了手印。春生收回協議揣進懷里:“你要是好好合作,這份協議就是廢紙一張;要是不好好合作,它能變成任何東西——你該明白。”
馮逸風雖有不甘,卻已是板上魚肉:“放心,云大人,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好。”
“現在沒外人,我告訴你個秘密。”春生神色一凜,“其實我一直懷疑,黑水會、水蛇幫,包括現在的同新盟,幕后推手可能是左丞相付成恩!”
馮逸風聽到“付成恩”三個字,眼里瞬間閃過銳利的光芒:“大人,我向你保證,一定把他揪出來!”
“好。”春生點頭,“我會安排你越獄,之后全城通緝你——你得確保不會被我們抓到。”
“大人放心,我一定不會被抓到!”馮逸風語氣堅定。
春生拍了拍他的肩頭:“你自己也小心。”說完便離開了。
馮逸風從春生眼里看到了真切的關心。這些年,除了師傅,這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誠的關懷。
夜雨像扯不斷的銀絲,把王城裹在一片濕冷的昏暗中。三更梆子剛落,天牢里突然爆發出獄卒變調的叫喊:“跑了!那啞巴殺人犯跑了——!”
聲音撞在雨幕里,碎成一片慌亂。春生正坐在三司衙署的書案后,指尖捻著同新盟的密信,案上燭火被風卷得猛地一跳,燒著了信紙邊角。他“嚯”地起身,袖擺帶翻了硯臺,墨汁在宣紙上漫開,像一灘化不開的黑血。“廢物!”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官袍,連扣子都系錯了兩顆,踩著濕透的靴子就往外沖。
廊下燈籠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照亮他倉促的身影。經過月洞門時,他故意腳下一滑,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手肘磕出老大一塊淤青。暗處兩個捧著茶盞的小吏慌忙低頭,眼角卻把這狼狽模樣記了個分明——他們是右丞相余瀾的人,此刻定在心里嘀咕:云大人今夜確在忙公務,對牢里的事半點不知情。
天牢里早已亂成一鍋粥。火把光在雨霧里搖搖晃晃,映著馮逸風那間敞著的牢門。鐵鎖被撬得變了形,斷口閃著新磨的白茬,地上扔著根磨尖的鐵釬,釬尖沾著鐵銹。墻角排水口鐵柵被掰開一道窄縫,夠一人側身鉆過,縫里掛著半片囚服布料——那是春生特意讓人縫的舊布,一扯就破,看著像倉促逃脫時刮下來的。
“云大人!”牢頭跪在泥水里,臉都白了,“小的半個時辰前巡查還好好的,剛聽見響動跑過來,就見……就見牢門開了!”
春生沒理他,舉著火把往排水口照。火光里,泥地上有串模糊的腳印,被雨水沖得快要看不清,歪歪扭扭往城墻方向延伸。“追!”他把火把塞給獄卒,聲音因憤怒發顫,“派兩隊人沿排水渠搜,再調三十個司衛堵死西城門!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給我找回來!”
說著,他突然轉身踹向牢頭胸口。牢頭“嗷”一聲趴在地上,春生又踹了兩腳,罵道:“混賬!讓你盯緊這個要犯,你就是這么盯的?天牢的規矩都喂狗了?”聲音極大,震得旁邊牢房的囚犯都扒著欄桿張望,“從今日起,所有獄卒俸祿減半!天牢加固的銀子,從我月俸里扣!扣到夠修為止!”
這通火發得逼真,連云狐都暗自咋舌。混亂中,春生用眼角掃了云狐一眼,云狐立刻蹲身“檢查現場”,指尖在泥里捏起個東西飛快揣進懷里。這動作被柱子后一個小吏瞥見,那小吏眼神一縮,悄悄退了出去。
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卯時,天剛蒙蒙亮,養心殿的朝會已彌漫著火藥味。
“龍皇陛下!”右丞相余瀾捧著奏折出列,聲音洪亮得有些刺耳,“三司天牢昨夜失察,重犯啞巴兇徒越獄而逃,至今下落不明!春生身為都院主官,玩忽職守,請陛下嚴懲!”
