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過西原前腳剛剛離開，衛陽和梅姑就開始收拾吊腳樓中的物什，準備離開。
他和見雪一樣，也察覺到了這座大山的變化——就在茫茫山底，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東西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必須離開這里。之所以沒有向西原提及，不過是覺得沒有什么必要罷了。
他的心思，與他同床共枕以十幾年的梅姑當然清楚。
“你叫那孩子送見雪，其實是叫見雪護一護他吧。我看他術法雖然不深，倒是機靈的。”
“他那點機靈勁，糊弄糊弄年輕不懂事的小姑娘還差不多。”
“所以你就故意讓他接近見雪，還真是想撮合他們兩個？”
“你覺得不好嗎？”衛陽笑瞇瞇的望著正在仔細碼藥瓶的梅姑反問道。
“我覺得很好。”梅姑沒有抬頭，“這么幾年沒見她，她長大了，性子也更冷淡了。如今她父親去世，孤身一人，挺讓人心疼的。西原這孩子不在大陸長大，人也開朗大方，要是有他做個伴也好。只是他好像不知道見雪的身份，這樣不會有什么問題嗎？”
“身份有什么要緊的，想當年我一個門臣貴公子還不是讓醫館的小小藥師迷得七葷八素，心甘情愿跟你到這深山老林里來？”衛陽說著在梅姑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梅姑打了一下他的手，嬌嗔道：“不正經。”
刈城第九衛城一路向東，過了第六衛城，是第七衛城，再往東，是第四衛城，也就是白落港所在的地方。
這一夜奔波，西原和見雪才到了第七衛城，身上的錢不夠再租一輛馬車，夜也深了，西原提議找個地方先住上一晚，明早去銀柜取些錢再走。
不湊巧的，只有一個房間了。
要和見雪住在一個屋子里，西原本來還挺高興的，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是有很多話可以說的。西原暗暗發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是吧？然而并沒有如他想象的一樣，見雪進了屋，稍微檢查了一下屋里各個角落和窗戶大門，就坐到椅子上，兩手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兀自沉思。
就和路上一樣，安靜的坐著，不發一言，只有綿長平和的呼吸。
完全視他如無物啊。西原有些氣惱，納納地將牛皮背包扔到門邊的置物架上，歪著脖子看著見雪。這大概是西原唯一一次，和別人同行卻一路無語的，這已經足夠他悶悶不樂了，更何況那個人還是見雪。
他撓著腦袋，在屋里踱來踱去，一會兒跳上桌子，一會兒躺在她腳邊，一會兒又故意咕咚咕咚喝水，但她還是沒有反應。西原覺得無趣，伸手在她眼前啪啪打了兩個響指，仍然沒有反應。
既然如此，做點更過分的事會怎樣呢？西原吸了一口氣，嘴唇湊了上去。
“你干什么？”帶著些微慍怒的聲音響起。
西原一笑，退了回來。
“你剛才在想什么？”
見雪淡淡的看著他，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跟我說說吧，我真的很好奇，你總是一言不發，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對你有什么要緊的？”
西原微怔，連笑容都僵在臉上了——一般來說，這么近的距離里，他用這樣溫柔的微笑，用這樣誠懇的語氣詢問一個女孩子時，沒有人會拒絕回答。所以這一瞬間，他只能傻在原地。
他來到大陸兩年了，雖然算不上風流倜儻，但是無論和哪個姑娘的說話，都沒有吃過這樣的閉門羹。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知道你喜歡什么、討厭什么，然后就可以想方設法讓你開心，這還不夠要緊嗎？”他看著見雪，認真的回答道。
