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婚原因
關于杜甫的結婚時間,目前學界有幾種說法,分別是“開元二十二年說(二十三歲)”“開元二十九年說(三十歲)”“天寶九載說(三十九歲)”“天寶十一載說(四十一歲)”。在這幾種說法中,以“開元二十九年說”最為流行,甚至被寫入《文學史》的教材中,因此被讀者廣為接受。然而考察這種說法的由來,卻發現其中存在很大的問題。這是因為此說的基本文獻依據乃是杜甫的《祭遠祖當陽君文》,此文作于開元二十九年(741年),杜甫在祭文中說:“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巳月日,十三葉孫甫,謹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南大將軍當陽成侯之靈。”又說:“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庶刻豐石,樹此大道。”聞一多、郭沫若等人均將祭文中的“小子筑室,首陽之下”理解為蓋新房娶媳婦,因此推斷杜甫于是年與楊氏在首陽山下的偃師結婚。這其實是以現代人的生活方式去理解古人,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現在農村的年輕人蓋房子一般是為結婚做準備,而對杜甫開元二十九年在首陽山下“筑室”卻并不能這么理解,因為杜甫這篇祭文是在杜預的墓地所作,期望繼承先祖遺志,有所建樹,因此祭文中的“小子筑室,首陽之下”并不是要蓋新房結婚,而是在先祖墓旁結廬而居,以盡孝道。漢唐以來的“廬墓”之風較為盛行,作為一種以孝事親的行為是會受到政府及社會輿論褒獎的。史籍中關于廬墓的記載連篇累牘,例如《舊唐書·陳子昂傳》載,陳子昂在其父陳元敬死后曾結廬盡孝;《舊唐書·孝友傳》載,梁文貞在父母卒后“結廬墓側,未嘗暫離”;《新唐書·韓思彥傳》載:“張僧徹者,廬墓三十年。”因此學界提出的杜甫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結婚一說是站不住腳的,此說是對杜甫《祭遠祖當陽君文》中某些文句理解有誤而產生的,因而是禁不住推敲的,而將這種誤讀作為結論寫入《文學史》中更是不妥。
另外,學界還有人主張杜甫于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結婚,結婚地點是洛陽,這年杜甫二十三歲,夫人楊氏約為十八歲,對杜甫而言這倒真是個適宜的年齡。不過這種說法的依據是所謂的唐代《婚姻法》。杜佑《通典》載貞觀元年詔書云:“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制之后,孀居服紀已除,并須申以婚媾,令其好合。”另外《新唐書·食貨志》載:“(開元)二十二年,詔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州縣歲上戶口登耗,采訪使復實之,刺史、縣令以為課最。”唐代政府出臺這些法規無非是為了增加人口,針對的只是普通百姓而已。杜甫出生于奉儒守官之家,祖父杜審言為膳部員外郎,父親杜閑曾為兗州司馬,官階為從五品,這樣的家庭是不用遵守所謂的《婚姻法》的。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說“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寒峽》一詩也說“此生免荷殳”,這些詩句已經清楚地表明他是不必遵守那些針對普通百姓之法令的。另外,開元二十二年(734年)杜甫還在漫游吳越,他哪有時間回洛陽與楊氏成婚呢?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旅居美國的洪業先生在《我怎樣寫杜甫》《再說杜甫》等文章中對杜甫結婚的時間提出了新的猜想——“杜甫天寶十一載(752年)結婚說”,并自詡為“空谷幽蘭”。不過洪業先生雖提出杜甫四十一歲結婚這一猜想,卻并未說明依據。然而我們若從杜甫天寶間子女出生時間進行逆推,就可發現洪業先生的推斷雖然曲高和寡,卻頗具合理性。為了明晰起見,可以通過下表來說明杜甫和楊氏在天寶間的生育情況:
由上表可見,從天寶十一載(752年)到天寶十五載(756年)這短短五年間,杜甫至少已經生過五個孩子,平均每年一個。那么假如杜甫果真是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結婚的話,于是就出現了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為什么杜甫結婚后十一年竟然一個孩子也沒生(至少在杜詩中沒有任何體現),而在天寶十一載(752年)以后卻突然頻繁生育呢?況且這五個孩子的出生時間非常接近,要把他們的生年前后進行排列,竟然因密度過大而產生一些問題,甚至只好用雙胞胎、龍鳳胎才能解釋。這不禁讓人產生疑惑:生育能力如此強盛的杜甫,怎么可能結婚十余年沒有孩子呢?
天寶十一載(752年),杜甫已經四十一歲,這時才與楊氏結婚,這個年齡實在顯得偏大,那么杜甫為何這么晚才結婚呢?其實導致其晚婚的原因,就是他對“致君堯舜上”理想的苦苦堅持。也許有人會質疑,既然如此,那么苦苦堅持理想的杜甫為何又在天寶十一載(752年)突然結婚了呢?杜甫天寶九載(750年)歲末獻《三大禮賦》之后,得到玄宗賞識,命待制集賢院,次年獲“參列選序”的資格,雖然未實授官,但對困居長安多年的杜甫來說,這已是仕途上的重大轉機,長安十年的求仕至此終于盼到了一個結果。雖然與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相差甚遠,但對他而言,在仕途上多年的努力終于有了一個還算滿意的結果。而此時杜甫已四十歲,也該考慮婚姻大事了,于是他在此后不久和楊氏結婚,并很快生下了五個子女。或許正是這次獻賦使得杜甫的知名度大大提高,司農少卿楊怡才將女兒許配給他。
透過杜甫晚婚這件事,我們可以感受到他性格中堅韌不拔的一面,杜甫以超出常人的毅力,在坎坷的仕途上苦苦等待,尋找機會,不實現君圣臣賢的理想絕不罷休。我們再結合他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中“不敢忘本,不敢違仁”的誓言就可以知道,杜甫對“致君堯舜”理想的堅持程度遠遠超出了后人的想象。在長安求仕期間,他在近乎絕望的困苦生活中一直默默忍耐,置個人幸福于不顧,用全部青春去實現自己的追求。漢代霍去病曾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與不愿早早結婚、堅持實現“致君”理想的杜甫真可謂異代同調。那么我們再回過頭去看看杜詩中“恐懼棄捐忍羈旅”“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之句,是不是對杜甫的倔強性格又會有全新的認識呢?因此,我們從杜甫晚婚之事中可以重新認識其思想性格,這也是考察杜甫婚姻問題得到的最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