滿朝文武都愣了愣——余瀾久不問朝政,今日突然發難,矛頭直指春生,實在蹊蹺。
春生站在丹墀下,官袍沾著昨夜的泥點,頭發微亂。他剛要開口,側方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喲,余丞相今日倒有興致管起朝堂事了?”
眾人轉頭,見曌王搖著折扇出列,雖鮮少主動發話,卻始終關注朝局,此前就與春生約定過,關鍵時刻他會站出來說話。此刻他瞇眼看向余瀾:“臣還以為余丞相只惦記著太虛學院的典籍,忘了朝堂上還有公務呢。不過也是,能讓余丞相開口的,想必是天大的事——只是不知這越獄的‘啞巴兇徒’,比魔族軍情還急?”
話里的諷刺像軟刀子,割得余瀾臉色發青。他攥緊奏折:“曌王說笑了,天牢失守關乎國法,豈能輕視?”
“國法自然要守。”曌王折扇一收,轉向龍皇,“但云大人素來秉公執法,此次越獄恐有蹊蹺。依臣看,不如先令春生限期抓回逃犯,再徹查天牢防務——若真是他失職,再罰不遲。”
余瀾還想反駁,左首的付承恩突然開口,語氣溫和得像春風:“曌王此言有理。”他緩步出列,指尖捻著朝珠,“春生向來謹慎,想來也是意外。天牢年久失修確是實情,臣以為,可先罰云大人三個月俸祿,令其限期抓回逃犯,再撥款修繕天牢,也算兩全之策。”
這話聽著像維護,實則坐實了“春生失職”的罪名。春生心里冷笑——付承恩果然老狐貍,既不得罪曌王,又踩著自己給余瀾遞了臺階。
他眼角瞥見付承恩眼底一閃而過的算計,想來這位左相此刻定在琢磨:余瀾沉寂多年突然發難,莫非是想拉攏自己?若能聯合右相,這朝堂便真能一手把持了。而余瀾則暗自咬牙,付承恩這老東西,明著幫腔,實則把功勞都攬了去!
龍皇坐在龍椅上,目光掃過殿下三人,緩緩頷首:“準奏。春生,三月之內,務必將逃犯緝拿歸案。”
“臣,領旨。”春生低頭應道,指尖卻在袖中攥緊——這盤棋,越來越有意思了。
退朝后,付承恩乘轎回府,幕僚捧著個油紙包迎上來:“相爺,這是三司眼線送來的,說是在逃犯牢房外撿到的。”
油紙包打開,是塊玉佩,玉質尚可,雕著簡單的云紋,邊緣有處新磕的缺口。“哦?”付承恩指尖摩挲著玉佩,眼里閃過一絲玩味,“一個啞巴逃犯,倒有閑心帶這玩意兒?”
“眼線說,那逃犯原是黑水會的力工,因殺人被抓。”
“黑水會?”付承恩笑了,把玉佩丟回給幕僚,“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莽夫,翻不起什么浪。”他想起十年前馮家那塊傳世玉璧,此刻正躺在自家密室,完整無缺,溫潤如脂——這殘玉,頂多是哪個小戶人家的仿品。
而城西破廟里,馮逸風正靠在神像后舔舐胳膊上的傷,他摸出藏在鞋底的麥餅,硬得能硌掉牙。啃了兩口,抬頭望向王城方向,雨霧里的燈火像浸在水里的星辰。他不知道,春生為他鋪的路已在腳下延伸,而路的盡頭,正站著那個他恨了十年的人。
同新盟的堂口。紅燈高懸,鼓樂喧天,油麻子正為贖出醉心樓的梅花紅、納她做三房大擺筵席。院里院外擠滿了人,幫里的兄弟劃拳喝酒,幾個奸商小吏湊在角落巴結討好,連梅花紅以前的姐妹也來了,正和一群漢子說說笑笑,熱鬧得像過年。
酒過三巡,二把手李小七拽著個壯實的漢子走到油麻子跟前,大聲道:“油爺,給您帶個兄弟來!”