這確實是他的真心話。
見雪看著他的眼睛，所以西原也看著她的眼睛，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西原清楚的看見，她短暫的出神，以及出神之后迅速扭頭移開視線。
她的眉頭在聚緊。
那種一閃而過的不一樣的神情將他的心狠狠拉扯了一把，令他情不自禁的去抓住她的手，然而肌膚相觸的瞬間，她卻如被針扎了一般迅速將他手甩開。
“見雪？”西原滿臉驚訝。
她沒有抬頭看他，但是她的臉，仿佛蒙上了一層冰霜。
空氣都叫她身上冷厲的氣息凍結了似的，西原愣愣的望著她，心里卻滿是漣漪，他有無數的疑惑想要問眼前的人，卻又不知道該問什么，該從哪里問起。
而讓他最疑惑的是，是他想要了解眼前這個女孩的一切的這份心情。
他一向是有女人緣的，他在青城也見過很多女孩子，她們可愛，她們嬌俏，她們嫵媚，卻沒有一個像見雪這樣，豎起厚厚的盾阻隔他任何想要接近的意圖，但那又是真的嗎？她越是強硬，西原就越覺得她在掩飾著什么，他就越想要接近她。
她在想什么？又為什么要移開視線呢？西原正想著，卻被一陣鈴聲驚醒。
是來送晚飯的侍者。
“小哥，這城里可有好玩的地方？”西原突然想到，找些好玩的地方或許會讓見雪稍微軟和一點。
“客人想出去玩？那可是不太湊巧了。”
“怎么？”
侍者神情有些凝重：“客人不知道嗎？刈城的城主大人前兩日讓人斬殺了，神使大人也受了重傷，這幾日為了悼念城主大人，娛樂活動都停止了，到了晚上各家各戶都要做禱念是不出門的。”
“什么？”西原又是滿臉驚訝，“你知道是些什么人做的嗎？”
“大街上都貼了公告，是個穿黑衣的大胡子壯漢。”
“一個人？”
“可不是嘛，大家都嚇了一跳，據說這賊人還在刈城內流竄呢，大家都很害怕，所以您啊也別出門了，萬一撞上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只身一人闖進主城王宮里殺了城主大人，這是何等勇猛的人啊！西原心生敬佩，真想一睹本人真容風采，再請他好好喝上兩盅。
那位侍者倒沒注意到西原的心情，伸著脖子往屋里瞧了瞧，就看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一臉默然的看著這邊，他忙縮回脖子，小心對西原說道：“看兩位客人也不像生意人，這是準備往哪兒去啊？”
西原倒沒什么顧忌：“去白落港。”
侍者瞪大眼睛：“要去乘船？”
西原點點頭。
“那可是真是又不湊巧，因為出了這遭大事，白落港已經封鎖了，只有門臣以上的才能乘船呢。”
西原挑了挑眉頭，回頭看了看靜坐著的見雪，她完全不為所動，西原也就明白了，再回頭對侍者笑了笑，侍者也就明白了，帶著一臉狐疑離開了。
畢竟鮮少有這么衣著樸素不帶仆人還愿意下榻這種寒酸旅店的門臣貴族啊。
西原倒不那么意外，早在芒山看到衛陽對見雪的態度時，西原心里對她的身份就有所明了了。衛陽畢竟也是蘭城地位顯赫的衛氏一門的長子，雖說離家已有數十載，但他認識的也認識他的人，想必位階至少也在力臣之上。見雪對他的態度，也是像極了一個傲慢無禮的貴族小姐。
可是，愿意護著一個低賤的羽人四處尋醫問藥，還愿意拿自己的靈力為這個羽人續命，還愿意跋山涉水送到芒山中的棧樓，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財留給那個羽人的，見雪也是西原見過的貴族小姐中的獨一份。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啊？她在想什么？她過著怎樣的生活？她有著怎樣的過去？為什么要送阿月去芒山？為什么總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這些事，西原統統想知道。
可她總是那么冷漠，寡言少語。
讓西原只能默默看著，她的眉，她的睫毛，她的鼻梁，她的唇瓣，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點都組合到了最好的位置，宛如一尊出自名匠之手的大理石雕像。
