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臨近，游子歸鄉。

這是一個極少數，能讓人把喧鬧與祥和，聯系在一起的日子。

燈籠、對聯、鞭炮。

或許再沒有什么能比這些，更能代表這個節日了。

歸鄉的游子們。

衣著光鮮，佩飾耀眼。

互訴著種種經歷，各類見聞。

更是無私的，將自己珍藏的涉世經驗，拿出來分享。

家里的雙親，也穿戴著孩子們帶回來的稀罕物邁出了家門。

更為神奇的是。

往常并不善言談的他們，此時卻能與不常往來的親友們聊得熱絡。

當然。

這些都是這個節日的保留節目。

也沒什么稀奇的。

年年如此，樂此不疲。

武慶港的人們，便是這一現象的縮影。

這里的每一條街巷中，都飄蕩著歡聲笑語。

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在這里。

嗓門大，才不怕巷子深。

無論男女老幼，天生一副大嗓門。

所以凡是知曉這一點的人，幾乎沒誰愿意跟他們聊天。

因為，總是會聊著聊著就吵了起來。

但也總有一些雛兒，想要來試試大叔大嬸們的能耐。

這不，港口上一隊生面孔的商販，又把耳朵給捂起來了……

武慶港。

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港口。

在這南陸，多不勝數。

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販漁獲。

一年到頭，最熱鬧的時候也就春節這幾天。

但熱鬧，往往只屬于一部分人。

剩下的一部分人。

要么是融入不進那種熱鬧，要么是壓根就不打算融入進去。

在這武慶港西面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包上，便有著這樣一個人。

“老漁啊，你這一年到頭，盡在海里頭晃悠了，也沒見你揣幾個銅板回來呢？”

只見他手里握著一個烤得焦黑的土豆，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送。

被他靠著的那根立柱，便是他這三十年來最友好的伙伴了。

至少，不管怎么在它身上擦手，它都不會發脾氣。

但在屋內忙得腳不沾地的老漁，卻已經在發飆的邊緣了。

“死崽子還好意思說我？你這些年又做什么了？媳婦兒沒找著一個不說，活計也沒找著一件，你這是打算等著我這老頭子給你養老送終呢？”

“嘿，老漁不錯啊！難得你能想出這么個好辦法來……”

這句話一出，差點沒把老漁氣的背過氣去。

他也懶得看這臭小子那吊兒郎當的樣子，繼續認認真真忙活著手中的年夜飯。

老漁也是心里苦。

大半輩子過去，沒找著個暖被窩的人不說。

還撿回來這樣一個厚臉皮的玩意兒。

也不知是上輩子造的孽，還是這輩子活該吃的虧。

這個撿回來的便宜兒子，叫夏一天。

名字是夏一天十歲之后自己起的。

老漁也隨他去了。

畢竟他自己的名字也很少派上用場。

反正，認識的人都叫他老漁。

不認識的，也叫他老漁。

至于為什么夏一天會給自己起這么個名字。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

就是希望，自己每天都能活到下一天。

這句話讓老漁無奈。

但也沒什么辦法。

整個武慶港的人都知道，夏一天有病！

至于是什么病，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但至少從表面上看。

這個病，似乎卻是女人們的夢想！

十二年來。

夏一天的容貌毫無變化，還是像十七八歲時候的模樣。

而且，武慶港這個地方臨海，陽光毒辣。

在太陽底下曬個半晌，就能聞到一股焦煳味兒。

但夏一天呢。

天天日光浴都沒事兒。

就連身上擦破塊皮，割開條口子，也要不了多久就又完好如初了。

所以，老漁也放放心心的出海打漁，幾乎沒管過他。

三年五載不回家是常事。

而當夏一天意識到自身的不同之后。

卻不敢不認真對待。

他覺得自己，一定就是那傳說中天賦異稟的奇才！

一直到去年春節的時候，他才對這個病有了新的理解。

這似乎，就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玩笑。

因為，這一年來，他那些神奇的能力已經漸漸變弱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助。

他不知道，該怎么去過平凡人的生活……

所以，趁著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

托人帶了無數的口信，將老漁找了回來。

當再次見到老漁的那一刻起。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上天的惡意。

“老漁，這三十年來，似乎也沒有變化啊……”

“所以，讓他給自己養老送終這事……”

“怕是行得通的！”