油麻子正端著酒碗,斜睨了那人一眼:“這是哪路的?”
李小七把漢子往前一推:“油爺您別瞧他憨乎乎的,力氣可大得嚇人!四五袋面粉,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就是……是個啞巴,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只能靠手語比劃。”
“啞巴咋了?”油麻子“哐當”一聲放下酒碗,拍了拍漢子的胳膊,肌肉硬得像石頭,“能打能扛就行!這種人,往往比誰都可靠。收了!以后就跟著我,正好缺個貼身保鏢!”
漢子猛地鞠了一躬,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道謝。周圍的人頓時哄笑起來,更添了幾分熱鬧。
“哈哈哈!恭喜油爺又得一猛將!試問這王城以后誰還敢對你不敬?”說話的正是城里倒賣私鹽的王大官人,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哈哈哈!那倒是!現在這王城,除了官府!誰她娘的不要命了,才來招惹我。”油麻子現在春風得意,自然是一點也不謙虛:“對了!老二,這小子叫什么名字?”
“油爺!他叫憨坨!”李小七不敢怠慢。
“行!憨坨就憨坨吧!名字而已,對了,之前他是干嘛的”油麻子忽然想起。
“油爺!我都打聽好了,他就是個力工。以前就是在黑水會城東倉庫扛活的。保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你還不滾?帶著他去那邊吃點東西,明天開始跟著我。”油麻子正處于微醺,這邊還要好好敲敲這些奸商們的竹杠呢。李小七拖著憨坨走開了。宴席一直擺到后半夜才結束,王大官人他們幾個走了出來。見后面沒人跟來;“媽的!這個油麻子,心太黑了!以前有其他幫會在的時候,咱們一個月才多少食祿,現在是以前的幾倍!”
“有啥辦法?現在整個王城都是他說了算,我們也只能給他。走吧!說啥也沒用”幾個人就這么各自離去了。
次日一大早,油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邊的梅花紅伏在他胸口上。顯然昨晚一定是一場男歡女愛,油麻子睡的正香,“嗙嗙嗙!油爺!嗙嗙嗙!油爺”油爺一臉不耐煩;“誰呀,他媽的又沒有眼力勁兒,不知道老子在睡覺啊!”
“油爺!那邊送來信函!”
油麻子一臉不悅;“媽的!這幫犢子,遲早廢了他們!”雖然有些不高興,油麻子推開梅花紅,悻悻起床。剛一開門,外面的小弟就想往里沖,被油麻子啪啪兩個耳光;“你他媽的!一大早叫叫叫!叫你媽的魂!”油麻子一把扯過小弟手里的信,小弟揉著臉,一臉委屈。油麻子看完信幾下就將其撕了個稀碎;“他媽的!這幫王八犢子,整天吆五喝六,遲早干翻他們。”油麻子一臉不爽,正在這時李小七帶著憨坨走了過來;“油爺!我把昨晚新收的小弟帶過來了。”
油麻子一臉疑惑,揉了揉腦袋。這才想起來昨晚酒席期間收的小弟;“讓他亮亮手腳”油麻子死死盯著憨坨,憨坨也不慌張,嘴里啊唔了幾句,手還在不停做動作。徑直走向院子里擺放的巨石跟前,只見憨坨全身提氣,一拳便將巨石打了個稀碎。在場的人無不震驚,油麻子也有些驚訝;“好!老二帶上他我們去辦點事情,”油麻子說完就準備往外走,回過頭就只看見李小七跟上來了;“憨坨!快點!”憨坨站在原地,嘴里嘟囔著,手還不停地比劃著。油麻子下巴一揚,李小七心領神會,做了幾個手勢,憨坨疾步跟上來。油麻子用他跟李小七聽得見的聲音;“找機會再試試他,現在云春生像個瘋狗一樣咬著我們。凡事要小心,否則咱們的下場跟卓老大好不了哪里去”李小七輕輕拍了拍胸口;“放心!油爺!”