月光為她鍍上的一層柔和清淡的光芒，令她沒有了白天時候的倨傲感，而是平和的、高貴的。
他盯著這張臉，神智開始恍惚，不知道是身處現實之中，還是已經墮入夢境。
等他醒來時，床上早就沒有人影了，他慌忙從地上驚起，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完就沖出門去。
西原走得慌張，在回廊拐角處與別人撞了個滿懷。
那是個男人，比西原矮了半個腦袋，西原的鼻子正好撞在他像鐵一樣硬的額頭上，疼得他流下一行眼淚和一條鼻涕。
西原捂著鼻子退回去，抬頭一看，好家伙，來人臉上帶著一塊精雕細琢的銀色面具，只露出臉的下半部份，他的額頭可不是硬的和鐵一樣嗎。
“真是抱歉。”來人還是負手站在原地，笑瞇瞇的，連眼睛都瞇成一條細長的黑線，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很禮貌頗有貴族氣范。但是說話的語氣卻怪怪的，與其說是在抱歉，不如說是嘲諷。
西原心里有點不爽，但他也不想在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上跟人計較，胡亂擦干凈，撇開戴面具的男人就朝前面去了。
“先生。”戴面具的男子叫住了他，他心里惦記見雪，回過頭去是一臉的不耐煩。
男子依舊笑瞇瞇的，沒等他說話就伸出手來遞出一件東西，西原定睛一看，他手里拿著的，是他裝錢幣和銀柜牌的小布袋。這個小布袋還是寶俐親手給他做的，繡花格外精致。
“這是你的東西吧？”男子笑瞇瞇的問道，面具下細長的眼睛有種詭異的光芒。
西原盯著他，總覺得這個人不懷好意，但眼下還是試探著把布袋接了過來。
男子仍舊一臉笑瞇瞇。
“謝謝。”西原語氣冷冷的。
“這件物什真是精致呢。”男子夸贊到，對西原為鞠一躬，轉身離開了。
西原扁扁嘴，果真是個貴族范的人，即便是個路人也能找個點夸上兩句。西原也轉身，不過轉身的一瞬間，突然覺得后腦勺沒入一絲寒氣，像是給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伸手一摸卻什么都沒有。他搖了搖頭，沖下樓梯。
在破舊的旅店里尋了一圈，才在馬廄里看到見雪。她正在刷馬，西原去的時候已經做的差不多了。
“你去買馬了？”
見雪沒有回答，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西原懂這眼神的意思，她買馬和他有什么關系。
“你哪來的錢？你的錢不是都給了阿月嗎？”
見雪仍舊不回答，自從昨天說了那句話之后，她的態度就是格外冷漠了，現在連看都不看西原一眼，一翻身上了馬背，居高臨下望著西原。
“煩勞相送，就此別過。”
“什么？”西原慌忙拽住馬繩，“不是說好送你到白落港嗎？”
“不用了。”她冷冷回到。
“為什么？就因為我昨天說的話？你真的那么生氣嗎？如果是那樣我道歉，我保證以后說話一定會小心的！”西原真有些著急了。
“我沒有生氣，只不過覺得沒有必要罷了。”
“可我答應老衛要送你到白落港，答應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這是我的原則。”
見雪將馬繩抽回：“那真是抱歉了。”
語音未落，見雪一夾馬肚子，馬蹄一揚，便把西原甩倒在地，揚塵而去。
西原又氣又惱，爬起來就想追上去，但沒等他跑出兩步，就見到不知從哪里冒出兩道黑影，咻咻作響朝著見雪的馬兒飛掠而去，只聽到嚓嚓兩聲，四道鮮血飛濺，馬也就應聲撲通倒地了。
見雪反應極快，黑刃剛剛觸及馬腿，她便已經飛身而起，一踏馬背，漂亮的一個后空翻穩穩落地。馬兒倒下，就看見對面的西原一臉驚愕，他跑到跟前，喘著粗氣問道：“怎么回事？這不是我干的！”
見雪沒有理會他，神色漸漸凝重，她集中精神仔細辨別著空氣中細微的風向流動和別樣的聲音。西原只能秉著呼吸，靜靜地等待她的回應。
“又是他……”