年夜飯很豐盛。

有烤土豆、燉土豆、炸土豆、土豆絲、土豆片、土豆饃饃。

哦，還有一碟花生米。

老漁下酒用的。

反正這飯桌上，除了天上飛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幾乎也就不缺太多了。

與其他人家一樣，他們這頓飯也是其樂融融。

唯獨和別人家的區別就是。

他們家歸鄉的不是游子……

所以整頓飯吃下來，盡看著老漁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亂飛了。

而夏一天的任務，當然就是附和他。

臉上掛著笑，眼里泛著光。

只不過堅持得久了，還是會有點僵。

沒辦法，忍著唄。

誰讓自己還期盼著，讓面前這人給自己養老送終呢……

直到夜深。

老漁酒足飯飽，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

也是在這個時候。

夏一天發現。

老漁就算不笑，眼角也有了皺紋了。

只不過，家里的碳也快用完了。

夏一天從飯桌上，拿來一個烤焦的土豆，放在了老漁的眼角。

還沒涼。

“老漁啊，你也將就一下吧，家里窮啊，只能這樣給你熨一熨了……”

“你年輕時候風里來雨里去我就不說什么了，可這都上了年紀了，咋還要當這逐浪少年啊？就不怕一個浪頭給你拍散架了？”

“幸虧有我這個天地寵兒在，每天給你算的卦，絕對都是十零開的上佳吉卦啊！你就偷著樂吧……”

正在夏一天說得興起的時候，卻突然止住了話頭，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再認認真真看了看老漁的臉后，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心里嘀咕著：也不知這老頭熬了多少大夜，眼眶簡直都黑的不行了……

俗話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但這大年三十的月亮，也是迷人得很。

夏一天來到院子里。

拿著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龜殼，坐在了躺椅上。

這龜殼是一只老龜的。

至于肉嘛……

當時才十來歲的他，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要怪，就怪這無情的天道吧。

那年大旱，遇到了饑荒。

老漁為了不讓他餓肚子，頂著酷暑出海打漁。

聽旁人說。

那場大旱餓死了不少人，就連海水都退了好多。

反正夏一天覺得，定然是海水煮開了。

老漁就干脆待在海上吃現成的了。

好在，當時作為留守兒童的夏一天，遇到了大發善心的老龜。

真香啊！

就算現在再把這龜殼熬一熬，味道也不會差。

夏一天咂了咂嘴，還是決定先干正事。

伸手入懷，掏出了十枚銅錢來。

這是老漁剛給他的。

三十年來最多的一次！

只不過……

他也收走了自己舊的那十枚……

“算了，還是正事要緊。”

將銅錢放進龜殼里，夏一天開始了他的龜卜。

雙手捏著龜殼，上下搖晃了起來，嘴里也嘀嘀咕咕的念叨著。

直到碎碎念結束，小心翼翼將銅錢倒了出來。

夏一天看著這卦象，眼皮跳的厲害。

十枚銅錢，九枚是反面。

夏一天也不猶豫。

很自然地將銅錢拿了起來，在衣角上反反復復擦了好多遍。

“老漁啊老漁，銅錢上沾這么多鹽干什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逐浪少年嗎？也不知道擦一擦。”

在他看來，銅錢上沾了海鹽，重量就變得不一樣了。

這和出老千有什么區別？

而且，這可是卜卦呀。

卜卦的時候出老千，不就是跟老天爺作對嗎？

這可怎么行。

銅錢擦拭干凈后，還是重復著之前的動作。

只不過口中念叨的話術，似乎卻變得不一樣了。

銅錢再次倒了出來。

“嗯，果然是銅錢的問題。”

這一次的卦象與之前有很大的不同。

剛才是九枚反面，這次是一枚正面。

差距極大。

“看來，老龜也該擦一擦了……”

夏一天擦拭完了老龜，正準備將銅錢放進去的時候，明顯的頓了頓。

但隨后，握著銅錢的右手似乎是不聽使喚似的，五指撒開。

銅錢很自然地又落進了龜殼里。

“事不過三嘛……”

手上又是一頓搖晃，口中也再換了一套話術。

可開出來的卦象……

“一定是哪兒沒對……”

夏一天單手乘著下巴，看著卦象若有所思。

可沒過多久，臉上便又攀上了笑意。

伸出手，將那一枚正面朝上的銅錢翻了過去。

這一幕，讓屋內偷瞄的老漁嘴角狂抽。

“作死也不是這么干的吧……兇卦九一開也都還有一線生機。”

“可這十零開……”

老漁頓時悲上心頭。

抬起手，抹下了一把老黑淚。

可院里的夏一天卻釋然地笑了。

雙手枕在腦后，倒在了躺椅上。

“十零開的吉卦啊！果然是天地寵兒！”

聽見這句話，屋里的老漁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來。

也是，卦在他自己手里，還不是想怎么擺就怎么擺？

而且，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也還不是這死崽子自己說了算？

也不知是因為夏一天積極的心態，還是因為他這般無厘頭的做派，老漁最終還是笑了出來。

可笑著笑著，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了。

他想起了夏一天給自己算的那些所謂十零開的吉卦……

“騙騙自己也就算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你小子也忍心？”

可這個念頭剛起。

老漁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不著調的小子，到底有沒有給自己算過卦還不確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