“嗯!”油麻子這才放下戒備,對著跟上來的憨坨的肩頭拍了拍,三人一路出了城。
三人剛出城,油麻子瞥見路邊賣糖葫蘆的老漢,突然停下腳步,沖李小七使了個眼色,下巴往老漢那邊一點,又比劃了個“三”的手勢。李小七立刻明白,轉身對著憨坨打起手語:“油爺讓你去買三串最大的糖葫蘆。”
憨坨看著手語,“嗚嗚”點頭,接過李小七遞來的銅板,走到老漢跟前,先是指了指最大的糖葫蘆,又伸出三根手指。老漢遞過三串,他小心捧著往回走,剛到油麻子跟前,油麻子突然抬手一撞,一串糖葫蘆“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層泥。
油麻子瞪著憨坨,對李小七抬了抬下巴。李小七立刻打手語:“油爺說你沒拿穩,這串得你賠。”
憨坨看著地上的糖葫蘆,又看看油麻子的臉色,急得臉通紅,連連擺手“嗚嗚”叫,喉嚨里發出急切的氣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他蹲下身想撿,被油麻子一腳踹在肩膀上:“撿個屁!臟了還能吃?”憨坨被踹得趔趄,只是低著頭“嗚嗚”委屈,油麻子盯著他的嘴看了半晌,見他嘴唇緊閉,確實沒要開口的意思,這才對李小七擺手:“走。”
沒走多遠,迎面撞來個醉漢,一頭撞在憨坨胸口。醉漢踉蹌著站穩,指著憨坨罵罵咧咧:“媽的!瞎了眼啊!”憨坨聽不見罵聲,只看到醉漢猙獰的表情,皺起眉剛要推他,李小七趕緊拉住他,快速打手語:“油爺讓你別惹事,推開他就行。”
憨坨點點頭,猛地伸手將醉漢推得坐在地上,自己轉身就走。醉漢在身后罵得更兇,憨坨卻頭也不回——他根本聽不見,只按李小七的手語指令行事。油麻子在一旁看著,見他對醉漢的罵聲毫無反應,心里暗忖:“這啞巴果然聽不見,倒省得麻煩。”
快到破廟時,油麻子突然抽出短刀扔在憨坨腳邊,刀身撞在石頭上發出刺耳的響聲,憨坨卻毫無反應——他聽不見,只看到油麻子的動作,轉頭看向李小七。李小七立刻打手語:“油爺讓你撿起刀。”
憨坨這才彎腰撿起短刀,雙手捧著遞向油麻子,嘴里“嗚嗚”著,眼里滿是謹慎。油麻子接過刀,用刀背拍了拍憨坨的臉,對李小七低聲道:“看來是個真聾啞,這樣更好,嘴嚴實。”
李小七點頭附和,又對著憨坨打了個“跟上”的手語。憨坨“嗚嗚”應著,亦步亦趨地跟著。
三人踩著沒過腳踝的荒草,鉆進城西那座破廟。殘垣斷壁擋不住穿堂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在斷墻根打著旋。蛛網結在斷裂的梁木上,被風扯得繃直,沾著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李小七拽著憨坨貓腰轉圈,腳踩在碎瓦片上咯吱作響,驚得墻洞里竄出只肥碩的老鼠,順著神龕爬進積灰的供桌下。等他倆退回正殿,油麻子已背對著他們站在神龕前,指尖捻著香灰,指縫漏下的灰在青磚地上積了一小撮,像攤凝固的雪。
李小七走到憨坨面前,指尖在他眼前飛快比劃,手語打得又急又重:“接下來的路,眼睛得老實點。”憨坨剛點頭,就被塊粗糙的深色布條蒙住了眼——布料磨得眼皮發疼,耳后被狠狠勒了個結,連光都透不進一絲。
“走。”油麻子的聲音從前面飄來,帶著股土腥味。李小七拽著憨坨的胳膊往廟后拖,腳下先是磕磕絆絆的碎石,接著是臺階,一級,兩級……越走越陡,空氣里的霉味混著鐵銹氣往鼻腔里鉆,憨坨忽然覺得呼吸時胸口發悶,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壓住,連耳膜都嗡嗡作響。
不知走了多久,蒙眼布被猛地扯掉。強光刺得憨坨瞇了半天眼,才看清眼前是處窯洞似的院落。火把插在墻縫里,焰苗突突跳動,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夯土墻上晃來晃去。光線下浮動著無數灰絮,像被驚動的飛蛾,密密麻麻懸在半空。
七八間土房沿墻排開,墻皮剝落處露出里面的黃土。有的房門敞著,堆著半人高的木箱,蓋著的油布被老鼠咬出破洞,露出里面隱約的油紙邊角;有的房門緊閉,木窗被粗鐵釘死死釘住,縫隙里垂著幾縷枯黃的頭發,像水草似的隨著氣流輕輕晃動。最扎眼的是墻角——被刀劈過的黑水會狼頭標志,裂痕里嵌著暗紅的漬,在火光下泛著黏膩的光,分明是干涸的血。
“跟上。”油麻子的聲音比剛才沉了三分。憨坨被他推著往里走,越往深處,越覺得空氣像浸了血的棉絮,黏在皮膚上又悶又腥,混雜著汗臭與鐵銹味。轉過幾道彎,壓抑的哭喊聲從前方傳來,像被捂住嘴的貓在喉嚨里嗚咽。
“媽的!別哭了!吵死老子了!”一個小弟背對著他們,正對著牢房踹墻,“他媽的搞個鳥差事,真是悶死老子了,女人也不能玩!”話音剛落,他猛地轉過身,看見油麻子三人,慌忙直起身,臉上的不耐煩瞬間換成諂媚:“老大!李哥!”
“老遠就聽見你的抱怨!”油麻子揚手就甩了個耳光,“啪”的一聲脆響,小弟半邊臉瞬間紅腫,捂著臉縮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去把鄭老頭他們一家給我拉過來!”油麻子吼道。小弟趕緊跑開,不一會兒就拽著一家三口過來——兩個老人架著個小女兒,小弟在后面推搡,小女孩的布鞋都掉了一只。
鄭老頭一看見油麻子,“噗通”跪在地上,連滾帶爬抱住他的腿:“油爺!放了我們吧!求求你了!房子我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呵呵。”油麻子蹲下身,用匕首挑起鄭老頭的下巴,“老鄭這是什么話?那房子本來就是我同新盟的,跟你可沒半點關系。”
“是是是!油爺說得對!”鄭老頭連連磕頭,額頭撞在地上邦邦響,“房子是你們的!求您大發慈悲,放了我們吧!我給您磕頭了!”他一邊說一邊死死攥著油麻子的褲腳,油麻子不耐煩地抬腳一踹,鄭老頭像個破麻袋似的滾出去老遠。
“爹!”“他爹!”鄭婆和小女兒哭喊著撲過去扶,鄭老頭卻不顧身上的疼,連滾帶爬又撲到油麻子腳邊。李小七在一旁低低地笑,憨坨站在陰影里,拳頭悄悄攥緊,指節泛白,眼里像壓著團火。
突然,油麻子猛地轉頭看他。憨坨渾身一僵,喉嚨里慌忙擠出“嗚嗚”聲,雙手亂比劃著,裝作被眼前的景象嚇到。李小七趕緊在他背后拍了一把,打手勢讓他安分。憨坨垂著眼,臉上木木的,看不出半點情緒。油麻子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沒異常,這才轉頭踹開鄭老頭的手。
“憨坨,過來。”油麻子朝他抬下巴,李小七立刻打手語示意。憨坨慢吞吞走過去,剛站定,就見油麻子猛地抽出匕首,寒光一閃,“噗嗤”一聲捅進鄭老頭胸口。
鄭老頭的手死死拽住油麻子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嘴里涌出的血沫子濺在油麻子手背上。油麻子面無表情,手腕一擰,匕首在他胸口轉了半圈。鄭老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眼睛瞪得滾圓,四肢抽搐了兩下,便軟倒在地。
“爹!爹!”鄭小女撲在父親身上哭,聲音尖利得像被掐住的雛鳥。鄭婆抱著丈夫的頭,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哭喊得撕心裂肺:“他爹!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
不遠處的牢房里,數十個小女孩扒著欄桿,嚇得臉色慘白,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卻不敢哭出聲。
油麻子拔出匕首,血珠順著刀刃滴在地上,他把匕首塞到憨坨手里,用下巴指了指哭嚎的母女,嘴里發出“嗯嗯”的低吼,眼神像催命符一樣盯著憨坨。
憨坨的手抖得厲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匕首的寒氣透過掌心往骨頭里鉆。他緩步走到母女倆面前,眼里的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憋著沒掉下來。鄭小女見他舉著刀,嚇得往后縮,被旁邊的小弟一把拽住胳膊。小姑娘拼命掙扎,小小的身子在他手里像只瀕死的蝴蝶。
鄭婆見狀,瘋了似的撲過來:“別碰我女兒!”油麻子上前一腳將她踹出老遠,鄭婆撞在墻上,咳著血還要爬起來,油麻子奪過憨坨手里的匕首,反手又捅進她胸口。
“娘!娘!”鄭小女的哭聲陡然拔高,看守的小弟嫌她吵,猛地用力一拽——“咔嚓”兩聲脆響,小姑娘的胳膊以詭異的角度垂了下來。她疼得渾身發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死死瞪著油麻子,那眼神里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怨毒。
油麻子把匕首重新塞進憨坨手里,抓著他的手腕往鄭小女心口按:“他媽的!快點動手!”
憨坨的手像灌了鉛,死活不肯再往前送。油麻子見狀,突然發力——匕首“噗”地刺進鄭小女的心口。小姑娘的哭聲戛然而止,身體軟軟地倒下去,眼睛還睜著,望著頭頂昏暗的光。
憨坨緩緩蹲下身,看著地上的三具尸體,手里的匕首“當啷”掉在地上。他垂著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臉,沒人看見他眼里的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滿是血污的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油麻子這才露出滿意的笑,拍了拍憨坨的肩膀——經此一役,這啞巴算是徹底綁在自己船上了。李小七和那小弟交換了個眼神,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油麻子盯著蹲在地上的憨坨,忽然抬腳碾過他腳邊的血漬,濺起的血點落在憨坨褲腿上。“起來。”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老子留你在身邊,是讓你當擋箭牌的,不是讓你當擺設的。”
憨坨慢慢站起身,垂著手,指縫里還沾著沒擦凈的血。油麻子從懷里掏出塊手帕,扔在他臉上:“擦擦。”憨坨拿起手帕,卻沒擦臉,只反復蹭著掌心的血,直到手帕染成深褐,他的手還在抖。
“抖什么?”油麻子逼近一步,幾乎貼著他的臉,“剛才讓你動手,是給你機會。你以為老子缺個扛貨的?這世道,手上沒血的人,根本守不住自己。”他忽然拽過憨坨的胳膊,將那把沾著血的匕首重新塞進他手里,往他掌心拍了拍:“這刀上沾了血,以后就是你的了。跟著老子,要么殺人,要么被人殺。你選哪個?”
憨坨的喉嚨里發出“嗚嗚”的悶響,眼神從最初的震驚,慢慢沉成一片深不見底的黑。他抬起頭,第一次直視油麻子的眼睛,沒有躲閃,也沒有恐懼。然后,他緩緩舉起匕首,不是對著油麻子,而是猛地扎進旁邊的木柱里——刀刃沒入大半,震得木屑紛飛。
“好!”油麻子眼里閃過一絲狠厲的滿意,“這才像個能跟著老子做事的樣子。”他突然話鋒一轉,拳頭直逼憨坨面門,速度又快又狠,帶著風嘯聲。憨坨瞳孔一縮,下意識側身避開,同時伸手扣向油麻子的手腕,動作快得像道影子。
油麻子猛地收拳,愈發滿意:“就憑這反應,比老二那幫廢物強多了。”他拍了拍憨坨的胳膊,“老子身邊就缺你這樣的,刀快、嘴嚴、身手硬。知道倉庫里那些煙土招來多少紅眼狼嗎?沒個能打的在身邊,死十回都不夠。”
他抓起憨坨的手,按在自己腰側——那里別著把短銃,冰冷的金屬硌得人發慌:“以后這玩意兒的安全,就交給你了。誰要是敢動老子一根頭發,你就用你的刀,把他拆成零件。”
憨坨盯著那把短銃,又看了看油麻子眼里的狠勁,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嗚”,然后緩緩點頭,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掌心的血印在衣襟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算你識相。”油麻子咧嘴一笑,轉頭對李小七道,“給這小子找身緊身短打,再備把快刀。從今天起,他半步都不能離老子左右。”
李小七趕緊應著,憨坨站在原地沒動,視線掃過倉庫里碼得齊整的煙土罐,又落在地上未干的血漬上,最后定格在油麻子的背影上——那背影在火把下忽明忽暗,像頭隨時會噬人的野獸。他悄悄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藏在袖管里的匕首,還沾著鄭老頭一家的血。
油麻子轉身時,靴底碾過一片軟物,低頭一看,是鄭小女掉在地上的紅襖袖口。那點紅在滿地血污里格外扎眼,像滴沒干透的血,又像燃到盡頭的火星。
“拖干凈。”他沒多看,抬腳往前走。憨坨卻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截紅布上。風從倉庫深處鉆出來,卷著布角輕輕顫,像只小手在招搖。
“發什么愣?”油麻子回頭罵了句。憨坨慌忙跟上,走了兩步又回頭,那截紅布不知被什么勾住,仍在原地晃,火把光掃過,竟泛出點濕漉漉的亮,不像染了血,倒像沾了淚。
小弟們抬尸體經過時,不知被什么絆了下,鄭小女的尸體“咚”地撞在石壁上,紅襖下擺散開,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舊棉褲。這時,倉庫里的火把突然齊齊暗了暗,焰苗縮成豆大的一點,周圍的啜泣聲不知何時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石壁上。
“邪門。”油麻子摸了摸腰側的短銃,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他沒再說話,快步往外走。憨坨跟在后面,總覺得后頸有股寒氣,像有人對著他的脖子吹。他猛地回頭,只有那截紅布還在地上,被風卷著打了個旋。
走到倉庫門口,油麻子忽然停步,看了眼憨坨:“剛才那小丫頭,你好像挺在意?”憨坨喉嚨里“嗚嗚”兩聲,擺了擺手,卻不敢再回頭。
風還在吹,火把重新亮起來,卻照不進倉庫最深處的陰影。有個關在牢房里的小女孩,盯著那片陰影,突然用手捂住嘴,眼里的恐懼像水一樣漫出來。
“走了!”油麻子拽了他一把,憨坨這才回過神,跟著往外走。三人一直走到破廟外,憨坨嗚嗚啊啊了半天,手里比劃著。李小七打手勢告訴憨坨;“不該問的不要問!”三人就這樣離開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